作者:御井烹香
老夫老妻了, 卢家的日子又是紧巴的, 嘴上常带了几句埋怨, 也是寻常, 卢太太手上事情是做去的,卢九台也就任她发泄了几句, 自己坐在桌前, 深吸几口气, 回了回神,缓解了一下喉间的不适感:今晚虽没有喝酒,但奶茶是喝太多了。卢九台其实已经非常疲惫,但又受到那浓茶的效用,这会儿心跳得厉害,有点儿想吐,又累又亢奋,起来得急了都觉得眼前冒金星。
卢太太还当他是喝多了酒,从姨娘端的水盆里拧了热手巾过来给他擦脸,不住的咂嘴感叹,似乎是想要埋怨黄幼元,又忍住了,只好絮絮叨叨地数落卢九台,说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卢九台的脸蒙在热毛巾下头,也看不清神色,昏暗中突然举起一只手,握住了妻子,卢太太微微一怔,被他捏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怒喝了一声,将手甩开,道,“胡闹什么!快去睡!”
说着,手上用力胡乱揩着卢九台的脸,犹如在洗衣板上搓衣服似的,卢九台被搓得也抱怨起来,道,“你这个人!和你说正事儿,就知道胡闹!”
“我?我一个妇道人家,你和我有什么正事可说!你要是听我的,早十年我们就去南面了,今儿还用你去讨好那个什么洪亨九么?”
卢太太有些没好气地道,“你要是考中进士后,不把姐姐接来京城,没准竟还没有我了呢。那我倒是托了你的福,留在老家,没准今儿也成了个女官。”
她这说的就是陈年旧事了,卢九台之前有一房妻室,算是糟糠之妻,卢九台中了进士之后,并不忘本,立刻把妻子接来京城团聚,在当时看来这是很明智的决定,因为不久后,老家便是乱起来了,闹的‘买祸’,再过了几年,江南被买地吞并,如果当时家里人没有北上,就会和卢九台失散。
但,人有旦夕祸福,因前头原配对北地天气始终不适应,北上后没有多久,就染了时疫,药石罔效,很快撒手人寰。临走前,她记挂着自己的儿女,便在病中央求卢九台,纳了她的一个侍女做姨娘,这也是卢九台家中这房妾室的由来。
发妻病逝,自然悲痛,卢九台本来是不愿再娶的,但守孝三年之后,经人劝说,也是怕女儿受人非议,所谓‘丧母长女,无人教养’,不好说亲,因此又续娶了现在这个太太,两人成亲后三四年,买活军就吞并了江南,先后两任卢太太娘家的所有亲戚都失陷在内,失去联系。
没有家乡的消息,和本籍商人时不时送来的一些节礼,卢家在京城的生活也就更加艰难了,几个孩子年岁渐长,而俸禄哪怕是加过了,要应付一家老小的吃穿也觉得吃力,卢家只有两个帮佣,还是要十分哄着做事的,生怕差遣得狠了,人家辞工不做,‘干脆南下去投买活军’!
卢太太和姨娘,平日里家务也不能离手,照管孩子,帮衬针线,日子过得不算优裕。眼看买活军日益强盛,而敏朝力不从心、日薄西山,卢太太也曾心动,想让卢九台也跟着帮佣一起,‘人挪死、树挪活’,到了买地,就算是不做官了,另找别的营生,‘日子总不会比如今更艰难吧’!
这样的想法,当时的卢九台当然不会赞成,在卢太太来说,也并不是很坚定,她虽然有这样的念头,但见丈夫反对,而且又知道了,去了买活军之后,她也不得不将要出外工作,这退堂鼓也就立刻打起来了,此事也就此搁置。
那之后,因为皇帝涨了几次俸禄,而且可以实发准发,到了冬日还有煤炭这些实用的补给,哪怕是不捞钱,日子也不算过不下去,卢太太也就不提此事了。直到眼下前途未卜,她心中毕竟慌张,这才时常埋怨当时卢九台不肯听她的话。
其实,她的这点子心思,卢九台也清楚得很,要说多讨人喜欢那是没有,但这些市井气也是为生活所迫,他身为一家之主,叫她这样被逼得市侩短见,也是理亏,因而他对卢太太这些唠叨,从来都是听过就算,并不较真。
只有今日,彻底下了决断,也是心潮起伏,这才有了接话的兴趣,虽然被卢太太一再打断,却还是坚持地握住她的手,道,“婉贞,日后不必再过这样的日子了——不管怎么样说,家里以后,一两个帮佣总请得起,倒不用再叫你这样守到深夜了!”
