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第57章

作者:御井烹香 标签: 布衣生活 励志人生 基建 轻松 穿越重生

  “兵爷们说的——老大的船——他们说那叫福船!兵爷们从船上往下搬粮食,一袋袋, 好香呀!袋子漏了,滚在地上, 我们抓着吃,你看——金灿灿的。”

  这里的孩子多数是很瘦小的, 又分外的调皮,张开手给大人看掌心的那金黄色的圆粒子, 又很快塞到自己嘴巴里,夸张地咂摸了起来, “好香啊!我去拿给我娘吃!”

  “哎, 你等等你等等——臭小子!”

  地窝子里时不时地便响起了一阵笑骂声, 虽然粮食还没有发到手, 但听说了这个消息,众人的心情显然都很轻松。女人们还是没有出门,而是隔着地窝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天来,“一会等男人们回来便让他们去问问,真有粮食,一户怎么也能发个十几斤的。”

  “今年过年倒有着落了。”

  “能不饿死人就好。”

  “是!”

  这里的女人,便没有没男人的,哪怕是自己的男人死了,也会立刻找上一个,不愿找的都离开了东江岛,至于孩子也并不多,多数是千方百计带到岛上来的——东江岛说来并不大,不过是一座小县城的大小,附近还有几座大大小小的岛屿,上头都住了守军,这里生活着的女人主要都是守军的家眷,而守军则全都是辽东的逃民。

  自从建贼起势,侵占了辽东之后,辽东的汉人有不愿为奴的,也有禁受不住摧残的,陆续都往外逃走。这其中往西的,甚至有逃去通古斯方向,往东南的则逃入高丽境内,此时高丽西面的几座大岛,汉民甚至有反客为主的,达到了汉七鲜三。而位处在高丽和敏朝之间,在鸭梨江东高丽湾的这座东江岛,也正为这些逃离建贼的辽民提供着宛若灯塔一般的作用,只要东江岛仍在,饱受铁蹄□□的辽民便还有一丝希望,逃到东江岛去,不论是往高丽种田,留在东江岛抗击建贼,还是设法前往祖国敏朝的土地上重新谋生……只要东江岛仍在,他们就还有个奔头,就还有个去处,东江岛,就是如今辽境敏军最后的火种。

  也因此,东江岛被建贼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却又因为不善水战而颇有几分无可奈何。而东江岛的人马抗击建贼的意志是最坚决不过的——现在留在东江岛的兵丁,几乎都和建贼有生死血债、不共戴天。他们留在东江岛的目的很简单,那就是要用自己的生命为死去的家人复仇。

  而这些愿意嫁给兵丁们的妇女,她们的意志也是最坚决的一批——东江岛上很少有原配夫妻,因为这座小岛的原住民极罕见,而逃民不是每个家庭都能完整抵达此处的,大多数携家带口的汉民,都会选择转入中原或者高丽继续耕种为生,而选择了留在东江岛嫁给士兵的女娘,大多都没了家人,其目的也相当的明显,那就是要杀鞑子,多多的杀鞑子,即便不能杀鞑子,也要给这些杀鞑子的人提供后勤上的帮助。还要让后代传承他们复仇的使命,永永远远地和鞑子战斗下去,不死不休。

  但,复仇是长期目标,而人毕竟是要吃饭的,东江岛本是个贫瘠地方,岛上的沙石地几乎无法耕种,这里原来只住了一些渔民,便是逃民来了这里,也无法变出黑土来,而此处和敏朝的联系又相当的不便——补给的船只由于船速慢、火力弱小,很容易便沦为海盗和倭寇垂涎的目标,因此东江岛获取的补给,更多地还来自高丽朝廷的援助,以及现在寓居于高丽两道中的汉民自发的奉献。

