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第56章

作者:御井烹香 标签: 布衣生活 励志人生 基建 轻松 穿越重生

第123章 Win-win-win

  要知道什么是技术层面胜算达到十成, 首先便应该要知道什么是战争,什么是战争的技术。但这个问题实在是为难了厅里的三个听众——虽然小皇帝和九千岁,借由奉圣夫人这个桥梁, 一道执掌着至高无上的皇权,但很显然他们两人连一场小战争都没有见识过, 就更别说战争的技术了,战争的代价他们倒是清楚得很。

  战争的代价是什么呢?是几乎无底洞的花销,让人绞尽脑汁的后勤调动, 以及从中大肆攫取好处的各路人等,运补给赚盐票的商人那都是等而下之了, 真正的大庄家正是各地的名将军阀, 他们养寇自重,绝不会一次把仗打完, 而是维持在一个不上不下的局面中, 不断从朝廷索要粮草, 私下则和贼寇互市贸易,自家赚得盆满钵满。

  战争的结果则藏在重重迷雾之中,送回来的永远都是捷报, 以至于朝野上下都炼就了从捷报中分辨真实信息的能力, 到底是真捷报还是假捷报, 要从字里行间仔细分析军队的动向, 是退守还是往前劫掠,军队周围的村落有没有遭到乱兵的洗劫……

  皇帝本人或许也曾幻想过御驾亲征的画面,尤其是他阅读《斗破乾坤》, 看着销岩以下克上、一骑当千的画面时, 不免也常常陷入热血沸腾的遐想, 但这件事, 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实现的,他本人也知道他并不真正具备这个勇气。因此他对战争的态度是消极而逃避的,从他登基以来,战争也的确没有带来什么好消息,局面最好也就是维持而已,要说消灭建贼,这是完全不可能的,军队已完全失去了扩张的能力,沦为防守,就像是喉咙上的一道伤痕,一直在汩汩地放着财政的血。

  现在,黄谨带来的‘代差战争’,则更让他有些麻木了——朝廷攻打买活军会比攻打建贼更难,这是不言自明的共识,辽东是四战之地,四处平原,很利于运送补给,调集人马,按说这样的地势,双方在人数上的差距是很容易转化为战果的,而敏军尚且只能采取守势,像是闽北浙南这样叠峦重障的地方,历来都是易守难攻,又背靠茫茫大海,这还怎么打?

  更不必说现在还有这所谓的‘代差战争’了,皇帝不必问也知道,朝廷是肯定没有这样轻便可移动的红毛炮的——西洋船有的东西,本朝的海船还未必有呢,这移动炮台以及奇准的炮法,一定又来自于谢六姐的‘秘传’。若是朝廷擅启和买活军的战事,那就不必多说了,等于是在自己喉咙上又割了个大口子,还要剜下一大块肉来,哪来的钱呢?真的没有钱了,要不是今年的奢品贸易回了一大口血,恐怕连给官员们的俸禄都发不出来了。

  “看来延平他们是不打算归还了。”

  在短暂的震惊后,反倒是皇帝先平静了下来,他冷不丁地说,“长溪县也要取……他们给的甜枣儿便是辽饷,是么?只要我们肯……”

  他寻思了一下,采用了买活军式的说辞,“承认买活军现在的地盘,让他们裂土封王,他们便愿意为我们从江南承运辽饷?一年运多少?”

  黄谨拱手道,“皇爷明鉴,此事六姐并未明言,或许还要再谈,以微臣所见,彼女手中运力,便是要将全年粮草全数承运都足足有余,只是索取的代价也必然极昂。”

  九千岁浓眉紧锁,忽道,“放肆!军国大事,也是你能随意置喙的?她若有心报效,何如就让她自己到京城来谈?”