卢太太听了,也是一怔,第三次甩开了丈夫的手,冷笑道,“发什么美梦呢!你要请什么帮佣,肯和你黑天半夜的熬?那一个月得开多少工钱?你不如把工钱给我,我来做!不然,付了工钱,一家人喝西北风去!”
从前,这样的话,卢九台是不会往心里去,更不细想的——细想这就伤心了,但今日已有不同,他听着反而很觉得舒服:下决心归买,要说完全雀跃这肯定是骗人的,但至少好处也是实打实的,至少以后是再不必听到卢太太这样的话了,买活军的吏目,收入也不说足够家里过着奢靡的日子,但卢九台也知道,至少是可以让一家子殷实体面,过着中上生活的。
也足够了!说白了,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不就是这么回事么。至于其他的,现在想想,也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卢九台心中,这会儿感受实在是复杂,又有点儿羞愧、自惭,可那欣喜却也是由衷而发无法否认的。
他一向还严格恪守着旧式君子的自我要求,但今日却不得不承认,或许他的秉性还不是那样高洁,他毕竟是有私心的,不说是否殉主,便连一些难以想象自己会去让步的界限,居然也会轻而易举地因为对小家的私念而动摇改易。在这点上,他确实不如那些西林前辈那般铁骨铮铮。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就算是被吹成古今完人的黄幼元,不也学了特科,开了补习班吗?总的说来,这条界限的松动,也不止于卢九台一人,好像随着特科学问的普及,一种新的风气也在逐渐蔓延开来,逐渐啃噬着,改易着大家心中一些根深蒂固的共识。
现在这一代的旧进士,对于‘气节’的理解,不知不觉也全变了样子,标准和二十年前都有些不同了……二十年前,旧学进士去看买地的教科书,还是一件需要遮遮掩掩的事情,可现在,黄幼元去学特科,大家根本不觉得有什么——西林、特科,其实只是政治立场上的不同了,西林党里多得是开口闭口‘虹吸效应’、‘规模质变’,四六骈文里,出现买地特有的词汇,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罢了,眼下敏朝已是将亡,还有什么好说的?倘若敏朝还在,为了家人吃穿住行上的自在,跑到买地去,那是有些说不过去。但现在局势摆在这里,所能选的,无非只有在京城还是去黄金地,那谁还不知道怎么选?能留在华夏本土,谁愿去黄金地吃苦?真要说去黄金地,卢太太非得跳起来杀人不可!
固然,如果卢九台坚持,卢太太最后大约也还是会和他一起去的,但也可以想见这一路上气氛会有多么的凝重了,卢九台想到从今而后,卢太太只有喜笑颜开的份,大约是不会再唠叨他了,也觉得心头为之一宽,像是去了一层厚厚的枷锁!
他的架子就摆起来了,往后一靠,居然还架起了二郎腿,有些故弄玄虚地道,“你又知道,将来家用未必就一直如此窘迫了呢?我听闻,买活军的吏目,月俸就很丰厚,五品官就足够买二层小楼,用上那冷热水自来龙头了,再请个帮佣也不在话下——”
卢太太虽然嘴碎,但并不愚笨,听卢九台这样一说,又见了他的做派,哪还有猜不到的?捂着嘴倒吸一口冷气,忍不住尖叫了一声,和拾掇水盆的姨娘交换了个眼神,“你——你这是——洪亨九给你准话了?你也下了决心了?”