  既然是靠别人给,而且高丽处的农业也不算多么的发达,那么吃食总是紧张的,虽然也有些渔夫在东江岛边为大军渔猎,但这支军队也还是要为了最基本的衣食住行而奔波。这些地窝子中的女人们并非是懒于出门,也并不是因为懒惰而不愿建房,而是因为此地以沙石为主,木材并不多,是不够建房的,倘若采石建房,以如今天气的寒冷,一旦入秋之后,石屋根本无法住人,反倒是地窝子要暖和得多——至于她们不愿出门的原因也是很了然的,此时天气已相当的寒冷,没有棉衣,只有几件单衫,那就只能在正午最暖和的时候,披着烂棉被出门拣些宝贵的柴火,等着大帅的亲兵们前来发粮了。

  因为东江岛的特殊地位,这里的居民全都是军管,不从事农业生产,吃多吃少只能靠上头发放,到了冬天就是饥一顿饱一顿,连热源都相当的珍贵,每年冬天东江岛的军民几乎都在饥寒中度过,是要死不少人的,但即便是这样,也比生活在鞑子皮鞭之下要好得多,而高丽的汉民们,他们的日子也没比东江岛好上多少,高丽的平民日子也很苦,即便是两班贵族,也谈不上多少的享受。

  孩子们在东江岛的地位是与众不同的,不但是自己的母亲会想方设法地让他们吃饱,就连那些曾做过母亲的邻居,也会从本就不多的口粮中给他们省下一口,他们身上的衣服也比成年人更齐全——耗用的布料少,还有人试着给他们做鱼皮袄子,是以天气冷下来以后,他们还能从地窝子里出去,瞧一瞧、跑一跑,带些金灿灿的玉米回来。他们像小狗一样扑到地上去捡拾玉米碴子的时候,那些士兵也不太驱赶他们。

  “娘!”其中有些回到窝棚里,便懂事地将手里的几粒玉米递给了母亲,甚至还从嘴里吐出了那么珍贵的一两粒玉米,含了一路也舍不得嚼的——“娘,你吃呀!”

  于是地窝子便都知道,的确有船来了,船也的确带来了粮食,她们手中缝补的劲儿似乎都大了一点——在地窝子里不代表她们就不做活了,她们要为那些渡海作战的将士们缝制军衣,天气暖和时也要帮助翻晒渔获,以及去军营里帮助做饭——等到这天中午,来发饭的人就比平时要多了两个,他们肩上的担子也比平时压得更弯。

  “吃吧!今天管够呢!”

  今天的粥也比平时稠,金灿灿的‘玉米’、黄橙橙的‘土豆’,和粗糙的白米混在一起,熬得很浓,甚至可以挂壁,一人还有一个拳头大的土豆。发饭的兵丁脸上也浮现了笑容,“吃吧,吃吧!看,桶里还有呢!吃不够了让孩子再来打!”

  在东江岛,佐餐的咸鱼至少是不缺的,但人不能不吃粮食,这是鱼鲜不能取代的美味,女人孩子们狼吞虎咽着粗陶碗里的稠粥,第一碗甚至不用咸鱼来配,她们同时不忘了打探,“是朝廷的船吗?运了多少粮食来?”

  “是买活军的船!”

  “买活军?”

  这是从未听过的名字,尽管买活军在帝国的东部已经引起了广泛的注意,但东江岛和大陆的联系相当稀少,妇女们迷惑地听着士兵们描述细节,“是南面的义军!听说领袖谢六姐是无生老母转世!”

  和完全局限于南部的天妃比,无生老母在北地还算是有些信仰,人们给了些反应,“哦哦!”

  最重要的还是粮食,“运了多少来?是和我们做买卖的吗?”

  “二三百石是有的!这会还在往城里挑呢!”

  “二三百石?!!!”

  “阿弥陀佛,老母保佑!”大多数人当场就成为无生老母的信徒。“老母保佑!谢六姐慈悲!”

  “那今年可饿不死人了!”

  “可是的呢!二三百石,一年都管够吃的了。”

  算学不好的缺点在这里便显示出来了,五吨粮食,一万人撒开了来吃,也不过就是十天二十天的份量而已,东江岛这里的驻军就有一万多人了,还有这些家小,这一次补给完全是杯水车薪,不过是几顿饱饭而已,但前景令人很憧憬,东江岛总算又得到了外部势力的援助,这里一时半会也还灭亡不了,那么辽东的汉民,他们的希望仿佛也因此增大了一分。

  “还不止,还运了些棉袄来,再是暖和不过的。”兵丁们满脸的喜色,“还有叫什么毛衣毛裤的,说是和乌拉草一样,再暖和不过了——等着吧,看大帅怎么和他们谈!”