  这完全是虚张声势了,黄谨立刻配合地露.出惶恐之色,叩头不止,皇帝道,“好了,魏伴伴,黄谨居中传话也不容易,黄谨,你无须忌讳,尽管将你的消息放胆说来。”

  黄谨见此,又流露犹豫之意,几番做作,连奉圣夫人都出言宽慰他身在敌营,十分辛苦,这才仿佛感动肺腑,垂泪道,“微臣世代深受皇恩,虽身处敌境,皇爷、九千岁和夫人的深恩,一日不敢或忘,只周旋之中,难免故作无心之语,以图博得谢女的信任,以微臣来看,谢女心高气傲,也的确有些异能,她坚信自己可预测未来,因此对我们大敏北面的疆土并不感兴趣——”

  九千岁插嘴道,“便是之前报纸上说的小冰河时期的谶言?”他倒很关心此事,但对农事的重视显然不足,而且终究没有眼见过谢双瑶的异能,不免是半信半疑,终究没有太当真——实在也当真不了,就算是真的又如何?眼下也根本没有余力去安排应付此事,只能不想,过得一日算一日。

  “是,谢女对此深信不疑,更相信此后百年间,天候会异常寒冷,是三千六百劫中所谓的‘寒冰地狱劫’,因此她心中的计划,是要从长溪县这里拿到船场,大量建船,随后取了鸡笼岛……”

  黄谨取来纸笔,绘画出简略的南海疆域图,“收服了鸡笼岛的海盗之后,再取泉、厦,随后缓缓图南,或许对琼州也有野心,只是未对微臣言明,不过她心中实在觊觎的是吕宋、安南之地,她说此地现在地广人稀,多为土著,随着天气变冷,此处原本炎热的缺点将会减弱,正适合繁衍生息,种多季多产稻,是她证道活民的所在。”

  买活军兴盛以来,的确很少听说起劫掠百姓,虽然外头关于买活军什么样妖魔鬼怪的传言都有,但这是官府对付反贼惯用的手段,倘若不把他们说得恐怖一点,百姓们纷纷去投他们该怎么办?只要看过买活周报,便可以明白谢六姐的确对农事和民生是有极大的关心的,黄谨这番说辞不像是胡编乱造,也仿佛不是受了买活军的蒙蔽——买活军似乎还很重视信义,是从来不说假话的。

  “既然如此,北面广袤大地,以六姐的所见,给大敏可以,给闯贼、西贼或者也可以,”黄谨刚说到这里,三人面色都是一变,他又续道,“只是给建贼绝不可以,泱泱中华衣冠,怎可落入外贼之手?因此方有此次的赠粮之举,以微臣对六姐的了解来看,不论谁在山海关外抵御建贼,恐怕都会获得买活军的援手,这倒也不是因为她对国朝的孝心。”

  虽然她之前也曾经言之凿凿地说过什么谢六姐忠孝之心尚存的屁话,但九千岁和皇帝都不曾追究此事,他们都深知仁义忠孝不过是装裱在外的屁话,似谢六姐这样身份的反贼头子,和国朝对话时,着眼点自然只在于利益二字,如果还要再加上两个字,那便是政治。

  从政治利益出发,买活军支持国朝杀建贼便不难理解了,虽然九千岁无法说出自己心里的感受,但他模模糊糊地也感受到了买活军这话的真实——买活军这里的奢物也好,盐糖也罢,不也需要国朝的百姓来买吗?若是天下都卷入战火,谁来买他们的货?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到时候他们要守住自己的地盘可比现在要难得多了。

  不过,买活军的算盘虽然在这摆着,但朝廷会否答应便是另一件事了,朝廷也有朝廷的尊严在,尤其不能当着黄谨的面如此轻易地就答应下来,总是要斟酌一番,留一些周旋的余地。皇帝并未再问,九千岁便转开话题,问起了这一次买活军送来的奢物与卖价。关于牛痘,现在也一并都暂搁置了,总是要等之后商议清楚了,再一总表态。