卢九台摇头道,“不是洪亨九——你别说那么多了,也不要出去乱传,若事有不成,岂不是招人笑话!”
这道理卢太太自然懂得,忙捂着嘴给卢九台使眼色表忠心,又转头盯着姨娘,这陈姨娘是个极老实的性子,也是连忙点头道,“我再不乱说的——太太,我这就先下去了。”
几人边说边做事,此时卢九台洗漱已毕,只剩下寝衣要换,往常这也是姨娘的活儿,不过卢太太如今心花怒放,也就自然揽来自己做了,换了衣裳,登榻后犹自笑个不住,靠在卢九台怀里,一时没有声音,仿佛要睡了,过一时,又自顾自地傻笑起来,手里摩挲着卢九台的胸膛,道,“没想到我这劳碌命,竟也有做官太太的日子!”
卢九台也是还在茶劲儿里,怎么都睡不着,口也比平时松,居然还敢顶嘴了,“官太太?那怕是做不了了,你别忘了,买地人人都要工作,你也不例外的,你可想好了,要做什么去?要是这也不成,那也不成,给你找了个扫大街的活,你能咽下这口气吗?”
卢太太的手立刻顿住了,不自觉地掐进了卢九台的胸前肉里,失声道,“什么?你都做官了,我还要——”
“越是做官,就越是要以身作则,买地但凡是有些品级的官吏,没有不按着模子来的,就算是彬山嫡系,都是如此,更不说我们了!”
卢九台吃痛地嘶了一声,伸手扫掉了卢太太的指甲,“也别说家里无人照管,买地的规矩,孩子们送学里去,或者请帮佣邻里接送,总归,宁可另外请人照看,也不能不去做事。”
见卢太太大受打击,呆呆地说不出话来,他极难得地兴起了一丝胜利的愉悦,又道,“还不止如此,有许多事,少不得是要一一地改过来的,都得按着模子来才行——你的头发,肯定是要剪了,此后的衣装,也要跟着买地的来,家里的几个女孩子,不要再教她们学针线,读什么女诫了,从明日起,就先把特科的书看起来,买地重女轻男,将来在她们身上的寄望,肯定要比对儿子多些。”
别看卢太太平时老念叨着‘还不如南下’,但其实她本人却是个最典型的敏朝妇人了,既没有什么出众的才具,也完全谈不上有什么额外的见识,由于卢家日子紧张,而且清廉自许,平时只顾着操持家务也很少出去走动——在她从小长起来的生活里,女子本也就不是随便能出门的,虽然远嫁到京城,但她还是不折不扣地遵守了这无形的教条。唯一不那么贤良淑德的,也就是一张嘴而已。
按照西林党的提倡,这样的做法,本来也不算是有错,卢太太也就理所当然,依旧按照这样的方式来养育儿女,卢九台也并未说什么——在当时,选择怎么样的生活方式,其实也就等于是选择了什么立场。身为西林党,却如买地一般教育子女,这是很严重的污点,除了那些手握兵权的辽东将门,可以这样两面下注之外,文官这么做等于是自毁前程。既然卢九台是西林党内的一员,那么他的孩子当然也是要按从前的方式来养了。
这样养了十来年,现在突然说,女儿也能支应门户,或者说,为了更符合六姐定下的‘模子’一点儿,是必须要女儿来支应门户,要签新式婚书,要大力栽培,要让她二十来岁再成亲……对已经在给孩子们相看亲事的卢太太来说,这样的改变一时间的确接受不了,她躺都躺不住了,腾地一下坐起身子,“什么,二十来岁再谈亲事——还要给她们寻一门运动,明日起练起来?!这不是……这不是如同宫中后妃一般了吗!这怎么能行呢?!”
“这怎么就不行了呢?”卢九台冷冰冰地道,“多少人不都是这么活的,想在买地当官,不行也行,你真当这买地的吏目,是这么好当的么?若是如此,岂不是人人都削尖了脑袋,要留在京城了?又为何会有那么多人,宁可弃了这富贵荣华,也要离京远走,到黄金地去过活?”