  “还有棉袄!”这就是更好的消息了。

  “那可有棉絮吗?”有些勤俭持家的妇女立刻便问了,因为棉絮是可以自由分配的,还能为孩子的冬衣多添一些保证。

  “有没有煤啊!”开始异想天开了。

  “可有药?!”东江岛也十分缺药,什么草药都缺。

  各式各样的问题让兵丁们无暇应答,便化为了呵斥,“吃你们的吧!哪问那么多,粥都结了!”

  众人也都笑了,“是稠呢,以前喝的稀粥,这时候可结不了冰。”

  已有孩子抽动着鼻尖,很是向往地闻着空气,“好像闻到了一股味儿——好香呀——娘,这像是从前咱们家吃的熏香肠的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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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个鼻子灵的孩子,他说得不错,此时军营中确实正蒸着腊肠,一根一根暗红色的肉.肠叠在蒸屉里,几乎是九肥一瘦,遇得热来,便冒出了一滴滴发红的油纸,全都透过蒸屉落到了下头白花花的大米饭里,那香味飘出厨房,几乎是销魂蚀骨,连厨子们都不由得大咽口水,眼馋地张望着大灶。

  只听着一声,“开锅盛饭!”锅盖一掀,蒸屉一提,香肠被装到盘里,米饭盛入桶中,余下的锅巴刚被铲起来,众人便一拥而上迫不及待地分而食之,将锅巴蘸着蒸屉上剩余的红油,塞在嘴里,烫得嘶嘶喘气,还在不断地说,“好香!好香!香杀人了!”

  派来上菜的几个亲兵可不理他们,急急忙忙迈过门槛,将滚热的菜盘子放上八仙桌面,毛大帅满面红光,笑着端起酒碗,又向连豪生道,“多劳关照,老弟,我这是借花献佛,来,我们再喝一杯!”

  按说走海的人,此时个个都是酒鬼,但连豪生是买活军麾下的兵士,平日里是不喝酒的,他碗里只是白水,不过态度也很客气,连忙逊谢道,“将军抬举,不敢当,不敢当,我们是严令在身,不敢有丝毫违背,否则六姐在东海眨眼间便会收到消息,若不然,今日定要和将军一醉方休!”

  若是换了个地盘,得毛总兵亲自宴请,居然还滴酒不沾,这小船长自然是休想得到什么好脸色,不过他既然带来了一船粮食,那么就另当别论了,毛总兵心胸宽广,毫不介意,自己干了一大碗酒,笑声中又请连豪生尽量品尝参鸡糯米汤——东江岛的饮食多赖高丽支援,自然也有地方风味,这是高丽本土的一道国菜,便在东江岛也十分难得,主要难得在鸡和糯米,高丽参东江岛倒是不缺,毛总兵就是想托人送回京中去搞关系,也实在是交通不便,储蓄了一大批在仓库里。

  腊肠是连豪生带来的,是他们的口粮,所剩不多,尽数送给了东江岛守军,米也是连豪生带来的糙米,虽然口感很淡,不过此时辽东也没什么人种水稻,大米是很精贵的食物,多是以小米、高粱为主。因此众将士都吃得很开心,至于酒——吃饭不耽误喝酒的,甚至吃了可以喝更多,只不过东江岛的存酒没有那许多罢了。

  对于这在秋后送来补给的船只,毛家军的态度非常友善,可谓是给足了面子,满口的俱是感激结交之辞,酒过三巡,菜至五味,这才慢慢开始套问连豪生的来历,与买活军的底细,还有他们忽然来送米粮的缘故。连豪生倒也不怯场,笑道,“咱们买活军如今可是天下知名了,说句托大的话,将军,咱到底是离开上国,在这高丽湾中待得有些久了!若是那些本土的百姓们,哪个不知道我们六姐的威名?便是京中的九千岁,也是咱们六姐的好朋友,他的义子,之江镇守太监王知礼王大珰,也是来咱们买活军这里盘桓过一段时日的,对我们的仙食佐料,不知有多着迷!”