  黄谨入京,名义上的任务便是交割货物,当下立刻取出一张表格送到九千岁身前,交代道,“此次来又送了三百腕表,三百小闹钟,三百手镜——花色各自不一,还有极其轻便的桌镜,以及替换腕表、闹钟的仙器纽扣电池三百,大穿衣镜一百,剔透玻璃窗格两千,香水五百,花香精油肥皂一千盒,又有花露精油沐浴乳五百,花露精油洗发水、护发素五百……”

  他口中不停地往下报去,九千岁、皇帝、奉圣夫人听了都不由微笑点头:这里的货殖,若按京中卖价来算,已是远远超过了三十万两,买活军别的不说,做生意还是很实诚的。

  “此外,还有蜂窝煤二十吨,这些都是卖货。”黄谨又揭开另一张表,道,“买活军另送皇爷新书三部、教材七册、多联骨牌猜想验证器一架、自行车一台,并水泥粉若干。”

  这新书不必多说,定然是话本,多联骨牌猜想验证器,非常引人兴趣,皇帝当即要看,黄谨便从箱子里取了出来,教皇帝如何开机,如何玩耍,笑着解释道,“这多联骨牌中,隐藏着一个算学的道理,便是要验证多联骨牌组成的多边形面积之和最大为多少……”

  他说得认真,九千岁听得却是云里雾里,不过有了过去一年的铺垫,虽然还不能理解仙器的原理,但已不再做恶意猜测,而是由得皇帝兴致勃勃地验证起来,对黄谨道,“在宫中要造水泥房,阻力甚多,明日你在府中勘察一番,选个方位,皇爷已拣选好了一些工匠,你们一起把房子建起来,若还有剩余,便铺一条水泥小道。”

  在买活军的赠礼中,其余都是买活军自发相赠,只有水泥粉是朝廷的索要。过去一年来,买活军的奢物在京城中掀起热潮,而皇帝便是其中最大的拥趸,任何买活军的事物他都啧啧称奇,着迷不已,对诸多探子一律盛赞的水泥屋更是极为神往,屡次下令让工部仿造,可惜虽然知道原理,但他们没有蒸汽机做动力,对石灰粉就磨得没那么细腻,对配方也不甚了了,造出的水泥更像是三合土,造价特昂,不似买活军处廉价。

  皇帝这人,最是喜欢造房子,怎么能忍耐得住?到底还是让黄谨设法拿了几十袋水泥粉来,要建水泥抹面的暖气房,不过把买活军的东西带入宫中,大臣尚可睁只眼闭只眼,要在宫里建这样一幢房子,哪怕建在御花园、西海,也实在是超出了大臣的忍受限度,钦天监更觉得这有‘恶紫夺朱’的嫌疑,因此几番口舌之后,只能折衷建在九千岁的别院中,横竖九千岁也是阉人,以毒攻毒,倒是不惧买活军的邪气。

  如此一来,九千岁便顺势将别院献给了皇帝,让他也有个游乐之处,买活军进来的奢物亦都贮藏在此,内外看护得风雨不透,甚至比皇宫大内还更严格。黄谨知晓此事,也道正好,“天气将冷,别的不说,这水泥房倒是暖和。”

  皇帝一听这话,便恨不得就要立刻打开造房的样式图纸来看,又心系着送来的新话本,站起身踱来踱去,听九千岁和黄谨商议着下回购买的清单——这些奢物到底购买人群有限,虽然利润率极高,但市场小,既然九千岁已知海运成本很低,别的先不说,就先打起了蜂窝煤的主意,想让买活军再发两船蜂窝煤过来,便专做冬供煤的生意。

  “二十吨够什么的?咱们这样的人家,一院子一冬用一千斤煤,这不是松松的?从前是贵,二百文一斤,能用得起的人家不多。三十文一斤便不同了,一户人家一吨不过也就是三十两,京城能掏得起这钱的人家,那可海了去了。一冬几千上万吨不在话下!”