像是卢太太这样的人,一辈子囿于内宅,只要那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价格没有大变,是否改朝换代,对她的影响其实是不大的,日子不还是那么过么?卢九台乍然间提到这些事,她压根无法接受,简直就犹如天塌了一般,不住摇头道,“怎能如此?这,这不行的呀!”
也不知道她不能接受的,是自己要出门工作,还是家业交给女儿,又或者是从今后儿女们都要去学特科新学,学习体育,二十岁后再定亲等等所有繁多的变化,这之中的哪一样了。卢九台也不劝慰她,怕是越劝越来,只是靠坐起来,探手取了一支烟卷,点燃了吸了几口,方才道,“不想这么做,也行,今晚,亨九兄给我指了另一条路,上黄金地去,那里也缺人管事,过去了,还能和眼下一般过活。只是那离家乡就远了——横跨重洋,数千里外,去了轻易回来不得,上那去种田,你愿意么?”
卢太太松手看来,已是满面泪痕,怒道,“这怎么能愿意!”
这也不愿意,那也不愿意,那还有什么办法?又不是小女儿家了,卢九台摊摊手没有说话,两人对坐无言,过了一会,卢太太突然将脸埋入手中,哽咽起来,渐渐至于痛哭,嚎啕道,“天爷也!怎么尽这样欺负人!这叫人还怎么活得下去!难道——难道旁人都没有二话么!”
“也有啊,多了去了。”卢九台道,“那就走了,死了,落魄了——就这样了呗。”
他的语气,透着一股深深的倦怠和冷漠,竟让卢太太一时间都忘了闹腾,怔怔看来,听他说道,“这是改朝换代的大变之时,太太,你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变的何止是我们一家子,所有人都要跟着变,你当谢六姐摄政,除了换了个主子之外,什么都没有改变么?这个决定之重大,所影响的地域之广袤,恐怕你是想不到那!”
“今日,也不过是个起始罢了,我们幸而是还在京城,还有些微能为,还能抢占先机,率先跟着换到新的道路上,你可知道,从今日往后,有多少人要在这样的巨变中,或者是鞭打着自己,苟且求存而面目全非,或者便只能黯然落后,成为那等默默无闻的饿殍流民——你说,这么大的变化,怎么旁人没有二话,有的,必然是有,可你难道又会在乎那道边会喘气的枯骨,他们嘴里在喃喃什么吗?”
“太太,你常怪我没有本事,一家人跟着吃苦,这话倒也不假,我确实没有本事,如今便只能不顾一切,求存图变,再不情愿我也只能跟着去走,不过是为了让家里人能吃饱饭,有书读,病了能去医院,回到家里能开个电灯……”
“这些细微志向,不值一提,也不敢得到什么褒扬。我只想问太太,我是没本事的人,心气也只能跟着落下来,你的本事在何处,以至于你的心气这样高昂,天下人都要跟着变的时候,你却不肯变,你用什么底气,在这里哭闹个不停,还不跟着前行呢?”
这话就说得实在是诛心了,卢太太一时,竟被问得无话可回,卢九台也觉得很没意思,突然间,他对于自己很抵触的买化生活,有些改观了,心道,“也好,如今也为时不晚,那几个孩子买化以后,别像她们母亲便是最好了。眼高手低,心贪脑浅,我还当入买之后,她会心满意足,这或许是想错了,这样的人,怎么样都不会让她满足的,但凡有一丝不如意,总是做丈夫的没有本事。”
话虽如此,但他这样的人,当然是不会接受离婚的,这辈子大概也就是这么过了。卢九台对于这个事实,是已经接受了的,只是偶尔还会有些感慨,他下床熄了烟头,撩帘子出了内间,本意是要吹吹冷风,散散闷,却不想差点撞到一个人影,连忙扶住了定睛一看,竟是陈姨娘,想来是听到主屋有人哭泣,过来探听动静的,见到卢九台出来,匆匆对他行了个礼,便钻进内间去了。
卢九台见到陈姨娘,又勾动了一桩心事:陈姨娘的去向,该怎么安排?她大字不识一个,也有了年纪,性子又老实,出去能做什么活?