  俗话说得好,行家一开口,便知有没有。毛将军虽然是孤身奔袭敌后,在东江岛安营扎寨之后才正式发迹,但在此之前好歹也是中层军官出身,对于朝中错综复杂的政治结构有一定认识,当上总兵之后,也要和朝廷联络要补给,因此对于九千岁、王大珰的名字都是知道的。按照此时这信息的传播速度,一个平民百姓压根不可能拥有这些见识和谈吐,因此众军官一看毛总兵的脸色,便知道这连船长恐怕还真不是建贼派来的西贝货,当下越发大喜起来,听连豪生说起了六姐的来历。

  这些走海的船员,一个个都接受过专门的培训,为的便是要尽量在敌境宣扬六姐信仰,减弱彼方抗争的情绪。虽然东江岛并不是长溪县,但连豪生也绘声绘色地说起了流民逃难、彬山显圣的传奇故事,一众将兵都听得如痴如醉,七嘴八舌地问道,“既然如此,买活军又如何同九千岁交上了朋友?”

  “为何六姐强要百姓们剃头,这不和建贼一般了?”

  不得不说的是,若非连豪生是青头,而不是金钱鼠尾,恐怕连靠岸的机会都没有,东江岛守军对于剃头汉子是很警惕的,而连豪生则从容地解释,“连倒不是非要剃头,而是南面天气热,长发容易发臭,而且蓄养跳蚤虱子。只要能打理得清爽,没有跳蚤,那么不剃也是可以的,我们船上也有短发的兄弟。”

  说着,便向另一桌指去,果然那桌上坐的几个买活军的船员都是一指多长的短发,还打理了一下,使其仿佛具有一种特殊的造型,还有几个船员干脆就是光头,众人见了,方才略微释疑,连豪生从随身的褡裢里掏出了几份报纸,笑道,“这是我们家如邸报一样的东西,如今天下也都传遍了,这一期上就有文章写了剃头除跳蚤的必要,诸位请看。”

  先不说别的,这报纸的印刷就让人眼前一亮,虽说众将军多是粗人,但毛大帅却是识字的,他少时长在之江,是武林人,虽然没能考取功名,但读懂报纸不在话下——这报纸虽然别字略多,还有一行行歪七扭八的注解(拼音),但没有什么生字,便有了几分酒意,一眼扫过也能认得出字,只是虽然听连豪生解释了是横版印刷,也还总忍不住要竖着认,有些别扭而已。

  “是印的啊……”他嘟囔了一句,脸色便多了几分郑重——连京城的邸报尚且都是手抄,这一点毛帅也是知晓的,毛帅不喝酒了,要了茶来,先看了连豪生指的文章,又将其余内容草草阅览片刻,便把报纸折好,对连豪生道,“连船长,此物对我极为宝贵,可赠我否?可还有旁的?”

  连豪生笑道,“自然,自然!我们出发时,报纸刚印好了一期,这东西是周报,七天一期,屈指算来,应该已经发了六期了,若是毛帅有兴致,日后我们再来运粮时,便捎带上报纸便是了。”

  一听说买活军的船很可能还来运粮,众人都是喜形于色,毛总兵也不由得面现感激,对连豪生更加客气,寻思了一番,又问道,“刚才听船长说,贵船是从天港到此,说实话令我很费解,我们这里的粮食,一向都是从登莱运过来的,便是这样一条老航路,也是常出事故,如何贵船从福建道,先去天港,再直接从天港来我们这里,连登莱都不用停靠,反而一路太平呢?难道……贵船手里掌握了从天港到我们这小地方的航海图不成?”