  买活军这里给九千岁的报价,一斤连运费是十二文,九千岁往外卖一斤就是十八文的利,看着似乎不多,可一吨便是十八两,一千吨是一万八千两,一万吨便是十万八千两,而且是这市场很稳定,每年需求只会更旺盛。奉圣夫人心里默算了一会,眉开眼笑道,“哦哟哟,不得了,这比奢物也不差多少了,若那报纸上说的有几分真,以后年年都会更冷,那赚头岂不是年年只有更多?”

  她拗着手指头算,“若说一个院子一冬要用一千斤,那京城里一年两万吨我看是松松的——光那些家里一个院儿套一个院儿的人家,便是一两千户了,他们家老少爷们,到底哪个用蜂窝煤,哪个用银霜炭呢?往常每年的碳费也不少,多花一些来买蜂窝煤,好处是只有多的,□□味都好了不少,便贵一些也能承担得起。这里一年就是二十万两。”

  “这二十万两,倘若都拿来买福建那里的粮食——黄大人,你前说买活军处粮价多少来着?”

  黄谨心中暗道:都说奉圣夫人跋扈,和皇后处不来,其实也自有过人之处,果然不是白得皇爷信任,她嘴上虽无什么仁义道德,心里见事却更明白。

  他垂头道,“买活军处的粮虽高产,却不中吃,在本地卖得便宜,八文、九文一斤,卖价按吨算,一吨按运费是十两。二十万两银可买两万吨粮食,按一人一天吃两斤米算,够三万人吃一年的了。”

  辽东驻军也不是全靠运粮,自己是有屯田的,此时除了宁锦防线之外,最后一支还能牵制建贼的军部便是东江岛毛家军,他们的生产也最是不便,最需要朝廷的补给,只是他们孤悬宁锦之外,陆运很难抵达,补给也是时有时无,因此即便能收复失地,也是不日旋失,这些糜烂之处提起来都令人不快——但送往娘娘宫的补给,却正合东江岛来取,而且买活军甚至可以直接将粮米送到东江岛上,那处虽然号称数十万大军,但实在居民也不过就是三万余……二十万两银子便可维系一处让建贼头疼不已的敏朝天军!

  别说九千岁,连皇帝的呼吸都不禁急促了起来,他喃喃地道,“如此,不费吹灰之力,不用朝廷出钱,不用加征辽饷,便把东江岛安置妥当……何异于为朝廷省下了二三百万两银子!”

  按原本陆运的折损来说,的确如此,辽饷甚至可减半计算,对于朝廷财政来说是极大的缓解,奉圣夫人不由双手合十轻轻念佛,九千岁一向阴鸷的脸上也不禁现出了亮光,道,“这还只是煤!”

  不错,这还只是煤!尚且还没有说盐,没有说糖!

  说到这里,众人都各自心潮澎湃,一时反而没人说话,又过了一会,皇帝‘砰’地一声,在桌上拍了一下,喝道,“黄谨,你抬头看朕!”

  “告诉朕,谢六姐无意天下,只愿南图,此言……到底是真是假!”

第124章 至少止渴

  “火烛注意, 下千两——”

  在悠扬的喊叫声中,渐渐浓黑的天色里,宫门正一重一重地往内关合, 小中人抱着沉重的‘千两’锁在一旁躬身等候,这便是入夜时分隔内外的‘下千两’,除非是当值的阁臣,要在南书房留宿,否则入夜之后, 紫禁城中不见灯火人烟, 一片乌漆麻黑的, 伸手不见五指, 那些当值的官员若是出来散步游荡, 遇到月黑风高之时,被吹灭了灯笼, 倒霉跌入金水河的都有过。

  国势诚然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从前宫中各处夜里都是供灯的,可自从九千岁得宠,第一件事便是废了‘宫中各处灯火使费’,因仅此一项每年就要耗用十万两白银以上,对内库而言已经构成沉重负担。从此以后,宫中入夜便是这般,众多殿宇蛰伏在黑暗之中, 宛若择人而噬的猛兽,不知为何, 又有一丝凄清诡谲之感, 仿若白日为宫城, 黑夜为冥府, 那些托着蜡烛、点着灯笼在其中穿行的人影,半像人,半像鬼,远远看去,实在令人有几分不寒而栗呢。

  “皇爷,今夜是去坤宁宫,还是回下处去?”