要说留在家中,这又明确违反了买地的模范,这么多年处下来,已经犹如家人一般了,陈姨娘一手带大了原配留下来的一个女儿,也是家中的功臣,和如今这个太太,也处得很好,把她踢出去不管不问,于心何忍?
也不知道,那些融入买地的官僚,都是如何处理妻妾问题的——这些桩桩件件琐碎而又实际的困难,别看小,但却实实在在是能啃噬决心的。这么一想,卢九台也要修正自己的预估了:本来,他以为去黄金地的京官,人数不会太多,但连还算清正的他,都是如此了,多少人是受不了那天翻地覆的更改,最后还是决定远走的?
应该是要比预想的多。就是他自己,面对妻妾的眼泪和隐忍,一时间也不由得兴起了一个念头:要不,不做官了,以平民身份,南下谋生……?
然则,卢九台心志坚忍,动摇也只是刹那之间,虽然心中也不好受,但吹了吹冷风,还是坚持着回房睡下——他们家屋舍狭小,卢九台连书房都没有,再是难堪,也只能夫妻同榻,强迫自己在低泣中,睡了三个时辰不到,便立刻又起身赶往衙门,张罗着往通州发差。
京城这里,如今并不太平,刑部的确是最忙的,光是各种公侯府邸那里,钓出来的恶徒,便有数千人之多,这些人犹如京城暗藏的脓疮,被主动挤走,算是免除一患,但其余细小的冲突仍是无日无之,卢九台虽然是刑部侍郎,但因为如今城里很多要被裁撤的官员,心灰意冷,已经放弃理事,各处都非常缺人,这维护治安,也算是刑部的工作,他既然有心,那就处处都缺不了他。
如此,不过是数日的功夫,非但那张厚恩,陆续也有许多城中和他对接的买地官吏,对他表达了欣赏,有些人已经透出准话,告诉卢九台:虽然刑部是要被裁撤了,但其中的吏目很可能另有任用,会被聘到城内陆续将成立的许多办公室去,卢九台无疑已经预订了其中一个位置,这且不说,这些日子来听从他,跟他做事的吏目堂官,也都有新用,还是那句话,现在城内很缺人,只要有能力又能适应买地办事的规矩,买地自己都不肯放过这样的人才。
这就是卢九台这样的能吏,安身立命的本钱了,也不用走关系,不用人脉提携,机会自会送到眼前。他入仕二十多年,这还是第一次感受到了做事的爽快——真就是有能为,有立功,自然有机会。这种舒畅干脆的感觉,甚而令他不时遗忘了家中低迷凝固的气氛,反而更加投入到了差事之中。甚至有时干脆就在官署过夜,也不愿意回家去听太太的哭声。
这一日起来,正要点算人口,分派人手去通州送人,突然有人来传召,说是皇城‘摄政办公室’有请,这还是卢九台第一次受到这个级别的官署注意,他也是又惊又喜,知道大概是有更重要的差使要交办了。忙披了袄子,骑上自行车,飞速进了皇城,果然在办公室内,见到了老熟人孙世芳,她和一个年轻姑娘正在亲热地说话,见到卢九台到了,彼此一笑,这才和那姑娘分开,两人一道进了里间,面见秘书主任谢芳。
谢芳明显是忙得晕头转向,她年纪不轻,但鬓边已经有了白星,也不知道是否这段时日累出来的,说话也非常言简意赅,开门见山,对两人道,“如今京城的不安定因素,也是挤得差不多了,钓鱼的效率也有下降,捕获犯人越来越少。六姐的意思,半个月后,冬至当天来办禅让大典——但京兆尹这个人不行,过于无能,六姐不要再用他了,这就少了人来管事!
“根据各方的推荐,我把京兆尹衙门的三百衙丁拨给你们,再给你们五百京营护卫,二百买活军的兵丁,也是世芳你的老下属,这半个月间,城里的治安也好,筹办大典的一些杂活也罢,就由你们两人联手负责。怎么样,你们意思如何?”