  连豪生虽然只是船长,但在毛总兵面前却是不卑不亢,气势上丝毫不落下风,此时笑道,“毛帅,小人说句托大的话,您这见识还是有些小了——从常理来说,这东江岛在毛帅驻跸以前,的确是鸟不拉屎的地方,根本不可能有航路图存在,只能先从天港走到登莱,再从登莱过东江岛,这的确是真。但话又说回来了——我们买活军的是天妃麾下的神兵天将,焉能以常理视之呢?宇宙诸地,都在六姐掌顾之中,莫说是区区东江岛,便是琉球、平壤、江户,甚至是北面的海参崴也好,库页岛也罢,您说得出来的地方,咱们这艘船都未必不能去给您看呢!”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顾盼自豪,显然是大有底气,众将兵听了,不由咋舌,而买活军辣椒号上的水手官兵却都是连连点头,面有得色。毛总兵见了,心里更加生疑,不过辣椒号是送粮食来的,没有适当的理由,也不好翻脸扣船,因此索性先不多想,便问道,“果然是我小觑了天下英雄!今晚必定要好好拜读这几份报纸,好好开开眼。不过,贵部如此大费周章地送粮上岛——可是有什么心愿,是我们能报偿的么?”

  连豪生也不知有没有看出毛总兵对辣椒号的觊觎,只微微一笑,慨然道,“我登船以前,也曾问过六姐,六姐当时是这样说的——买活军虽然不听朱天子的号令,但却一样说官话,写汉字,咱们兄弟本一家,都是登莱山阳活不下去的苦哈哈,只是当时有些北上,有些南下,各自落了脚,因此咱们能吃饱饭了,便不能忘记了从前的老兄弟们。”

  虽然连豪生是福建道本地人,身量不算太高挑,但他带来的其他船员,很多从身材上看就是毫无疑问的北方汉子,而且这话说得不假,登莱和锦州隔海相望,许多辽东汉民祖上都是从登莱烟台过去讨生活的山阳道人,听连豪生这么一说,登时是大声叫好。

  连豪生又道,“本来按我们所计划,十吨粮食只送娘娘宫,去锦州一带便完事了,但六姐又说,东江岛直插建贼后肋骨,深居敌后,荫庇逃到高丽的汉民,可谓是功德无量。又孤悬域外,比锦州一带的官兵还要更苦,更危险。”

  “建贼是什么样的东西?金钱鼠尾,茹毛饮血,说不得我们的话,写不得我们的字,不过是一群野人!这天下将来不论是姓朱、姓谢还是姓什么,总之轮不到和野猪皮那样的贼酋鬼物去姓!由得这些掳走我们乡亲妇孺,去做他们的苦工,在冰天雪地里被凌虐至死的畜牲姓!”

  说到这里,连豪生面色通红,没醉也醉了三分,众兵将更是大声赞好,人人想到自家的血泪故事,都是咬牙切齿,叫道,“说得好!建贼该死!该死!”

  此时凡是在辽东抗击建贼的,哪个没有听过无数家破人亡的故事?被建贼掠走的汉民,编入八旗为奴,如猪似狗,那都是说得好了,其实是猪狗不如,十个人里能有一个活到第二年都不容易。汉民被视为消耗品,死了再抢就是了,那些逃出来的汉民叙说的故事,真能让石人落泪,说是人神共愤都不夸张。这番话说出来,非但众人同仇敌忾,恨敌欲死,就连毛帅听到连豪生的话,都不由微微动容,点头不语。

  连豪生见众人神色到位,便续道,“因此,六姐让辣椒号无论如何也要来东江岛看一看,再送一些粮食。东江岛的好汉子们太艰难了,六姐的原话——已是冒了极大的危险,还是要想想办法,叫这些好汉子们能够吃饱,吃好!”