  皇帝放下轿帘子,不再眺望外头,他心里实是不爽快,时而便沉浸在思绪之中,外头人小心翼翼问了三遍,他才听明白,“不去皇后那里了,今晚想清净,不摘灯笼。”

  所谓摘灯笼,是宫中后妃侍寝规矩,入夜后各主位在自己殿门外点红灯笼,若当夜得幸,便有阉人前来,摘下灯笼迎走后妃,唯独皇后是例外,皇帝找她要去坤宁宫,也可以过夜。其余摘灯笼迎来的妃子,完事后照样被送回去,不会留下和皇帝共寝,这也都是祖辈留下的老教训——有就寝时险些被宫人勒死的先皇。

  虽然宫中除了皇后,没有更多主位,多是一些选侍,但这是因为封妃多少也要有些耗费的缘故,皇帝年轻,从前在这些事上是很热衷的,甚至可以说是荒唐,灯笼夜夜要摘,有时一摘还是两三对,尤其是服丹之后,更是通宵达旦。不过这一切在去年黄谨进京,敬献买活军大礼之后戛然而止,不仅仅是因为买活军送给皇帝许多好玩的小物件,足可以消磨时间,更重要的是,皇帝十分信服谢六姐的养生理念,此后疏远道士,再也没服用过他们进献的仙丹,更是按着谢六姐的办法安排食宿,又习练了黄谨偷学的所谓‘健身体操’,不过几个月便觉得身体日益壮健,由是便越发保养起来,一旬最多招幸两次——当然也是因为有了更好玩的事儿去做,没时间光惦记着胯下这二两肉的事了。

  也因此,迎候他回宫的小中人并不诧异,一顶小轿将皇帝送回乾清宫西暖房,热水已预备下了,几个小中人、宫女眼观鼻、鼻观心等在那里,见皇帝进门,微微点头示意,便一拥而上,为他脱下道袍,用热水绞了毛巾,先为皇帝敷脸,又有宫人为他按摩肩膀,将他按得浑身松软,此时澡桶中也已经注满了热水,众人便扶着皇帝,让他跨到了澡桶中,又为他拉上‘拉链’,只露出一个头在外面,皇帝便往后一靠,舒舒服服地享受起了宫人按头,又听到水声潺潺,这是他们另外预备了一盆水,要来给他洗头了。

  要说买活军,享受是真会享受,虽然听说他们不许澡堂子里开浴池,但这样的所谓‘便携式’澡桶,却诚然是令人啧啧赞叹的仙器,叫人更加肯定谢六姐的来历不凡——若说这结构倒也简单的,皇帝看了几眼便明白了,用一种前所未见的所谓‘塑料’材质做的支架,里头是个一人多长的底,中间有一段是特制柔软塑料——这塑料竟是可刚可柔,令人着迷。这样要使用时,将其提起卡好,而沐浴完毕之后,只需要将其抬到明渠上方,拔掉塞子,则所有积水顿时涌出,随后擦干盆身,重新折叠摆放,实在是再方便也没有了!