居然大典还没开始,就已经在淘汰官员了?京兆尹陶大人这就栽了?
他卢九台则相反,这算是已经成功地融入了买地,起步就是暂代京兆尹之职——这可是从三品!比本职还算是升了半级!这且不说,还有领兵权?
卢九台心里,要说没有一点感动,那是假话,一时间,之前那些烦恼心结,似乎都沐浴着这股子暖流而冰消瓦解了,反而有一股得遇良主的激动感,喷薄而出,他强行压抑着这股子激动,和孙世芳对视一眼,几乎是同时朗声答道:
“我可以!”
“卑职愿意!”
有些不稳重了……
听到自己话里的一丝颤抖,卢九台也不免暗暗皱眉,但这又的确是他心中情绪如实的反应——也是万万没想到,买活军任用起人才来,步调是如此大胆!连六姐素来厌恶的西林党,都没有半点迟疑,立刻启用拔擢!
一直以来,他所幻想的得遇明主、报效江山的景象,随着敏朝的每况愈下,早已逐渐冷却,但这一刻,卢九台对未来也不由得兴起了一丝新的希望,一丝要超出了柴米油盐,超出了蝇营狗苟的,属于理想的弧光,似乎重新在他心头酝酿起来了:
虽然……虽然形式注定会和他原本想的大不一样,肯定会是一种新之又新的东西,但也没准……也没准,‘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愿望,会在买朝,用所有人都预料不到的面貌呈现出来,他卢九台学以致用、治国安民的理想,也会有那么、那么一丝,成真的可能……
这一回,他心中松动的,似乎就不止是对于‘买化’的排斥了,就连卢九台根本不去想的,对于‘良臣不事二主’这条道德准则的背叛,所产生的羞耻罪恶之感,似乎也在这样的明悟下狠狠地动摇了,他也不禁自问:是忠诚最重要,还是民生最重要?如果,如果买地真能让百姓安居乐业、路不拾遗,那么,他所抱持着的那些抵触,那些坚持,又有什么是真的不可放弃的?
“所追求的是道德,还是民生?为了民生而放弃道德,是道德的吗?”他想,“如果改善民生的代价,是要忍受着自己生活中种种的改易,那又有什么不愿付出的呢?倘若连这样的代价都不愿付出的话,那还能说得上是道学先生吗?”
他甚而有些悚然而惊了:“一旦想通了这点,再看西林同僚,岂不……岂不就是如张犬所叱骂的一般,掩耳盗铃、闭目塞听,仅、仅顾着自己,全无苍生,一股子……一股子假道学的味儿……么……”
第1157章 京城之乱难安
“什么?今儿家里又是接了这么多帖子?”
“三十二封, 还有登门来的,我说了,老爷这几日都在衙门里, 甚至连夜都不回来的,他们也不肯走,话里话外, 都是在问着调任的事情!
门口的马车都把胡同给堵死了, 街坊们还来探问呢,有些人把自己的院子腾出来,给他们停车,也要过来卖弄个人情。对了, 倒坐南房我腾了一间出来, 专门都放的是登门送的礼, 能叫拿走的都叫了,这是死活不拿的,也用红签子写了名字挂上去了。”
自从卢九台调任‘京兆尹’之后, 卢家的事体显然就要比从前多了不少, 卢太太也说不上十分欢喜, 大概是卢九台之前说的话,总算是被她记在心里了, 这几日来, 先不说自己出门工作的事情, 光是从心理上调整了对孩子们的态度, 便颇为艰难了。
再有对陈姨娘的安置,也叫卢太太很费神——她和陈姨娘处得倒是不错, 多年来也是互相帮衬着支持家里, 眼下家中意外繁忙, 卢太太疲于应付宾客,家务多由陈姨娘打理。
这么一个多年的姐妹,就这样踢出门去,谁也不忍心,但这关系又是非解除不可的,也不知道分寸要拿捏到哪一步——卢九台这几日来忙得脚打后脑勺,暂且还顾不上这个,半点不能为卢太太分忧,因而她和丈夫说话的语气就又坏起来了,总带了一点埋怨和嫌弃。大抵如卢九台这般年纪的男人,不论如今在京城官场上多么惹人艳羡,多少人恨不得以身相代,自家宅门里总是一本烂账,少有真正让人完全舒心的,这也是人之常情了。
这不是,今天他起了个大早,天还没亮就去皇城查看典礼场地了,还和所谓‘摄制团队’交涉了半天,这对卢九台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事情——由于‘摄制需要’,闻所未闻,典礼之前,除了常规排练之外,居然还要有‘带妆彩排’,方便摄制团队寻找‘机位’!