  他说了这许多话,再没有比这句话更动人的了,配合着米饭和蒸腊肠的香味,更是充满了说服力,有些兵将甚至还感动得满面热泪,觉得买活军的支持比这几年来朝廷的口号还要更妥帖得多,便是毛帅,都是神色大缓,眼圈也不由微微红了,哽咽道,“说的是,说的是,这些好汉子跟着我在岛上,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便是为了和鞑子斗到底,我心里也时常觉得委屈了兄弟们——”

  他这一番作态,顿时又让酒后官兵激动不已,大嚷着要忠心报效云云,连豪生看在眼里,浅笑而已,暗道这毛帅果然是个能人,只是心胸略微狭窄,怕是卯定了要做东江王,这才对民望如此敏感。

  当下也不再提此事,只和众人一味吃喝,这一顿众将官一人至少都吃了一斤米,蒸好的八斤香肠全都吃光,可谓是镇守以来难得的饱足。吃完了饭,毛帅又带上自己的三五心腹,请连豪生到书房密斟,因为他刚去过天港,在东江岛算是消息灵通,便也一并请教谈论朝廷局势,以定将来行止。

第126章 东江战略

  东江岛这里, 平时当然不可能完全和朝廷断绝了往来,他们历来是和登莱传讯, 也时有通航,一方面是要接收登莱的补给,另一方面也是把辽东汉民搬运往山阳道内陆。刚离任不久的登莱巡抚袁大人毫无疑问是毛帅的恩主,前些年登莱的粮草支援是相当及时且充足的,而毛帅也在建贼的后背腹心颇为闹出了一点动静,时而能收复一些失地,虽然都无法久守, 但总的说来,前两年毛帅还是很春风得意的。

  但自从袁大人离任之后,补给便骤然变少, 东江军不得不陆续弃守岸上的堡垒, 尤其是秋冬季节,都要退到东江岛自保为主,更多的精力用来协助高丽防范鸭梨江, 因冬季鸭梨江上冻之后,建贼可以踏冰而来, 攻势更为狡诈,也十分难以预测, 没有东江军的协助,高丽是很难防守的。这也是对高丽将两道之地开放给汉民居住耕种的回报。

  从这点来看, 高丽、东江军和辽东逃民,实际上已经结成了牢固的联盟, 彼此间互相扶助, 东江军指望高丽和汉民的粮草, 高丽、汉民则指望东江军的武力保护, 一旦失却一方,如今和建贼僵持的局面都将被打破——当然了,如果建贼南下,势力极大膨胀,那东江军自然也是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了。

  因此,要说东江军现在最需要什么,那自然就是粮草、兵器,所有的补给都需要,还希望朝廷能强势一些,至少维持现有的态势,遏制住建贼,不让他们更加强大下去——目前来说,这个愿望朝廷还是能够满足的,锦州防线还算是固若金汤,建贼被局限在辽东之地,这几年又受到天花的困扰,人口增加得不多,攻势也为之一缓。似乎并看不到他们挥兵南下,肆虐中原的希望——眼下连建贼自己都还没想着‘入主中原’,能下到富饶之地去抢一把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至于说东江军能提供什么呢,那就相当的有限了,他们手里有价值的商品实在不多,最多就是高丽的一些特产,但来得也名不正言不顺,哪怕买活军愿意把一些产地的货物给东江军,让他们做经销商,他也找不到合适的目标客户,目前的高丽——君臣都很穷,没有什么油水,说实话,支持东江军已经是竭尽全力了。不论是奢侈品还是大宗商品,都无法形成敏朝本土的规模效应,很难给东江军带来足够的油水。

  东江军一般也不从高丽人身上打什么主意,他们的收入主要来源于对建贼的抢劫,实行的是彻底的游击战术,时常声东击西,乘建贼外出时攻破田庄,带走被奴役的汉民,再抢走其中的积蓄。但这些积蓄,多数也不过是一些粮草、皮毛,要说有什么稳定的收入能和买活军做买卖,那也是没有的。

  连豪生在来这里以前,就对东江军的窘况有了准备,他先宽慰将领们,“若是九千岁和我等达成协议,由我们买活军来包运辽饷的话,那么我们一定是每年都来的。这里的粮草由朝廷和我们结算,不必过东江军的仗,而且绝对足斤足两,不用派理饷官。”

