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确实,谢黑檀城主,虽然我没接触过,但从简报来看,这是个不可多得的大视野人才。"
谢芳也是真心实意地点了点头,征询地看了谢双瑶一眼,谢双瑶摆摆手,意思是她不需要再念了,自己已经通过对关键字的扫视,大致明白了谢黑檀的思路,“你整理一下,形成文字,转发各部门,下周上会吧。这件事值得开三个会,开小会统一思想,再开个大会丰满计划,最后开小会来决定人选。”
"明白了。"
这是要当做重要国事来处理了,那商讨的就不可能是吉非号听到的这么一点风声,将会关系到买地在整个大食、东非的布局,以及对欧罗巴的政策。军主一上来就安排了三个会议,也证明了重视程度。
三个会往往不只是三个会,只是军主会参加三个会而已,围绕这三个会,各部门私下的小会肯定是不会少的,而且如果这三个会没能达成预订目标,还可能增开。一般谢双瑶对普通事务都会在例会解决,重大突发事件有时也只是两个会,起步就安排三个会,整件事的规格就抬上来了。
谢芳在记事本上打了个星号,提醒自己,在会议议题准备上,要把黄金地、袋鼠地、北海也带到,很可能,这个会上,会发散讨论到如今所有海外受买活军影响至深之地。与会者如果毫无准备,言谈间不能让军主满意,军主不悦不说,对谢芳来讲,还要再开一次会那才叫艰难呢,比起从日程表里再挤出一次会议的时间,她恨不得跳到珠江里去游两个来回。
"简报时间还剩下十五分钟……"
翻过手腕看了一眼,她提醒谢双瑶,并且晃了一下手里的文件夹:简报结束之后,今天还有三个会,以及两节课,谢双瑶还定于晚饭后去看望徐老徐子先。如果不想直接取消最后这个行程,那前面的所有活动都要卡着时间点来,不管欧罗巴的事件潜在影响再大,这也得之后再思考了,现在得听取别处发生的重要事件——对当地的百姓来说,重要程度肯定也不亚于欧罗巴有意挑起摩擦。
“嗯,往下走吧。”谢双瑶重新闭上眼,拿起了桌上的小锤子,又开始不轻不重地敲打自己的脖子了,“下一个是什么?黄金地的报告?叠翠最近又想要什么了?还是人?那真没有,她想要的,不可能给她的。"
“是通古斯方向的消息,通古斯方面也在申请北官移民,他们新近接连发现了两座矿产,需要人手……同时还申请超标水泥配额,想要修路。这个数字超出供应局权限了,所以只能上报。"
谢芳介绍了一下来龙去脉,“这个是定于今天下午讨论的,有一些关联资料,我放在您手边了,红色的那个文件夹。"
“发现什么矿产?他们要多少人手和多少水泥?只要水泥,没要火器?不想设药火厂?”
谢双瑶一边问一边翻起文件夹,紧接着,她的世界一如既往,被无数个数字和前提条件,复杂的当地情况等淹没。无数个下头无法得出结论的事件,最后都要她来决策,也只有她这里定了调子,底下人才能放手去干。
谢双瑶虽然坐在羊城港足不出户,但每天来自四面八方的文书报告,却能让她对华夏四角的生活都有非常具体的认识:在天灾后人口大量迁入迁出,显得格外动荡的北方,治安问题和新迁民族的融合问题,是突出的。相对富庶的南方,移风易俗,本地新老百姓冲突,这两关不容易过。南洋、黄金地、苦叶岛、袋鼠地乃至大食港、东非,各有各的尖锐矛盾,处理不好,都会动荡买地在当地的根基
一个问题解决了,下一个问题还会浮现,这种周而复始的过程,就像是柴米油盐一样,就是一个当家人生活的底色。而除了这些工作之外,谢双瑶目前还在坚持带农学专家班:
买活大学开设了这么久,大图书馆那里,也是多年来不断补充库存,把她仓鼠癖拖下来的图书馆库,挑选出的那些适合流传的教材,都列了进去。现在,基本各个专业的平均水准,已经到了谢双瑶也帮不上忙的程度了。
可能她如果来做研究的话,靠底子也会有优势,但很显然这并非她的主要精力所在。所以,现在除了农学之外,不论是工业还是基础学科,各学院已经能够离开她独立发展,谢双瑶如今也就还在坚持带一个课题:在各地区现有条件下,如何发展出性状稳定的相对高产种,并建立本地化可复制的育种流程。