  要说这仙器澡桶,也很是有一番故事,宫中原本也不是没有澡堂——不但有,而且是很有异国风情的,叫做‘奥斯曼式’的一个小澡堂子,在武英殿附近,名为浴德堂,从前皇帝洗澡多是去那处,但那里距离乾清宫不近,还要特意劳动,很不便宜,再加上这些年宫中用度日益局促,浴德堂每动用一次,消耗人力不说,光是柴火煤炭便所费不赀,皇帝原本也不怎么注意个人卫生,由是浴德堂也少有启用,逐渐废弛,他不去,其余妃嫔连傍边的忌讳也都没有了。

  这样一来,紫禁城中洗澡便更加是个难题了,因为各宫中便是设了小厨房,火力也并不大,只够做两三个快火炒菜的,要说同时烧许多热水,确实很难办到。还有更多不受宠的妃嫔最多是自备一个小炉子,热菜热饭,烧水抹身,不但热水不够,废水也难以处理——宫中虽然有渠,但都在殿外,真的要淋浴、坐浴,那澡桶都是木制,非常沉重,是搬不动的,要靠太监宫女一桶桶提进热水,注满水早都凉了,便是勉强洗完了,还要再一桶桶提出去,最后扛着大澡桶出去洗涮,实在是兴师动众,一般不受宠的妃嫔也没有这样大的体面。

  原本众人都是惯了这般,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待黄谨去买活军治下见识一番,回来说起见闻,皇帝这爱好工程建筑的心思便动了,他让黄谨去浴德堂看看,能否将浴德堂改建为淋浴——倒是可以的,只需要一些铜来制水管,再要一个水车便成了,所费也不太多。但因为‘祖宗规矩’,而且‘国用日蹙’,这件事最终还是搁浅了。

  买活军不知是否听说了黄谨的转述,第一船送上京的货物之外,还送给他一个仙器澡桶,做工精致已极,材质前所未有,令人啧啧称奇,而且是独他有,连九千岁都无——其实九千岁也用不上,他常在宫外住,想洗澡,大可以开凿浴池,九千岁有钱,也不在乎那点子煤炭的花费。

  有了这澡桶,皇帝便一改前性,也坚持每日沐浴起来,其余妃嫔也受到了买活军的恩惠——虽然澡桶只有一个,但蜂窝煤却是在第一批货到京城时便送进宫里几吨,这煤球和从前所用的一切炭火不同,火力不但足,而且很持久,一个三眼炉子,至少可以烧热两三大壶的水,虽不说什么淋浴、泡澡,但坐在盆子里,往身上浇淋些热水,也不再和以前一样奢侈,便是选侍们也可以时常洗洗澡:虽然皇帝的待遇还是差了九千岁一筹,但选侍们现在是可以赶得上富贵人家得宠的姬妾了。

  至于皇后那里,皇帝得了这个折叠浴桶之后,便百般琢磨着想要仿制,到底还是箍了一个架高的大澡盆子,上头严丝合缝做了盖子,又在澡桶下方凿了螺旋纹的塞口,令宫造司度其尺寸,做了精钢的旋钮塞子来,几番试验,的确不太漏水,只是十分笨重,不能扛着出去倒水,只能在架空的澡桶下方放盆子接水出去倾倒,不过是比原本的方式更方便一点儿。好在坤宁宫地方也大,安排一个浴房倒也还算便宜。皇帝做了一个,十分满意,又给皇弟信王也做了一个不提。

  热水中加了买活军送来的香精,又有巧手打出的浴液泡泡,香喷喷的热气全闷在盖子下头,绵密的泡沫浮在水上,滋润着皮肤,皇帝闭上眼享受着头皮处那舒适的按压感,还有洗发水的芬芳,这一天心情大起大落带来的疲劳感一扫而空。宫人巧手,洗完头之后,又为他细细地打了护发素,用买活军送来的干发帽包裹起来,拿来特意缝制的暖袋,装了热水,塞在脑后保温。

  这也是黄谨写在信中献上的方法,叫做‘焗油’,听说能让头发乌黑有光泽,而这讲究一下就在宫中风靡了起来,就连对买活军的事物一向有些戒心的皇后,都以极大的热忱拥抱了这个全新的美发办法,很快又让数量不多的洗护套装卖出了五十两以上的高价,让内库大赚了一笔。