  只理饷官三个字,便是说到了毛帅麾下众汉子的心里,他们立刻就唾骂起了朝廷诸公来——皇帝是好的,做官的都是坏的,这大概是所有将士共同的认知了。因为东江军立镇以来,虽然也的确收到过朝廷的粮草和军饷,但却决然没有邸报上所说的那么多,朝廷号称拨给、实际拨给,和东江军最后拿到手的往往是三个完全不同的数字,东江军等于白担了‘虚耗粮草’的名头,却实在地并没有收到这么多的好处,不免就让他们为自己的将来感到忧虑,而去年起,毛帅也不得不派出理饷官去和登莱结账,免得白背了太多黑锅,把自己这个总兵的名号都给背垮了。

  从这个角度来讲,如果辽饷由买活军包运的话,受伤的实在只有上下其手从中渔利的官员,在东江军、锦州军和中枢来看都是好事,至少在眼前看得见的全是好处。而且连豪生也的确很敬重毛帅——虽然毛帅的小算盘并不比别人少,但他肯在建州腹地率领着老少妇孺折冲周旋,每逢春夏,动辄亲身领兵入建州境内冒险,这就足以说明他除了个人的那些打算之外,抗击外贼的心思是极为坚定的。当人人都想着养寇自重的时候,他纵然有些做土皇帝的小心思,但决心最坚定,也就最值得合作。

  因此他对毛帅的指点也最精心,先分析局势,指出最基本的补给是一定会有的,而且能足量,一下把大家的劲儿鼓起来了,这才继续分析,“自然了,以朝廷如今捉襟见肘的样子,他们筹措的饷银,自然总是不够的。咱们东江军虽然能战的兵士就这些,但老弱妇孺倒有不少,都是乡里乡亲的,难道就看着他们饿死?咱可不能做建贼那样的事。”

  这话确然是很有道理的,辽东逃民男女老少都有,而东江军也不可能挑三拣四,让那些不够资格的汉民回去找老东家——这等于是逼他们去死,也等于是丧失东江军在此地的立足之本,也就是辽东的民心。这么庞大的人口,带来的是沉重的粮草负担,东江军采取的策略是在秋收时去偷割建州贼的稻子,在春夏时分攻入大陆,占下地盘后种地。收割后再疏散回东江岛,以及附近的岛屿、高丽两道过冬。这样想尽办法,才能多养一些辽东逃民,但此法显然不能继续实行太久,因为辽东之地的逃民越来越多,而这一带能耕种的土地,东江军能折冲的地盘却是越来越有限了。

  连豪生对此是有解决方案的,他介绍了买活军的人口贸易,“我们要她们做工——到了我们那里也能吃得饱饭,这样能做活的成年女娘,一百斤雪花盐一个,小女孩儿满了五岁,也有五十斤雪花盐。”

  他带来了雪花盐、雪花糖的样品,众人无不啧啧称奇,“从云县到这里,一个半月的航程,这里上船登记,下一期船给付,绝不拖欠。一艘福船能坐五百人,这里至少是两万五千斤的雪花盐,不要盐,要糖也可以。若都是成年女娘,还能更多。”

  只要没有老得不能动,哪怕四十岁、五十岁,买活军也算她们是成年女娘,这么一来东江军顷刻间就有六七万女眷可卖——这就是一笔极其庞大的财富了,而且人卖了出去,又减少了消耗,他们的力气一下便充足了起来。

  自然,这会带来一个问题,那就是留在东江军一带的辽东汉民很难婚配,不过这不是军队会在意的问题,目前他们面对的是几年内可能溃败的防线,朝不保夕的动荡迁徙,生存压力之下,很少有人选在这时候生孩子,即便怀孕生了下来,以东江岛如此艰苦的情况,能养大的也实在不多。

  “但……”有人不禁就问了,“为何只要女孩子?这么多盐我们拿来卖给谁呢?”