别说卢九台了,就连孙世芳都没听说过什么鸡胃不鸡尾的,这禅让大典,急就章的味道的确很明显,就连买地内部也没有人能完全做主,把条理分清,按说,这是不该的事情,毕竟哪怕敏朝礼部不堪用了,买地的定都大典也就是几年前,办过定都大典的吏目,调来一组,京城这里也就秩序井然了。
但偏偏,还真就是人手不齐全,据说当年筹办定都大典的团队,现在多数都升官去各地担任主官了,也不可能临时赶到,因此禅让大典的筹办,比之前要混乱多了,卢九台和孙世芳本来只是承担了维护京城治安,管着百姓出入的工作,但因为他们手下有人,而且到处都能见到,也就身不由己,被卷入筹办之中,稀里糊涂地就答应借人去参加‘带妆彩排’,因为原定参加大典的京营军队,在京郊驻扎,仓促间还赶不到皇城内,无法配合摄制团队的需要。
如这样乱七八糟的事情,哪一天没有几十件的?这还没算上京里因为大量人口迁徙而骤增的刑案,最容易被鼓舞起来,联合闹事的那些愣头青,先被挤出去了,留下的都是些老江湖,那些勋贵府邸留下来看房子的家人,几乎每天都要来应天府衙门禀告盗窃案。
而与此同时兴旺起来的,则是鬼市买卖,什么家具、古董,这些时日以来大量面市,居然也真有胆大的买家,在这样的时世之下还敢接手,只是价格那就低得可怕了。
孙世芳也是跃跃欲试,对卢九台道,“卢叔,这不就现摆着是第二拨刑徒么?现在还有心思买赃物的,除了官宦世家的子弟外,还有谁呀?头前抓的,那都是被裁撤人家的子弟,现在抓的,我估摸着就是留下来那三部京官的亲眷了。这要是抓上一批,岂不是把他们的小辫子都攥在手心了?到时候,六姐想要动谁,一扯便行了!”
她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很想在鬼市扫荡一番,卢九台却很不积极,主张眼下以顺利交差为主,等禅让大典办完了,再道后话。孙世芳压根不把他的话放在心底,只是因为眼下的确人手、时间紧张,抽不出人来,这才没有兴风作浪。
卢九台对于买地这批女吏的办事作风,也不是很适应,他觉得自己做事已经算是相当公事公办,非常刚直了,但买活军这批吏目,有时候简直可以说得上是横冲直撞,就是奔着把事儿闹大去的——这也是谢六姐多加包容了,不然,早就被人给搞下去啦!
这三部家眷,就算真是黑市收买了一些赃物,那又如何呢?就连被裁撤的京官,六姐尚且还示意洪亨九这样的两朝之臣来收拢疏导,还竖起卢九台这样的标杆来,叫他们看到被买地吸纳的希望,这铁打了要留用的三部京官,肯定是安抚为主,为的就是让他们继续悉心办差,买点鬼市上的家具古董,算是什么了不起的罪名么?大张旗鼓地去扫荡捉拿,这是给自己找麻烦。
买地这也是扩张得实在过快,有点子饥不择食了,只要是能用的,都尽快往上提拔……有些人,不是不好用,而是还需要打磨,或者眼下只能适用于特定的职位,比如孙世芳,抓贼是很好用的,放在京城总指挥这个岗位上,那是害了她。
卢九台这几日买官做下来,针对种种乱象,心中也必然有一番解读,这一日黄幼元来探望他时,恰好被他抓来服劳役,因道,“幼元兄来得正好,我这里要退礼物写笺子,你的字好,你不来,谁来?”