很长的课题,同时也是买活军的海外根基所在,以买地这种奇葩的配置,在海外能站住脚跟,并且飞快地打开局面,同时还维持了一定程度的高底线,可以说全都仰仗的是这个课题。
这个课题,代表的是先进的农业生产力,在大多数海外地界,就光是这点,便足以让吏目们享有一个天然大优的开局了——这也是买地所能给的最厚实的底气。谢双瑶要是放松了对这个课题的重视,那才是真的膨胀起来,把自己当做真神,认为世上万事万物都合该顺着她的心意往前发展了。
“别人把我当成神,这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把自己当成神,什么时候真要如此忘乎所以,那估计我的中年危机也该来了。"
去看望徐子先时,她就对徐老说起了自己的这点感悟,“这就像是我的一道提醒吧,什么时候觉得,这课上不上都无所谓了,那就该警醒起来,多看看四方传来的烦难消息,提醒自己,居安尚且思危,更何况,如今我军的局势,还远远不到安然无忧的程度那。”
“呵呵,军主贤明,是百姓之福啊。心存兢惕?者,便是谨慎人。”
徐子先如今已是耄耋老人,早几年就已经从一切行政职务上退下,也不再担任和道统以及重点实用学科有关的任何职司了,他的身体,吃不消如此高强度的工作。不过,这不意味着他完全放弃学术,颐养天年。
自从退休之后,他便投身于基础学科的学习,尤其是在数学、物理上,徐老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和兴趣,他主要的生活,除了适当的体育锻炼之外,便是研读并试翻译大图书馆的一些冷门学科著作
这种适当的脑力劳动,使得他红光满面,看着比没退休之前还要矍铄,一副冲着百岁人瑞去努力的态势,口齿清楚,记性还是极佳,对报纸上刊载的国家内外要务,了如指掌,和他谈天不像是在慰问老人,哪怕对谢双瑶如此高度活跃的大脑来说,也还是仍有相当的趣味性。
谢双瑶偶尔会来看望拜访徐老,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徐子先的后代,不是治学,就是搞工科,虽然个个日子都过得非常不错,但从政的很少,有那么一两个,现在也在边远地区自行历练,并没有被发力捧成政治新星的征兆。
这使得她和徐子先的交往,相对要自由放松得多,无需考量自己一言一行中的政治意味,比较畅所欲言。同时,徐子先又往往能帮助她理顺思绪,看清很多问题的关键,或是坚定思路,或是及时调整——对谢双瑶如今的高度来说,不怕底下人一时执行上的失误跑偏,不怕黑天鹅事件,怕的,其实就是大思路走偏,所有黑天鹅事件的影响都是局部的,可大思路要跑偏了,影响的那可就是全国,甚至全世界了。
“我就是在想,开拓非洲的时候,我是不是太年轻了一点,步子也还是迈得有点太大了。”
这会儿,想到吉非号事件时,她就如此有感而发,“谢黑檀想要的我非常明白,没有什么问题是钱、人、枪解决不了的。四面八方,哪个新开拓地不想问我要这些?"
“但关键是,要了都给,我有那么多吗?这些代价我愿意付吗?理想和现实的边界又是什么?如果把非洲留给欧罗巴,会不会能缓解欧罗巴的崩溃呢?"
生活在世界各地的人,对于这个事件注定有不同的看法,谢双瑶对他们的观点,以及立足的利益,都有充分的认识,她知道,除了她之外,只有很少人会用这种眼光来看待这个事件。
“除了华夏之外,第二大政权集合体,也是绝大多数华夏外销商品的输出市场,我们的最大贸易伙伴,它的全面崩溃,对华夏来说,是个好消息吗?崩溃必然带来生产力的倒退,如果说,全世界都只剩下臭鱼烂虾了,只有华夏一枝独秀的单极,全球市场乃至全球政治,又会是什么个样子呢?"
时至今日,如果说,有什么东西能真正触动到谢双瑶的情绪的话,那也就只有这在绝对未知前的一丝茫然了,“徐老,我是学农学的,你也知道,我在这块没有什么想象力。对于这种没有参考对象的情景,我很难想象它会是什么模样,对于买活军来说,又是好事还是坏事。"
“以你的高见,你认为,如果往着这条路继续前行的话,那么,对于华夏来说,这前路,是吉是凶呢?"