  盐是好的,高丽两班应该也能买走一些,但一旁的账房已经拨起算盘来了,买活军这里的孩子本就不多,女童更非常少,少妇倒是有的,六七万女眷多是成年女娘,这就意味着六七十万斤的盐,哪怕一半盐、一半糖,东江军也很难消化完毕。若是给了银子,倒还可以设法向别处买些甲胄弓箭什么的。

  连豪生说,买活军可以回购一些盐,并且代购运送一些兵器,视他们的需求而定,物美价廉,绝不坑骗。

  他这话说得很绕,有些将领是不懂的,还要再问,被扯了一下衣袖猛然想起:买活军既然说了这些兵器绝对的牢靠可用,那也就说明绝不是朝廷出品,东江军还是朝廷的天兵天将,怎么能直接向反贼买兵器呢?

  这么一来,大部分卖人得来的收入便有了去处,众人更得到启发,兴奋地询问连豪生,收不收建奴女眷,连豪生表示他一视同仁,什么都收,就算换的盐糖多了——他笑眯眯地说,“还可以卖给建贼啊——难道建贼就不吃盐了吗?”

  事实上建贼是吃的,而且他们的盐也得问关内买,东江军熟知他们的门路,正是山□□的晋商,他们也问晋商买东西,“那些大豪商,心中有什么大义?只认钱不认人!什么都买,什么都卖!建贼卖他们老山参、东珠,也从他们手里买粮食——他们不懂得种地,便是掳掠了汉人为奴,也是待他们很差,便多了那些地,收成一般都不好,也还是不够吃的。”

  连豪生浅笑说,“不急,不急,毛帅,咱们先做几回生意,再说。”

  做买卖的,也讲究货比三家,也讲究一家独大,这要看你是买货人还是经销商——这些晋商这样招摇,东江军不想动他们吗?但一来,他们也要从晋商手里买货,二来晋商背后直通内阁,东江军也想要登莱的补给,因此晋商还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但话又说回来了,买活军这里是直接和阉党做买卖,而且目前来看,他们并不惧怕九千岁,也不屑于和朝廷官员打交道,便是得罪了晋商背后那庞大的官员势力,买活军也丝毫都不在乎。而且买活军还有让东江军做自己经销商的意思,那么哪怕毛帅对经销商这三个字前所未闻,他也会本能地发觉:如若能断掉晋商在辽东行走的胆气,那么辽东这里的许多货物都是由东江军独门供应……且不说建贼会否因此逐渐衰弱,东江军在辽东重新开辟稳定的土地,开始屯田,是不是也就不那样遥不可及了呢?

  当然了,如连豪生所说,这事急不得,至少要做上几回生意,双方都更加熟悉时才能去谋划。不过即便如此,毛帅望向连豪生的眼神也不由得越显温情,他当即表示,东江军这里的确有很多女娘的生活相当困难,只是考虑到孤身入登莱更加难以谋生,这才一直滞留在辽东,这些女娘是很合适跟着辣椒号一起,南下到买活军的地盘去闯一闯的。

  不过,由于辣椒号只有两艘船,还要考量到食水,能搭载的人数确然不多,连豪生这一次只能带走一百人,不过他允诺自己会立刻联络谢六姐,请她打钱——发出装了盐、粮的船来结账。

  这‘立刻联络’四个字,又令众人好奇了起来,要知道信鸽传信,这是众人知道的一种远距离传信方法,其余的还有烟火、飞马等等,不过大多都是在数百里范围内的传信方式,就譬如说信鸽,一般的讲也就只能飞个数百里,从这里到云县,间隔何止上千里?他们实在不知道连豪生准备怎么和谢六姐在千里之外紧急联络。

  难道是靠焚香祷告吗?那该如何获取回答呢?——当然,常规的答案是众人心照不宣的,靠编。不过买活军既然处处都是不同,能办到这样许多事,众人不由得也好奇了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出现了一个勇士,吞吞吐吐地问自己能否旁观连豪生祭拜谢六姐,并表示自己也会跟着行礼,绝不唐突了他的正神。

  连豪生顿时就笑起来了,他告了个罪,出门叫了自己的一个兄弟回船上一趟——因东江岛实在不大,不到一柱香时分来人就回来了,连豪生便举起一个黑色的方匣子,对众人说道,“诸位请看,这就是我们买活军的仙器‘传音法螺’,现在我来将它吹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