原来他今日特意准时下值,就是为了把各家送来的厚礼一一退回去,且都附上一封亲手信,仔细讲解自己是如何被调职的——这些从前素无来往的京官送礼,其实无非都是为了表达自己向买活军靠拢,继续做官的愿望,卢九台这里,礼是不敢收的,人也没空一一都见,便索性写信讲一讲自己是如何被调任的:其实无非也就是实心做事而已。并未拉帮结派、逢迎拍马。这话虽然也不知道有几个人信,但既然是实话,便也就这样说了。
他家孩子都小,内眷知识有限,黄幼元要不帮忙,这笺子哪怕是照抄也得写上大半个晚上,黄幼元没得办法,只好在灯下帮他誊抄着,一边抱怨道,“我这昏花老眼,还要在煤油灯下为你抄书!连电灯也没有一盏,还不如拿到我家里去呢!”
这话是有道理的,卢九台哈哈一笑,道,“哪里能和你比,我们家就没有用电灯的命,这要是能留京还好,将来,若是被调任出京,去了偏僻地方,就连煤油灯怕也不能常用,或许都是有的。”
黄九台道,“这就装样了啊,旁人许是如此,至于你么,既然被挑拣出来,做了‘模子’,眼下就只等着罢,电灯、暖气、二层楼,该你的总有你的。不然,六姐拿什么来吊着朝中官员,让他们悉心做事?”
确实,若不是卢九台这个按理该被裁撤的京官,因为尽忠职守而提前调任,给了京城官员极大的盼头,可以说这段时间,京城或许还能更乱。如今各部官员皆还能勉强各司其职,甚至热心公事,推动禅让大典筹办,谢六姐对卢九台的提拔是起了大用的——关键他还被安排在应天府衙门这个要紧位置上,各部随时都能见到卢九台带人在外奔走,叫人想不知道他的际遇都难。
卢九台这里,好处的确是能感受到,但压力也随之而来——他既然成了模子,那就当尽快把自己调整为一个符合买活军喜好的模子,多少双眼睛盯着都看着呢,如果他不改,旁人为什么要改?因此不但要改,而且要尽快改,要发狠地改,改到完全符合六姐定的调子,这才算是投桃报李,让上峰满意。可如此,要动的地方就太多了,有许多是卢九台自己也有心无力的,需要太太和姨娘、子女的配合。
若不能配合,那怕就只能狠心舍弃了,光舍弃还不够,还要恩断义绝,如此方能显示出自己的忠心来。卢九台此时才知道,为何许多大人物,尤其是皇帝,都显得格外不近人情,大概是因为所求极大,所以只能在人情上做出牺牲,以此来强调自己的决心了。诸葛亮挥泪斩马谡,或许也有些这般的道理在。
一想到这事儿,他就头疼,眼下事情实在太多,也只能暂时推后,苦笑道,“这个模子,我没有福分,恐怕难以胜任,要真不行,没准将来还是得调远任去坐冷板凳——就这也是心满意足了。哪里比得上幼元兄你,安稳清闲,竟是神仙日子,令人艳羡!”
当日一晤之后,不论黄幼元和卢九台内心如何,两人行动上倒是都不曾反复,都按着当时选择的路子往前走了——黄幼元这些年来经营补习班,积蓄甚丰,也已经打出名声来了。他这个班眼下生源还是很稳定,甚至比之前更增。
因为京城大变之后,想学特科也就是买地新学的家庭,在绝对数量上肯定是增多的,许多本来老成持重,还想走旧学路子的殷实家庭,现在纷纷抓紧时间改弦更张,要把孩子往特科这里送,还有不少卢九台这样的西林党,现在也要抓紧给孩子补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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