  都说谢六姐是神农氏,是无生老母,是天妃,是药童,怎么没人说她是财神爷?皇帝昏昏欲睡地想着,再没有比她更会做买卖的人了,什么买卖她都稳赚不赔——这还不是本事,最大的本事是她能把棋走到这一步:和她合作便大赚特赚,而若是和她敌对,甚至只是保持冷淡,都会让人感到有难以忍受的亏损……

  谢六姐是不是神人,这个在皇帝看来是毋庸置疑的,那些西洋人若真有所谓的短波电台,还会像现在这样恭顺吗?恐怕不会,他们还会发疯地想要收买手表,甚至请求皇帝赐予吗?也不会的。正是这些东西构成了一个强大而不可侵犯的买活军形象,谢六姐有了船,自己也在造船,从这一点来说,她似乎就比皇帝还要更有权力,至少这是皇帝现在办不到的事,他没有钱,也说服不了大臣们。

  她显然还拥有在大海中随意航行的能力,在大海上随时和船只交谈的能力,火力压制所有敌军的能力……她还会多少?她还藏着多少?这完全是……是个未知数!

  皇帝不知不觉地应用上了买活军的新词儿,朝廷真的能承受和谢六姐开战的结果吗?再多一个无法剿灭的敌人?

  他压根就不会抱着打赢的希望——他太清楚手下这些武将了,也不能怪他们,没有粮饷怎么养兵呢?没有兵怎么打仗呢?敏军已经失去了能赢得战争的传承,便是退一万步说,回到立朝初期,那些还能打仗的兵员都到了现在,去打建贼,打闯贼,那或许还有些微赢下的希望,但和买活军?

  代差战争,这个词真的好,太形象了,代差战争,这根本就不是一场公平的较量,莫看现在双方的领土规模有极大的差距,但在皇帝来看,战争将是买活军单方面的碾压,这就是代差,买活军的‘单位产量’要比敏朝更高得多了,以至于国土的‘面积’在此时几乎都可以忽略……

  谢六姐已经在称量的一端堆了太多筹码了,开战根本就不可能成为一个选项。甚至这样的份量让皇帝开始愿意重新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大敏会不会就亡在他的手上。在此之前,他一直不愿去想这些,只是因为心底其实是有答案的——皇帝一直觉得,如果他活得足够久,再活十年、二十年,那么总有一天,他要么就是南迁去金陵,要么就是和建庶人一样一把火把自己烧死在宫里,这北面河山,恐怕的确是很难守住了。

  即便是知道这些,又能如何呢?他实在地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办不到,他就连在宫里骑骑自行车的自由都没有。当皇帝登临上九五至尊之位之后,不过多久他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成为了这世上最有权力而又最无能的人,少了阉党的帮助,他什么都办不到,而被他的太祖粉碎分担的相权,并未因为执掌的人更多而更好操纵,恰恰相反,内阁人数的增加反而助长了士大夫们的力量。

  他们已意识到了,当他们联合起来的时候,连皇帝都不堪一击,甚至无法通过正常手段办到任何事情,只能借助阉党胡搅蛮缠。而尽管这些大臣并不会轻易地联盟行使自己的权利,但皇帝知道,哪怕是一点点改革,都会遇到极端的阻力,他不像祖父,幸运地拥有张太岳那样的能臣,皇帝能找到的,能驾驭的也只有九千岁而已,他清楚的知道,内阁里全是一群废物,他们最擅长的就是联手排挤那些没有融入他们的同僚,断绝皇帝接触到他们的途径。

  至于他呢……皇帝知道,他也不是什么很好的皇帝,他比祖父还更没有耐心,他手里的权力比祖父还少。这或许也是王朝气数将尽的表示,父亲确实不得祖父的欢心,也确实不如祖父,而他或许便更加不如了,一代不如一代……不知他是否就是末代……

  如果谢六姐当真对北地没有兴趣的话,或许他还不是末代,或许这裱糊匠还能当下去,或许这艘风雨飘摇的船还能再开一段时间。开几年呢?开往什么方向呢?

  如果谢六姐当真对北地没有兴趣的话……他心底有个声音轻轻在说,你真觉得她对北地没有兴趣吗?

  水有些温了,皇帝哼了一声,坐直身子,宫人们立刻上前打开盖板,搀扶着他起身,两块在炭火上烘得暖热的浴巾一前一后将皇帝包裹住了,那绵软蓬松的触感,舒服得让人几乎要呻.吟起来,皇帝心底的郁气仿佛一下又被浴巾给揉搓散了,他顺着宫人们的安排换了棉质的寝衣——黄谨今日刚敬献的,皇帝心切尝试,连洗都不叫洗,立刻就换上了——歪在了软榻上。

  暖熏笼的香味从榻下丝丝缕缕地传了过来,暖热的丝衾盖住身子,将微凉的风隔绝在外——因为藻井的关系,宫里总是偏阴冷,即便关紧了门窗也还是有风。宫人们抱来了灌着热水的高瓷枕,放在皇帝脖子底下,温软的大腿承着后脑,长发被毛巾绞紧了轻轻擦拭。

  皇帝惬意地闭上眼,享受着这人间最高等级的服侍,唇边不知何时又挂上了朦胧的笑容:谢双瑶怎么可能对北地没有兴趣?她是个统治者,统治者就没有不想扩大疆土的,她现在不来取,只是因为她认为尚且不是时机。

  但那又如何?还能如何?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饮鸩止渴的人,心中难道不知道这是一杯毒药吗?只是在将来被毒死,和现在渴死之间,他选择了赌一把将来的变数而已。

  这样也好,他不喜欢冲突,也不喜欢战争,更不喜欢听到死人的消息。不用和买活军冲突,这些东西便会源源不绝地涌来,不管怎么样,反正少不了他的用度。

  这样的日子,能享受一日,为什么不享受呢?江南那些地方,由得她慢慢去吞吧,一年一两个县,可以喂养好几年呢,听说谢六姐从不亏待跟随她的人,朝廷也算和她做了买卖,应该不会太吃亏吧。

  能少死些百姓总是好的……

  要不然干脆封她一个护国天女算了……

  如果买活军能解决东江岛的补给问题,辽饷至少可以减征一半以上,但要不要减这么多呢?

  是不是该挪一部分银子出来,至少试着从买活军那里偷学一点练兵的办法……

  种种想法在心头浮浮沉沉,睡意倒一直没浓,这一阵困头过去了,皇帝有了些精神,懒洋洋靠坐在榻上,寻思了一下那个多联骨牌猜想验证器,又觉得这样的好东西还是明日再来钻研,入睡时都有期待,便随意地道,“今日带回来的报纸呢?还附了一份手抄本的,对,就是那个《吏目参考》——念给我听……算了,还是我自己看。”

  他取过了一叠麻纸,先读标题,“谈谈我们为何不能用恐惧和迷信统治百姓……哈!有趣!竟还是谢六姐撰写,太有趣!”

  皇帝一边笑一边往下读,他的笑意很快就消失了,脸色也逐渐严肃了起来。

  这一夜,乾清宫的新式蜡烛熄得很迟。

第125章 东江岛的粮来了

  “有船来了!”

  “有船来了?”

  “还是艘大福船!”

  几乎是一大早, 东江岛居民便轰动于这个新消息,从码头到军营, 再到深处以地窝子为主的居民区,都有孩子以嘹亮的声音,半是咏叹半是歌唱地叫道,“船来啦,船来啦,粮来啦,粮来啦!朝廷的福船来啦!朝廷的军粮到啦!”

  “粮来了?”

  更多的头颅从地窝子里冒出头来了, 多数是蓬乱着头发,也只肯探出一个头,更多的是没有探出来的, “喂, 小孩,你听谁说的粮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