第1207章 旋风已起
一个势力的最高领袖, 其主要工作内容都是什么?这是个很好的问题,不但适用范围相当的狭小,探讨的对象,从古至今在这地球上就属于绝对的少数派。而且, 谢双瑶在这些少数派中, 毫无疑问也是更少数的那一类:
如果是继承之君, 那么毫无疑问, 他会有很大一部分精力,用在巩固和扩大自己的权柄上。位置的继承,不代表权力的完全递交,君主需要向他人证明,自己能够驾驭继承到的权力, 并且把在权力递交,不可避免的真空和损耗中, 被他人窃据的权力夺回。
在那之后, 是否要把原本被划分给臣子的权力夺回, 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在其余领导者的履职过程中, 围绕权力的博弈,始终是主要, 甚至是唯一的工作内容。至于巩固了权力之后, 如何处理国计民生的问题, 反而是次要了——这是国家机器的职责, 不论谁上位,反正都是要做的, 只要都还不过火的话, 似乎由谁来做, 区别也不是很大。
但是, 这个常见的情形,并不适合谢双瑶。谢双瑶的权力是极其稳固的,这不单是因为她是开国之君——自古以来,开国之君的权力和威望都是最高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当然同时也因为她本身就集中了先进生产力和仙器供应商的身份,并且始终保持着本时代最高单兵武力。
再加上——如果从她在彬山时算起,谢双瑶已经执政近四十年了,这本身就足够养成至少四代人,这四代人,除开人数相对较少的第一代彬山-云县-临城县这个小区域之外,第二代、第三代,到现在正在成熟起来的第四代,对于谢双瑶的至高地位,以及道统本身,是完全坚信无疑的。他们根本就没有和军主博弈的念头,对谢双瑶的崇拜,实际上是很接近于神祇崇拜的,只是要比神祇崇拜更灵活且务实一些。
谢双瑶犯不着和他们去争抢什么权力,这对于如今的世道肯定是个好消息,否则,华夏也不可能在小冰河时代即将进入全盛期的时间点,反而蓬勃发展,气象大为不同。这就好像在磅礴秋风之中,独独还有一支股票一枝独秀,连续涨停一样,表现得这么好,就必然有它与众不同的点在。买活军内部,争权夺利的内耗极少,基本上算是万众一心,往一个方向使劲,就是关键内因。
也是因此,尽管谢双瑶已经是事实上的华夏之主了,但工作内容却依旧是较为事务性的,这也是这种罕见现象的原因——不需要花大量时间去搞权术,也没有太多礼仪性工作,省下来的精力,可不就是用来抓工作了?
这些事固然别人也能完成,但她来抓的话,减少沟通成本,效率会有一个很大的拔高。谢双瑶不会轻视执行的力量,有时候,最上层执行上快一步,到基层就能省下几年的时间,人人都省下几年,让整个机器运转得高效起来,整个社会的气象和氛围,久而久之也就截然不同了。
不过,虽然还管着实务,但到了她这一步上,要说什么事情能给她带来烦恼的话,那实务性事件还真够不上了,一些黑天鹅事件,会让她一时情绪低沉,但不可能形成长时间的心结。问题总会有,永不可能消灭,也总会解决。
会让谢双瑶想起来就有些皱眉的,除了她连绵不断的工作日程(其实这个大多时候也就还好)之外,更多的,其实反而是一些听起来很虚很大的问题——世界前景,国家未来,这些问题,让匹夫书生闲来议论,这是难免要遭人讥笑的,可对谢双瑶来说,她不操心这些,谁操心?这就是她现在这个身份该去思索的问题,逃避也没用,最后还是要去面对。
“如果说从前,是在已知的题面下来做解,虽然艰难,但还知道方向的话,现在这个局面,别说另一碗水了,我看就是找遍了所有历史素材,都没有可参照的对象。”
这个问题,她是很喜欢和徐子先来讨论的,徐子先对她的来历,是知道得最清楚的,因为两人曾就这件事做过长谈,同时他也具备深厚的国际政治素养,是有资格借阅另一个世界历史著作的少数智囊之一,所以他能很轻易地明白谢双瑶在说什么。
“军主所言甚是,虽然历史上,我华夏也曾是当之无愧的宇内第一强国,但当时和如今却又不可一概而论——当时华夏是内循环低生产力经济,内部富有万物,一些外贸,不过是锦上添花,经济模型上并不依赖于国际贸易伙伴。对于别国的情况,当然也就漠不关心了。”
这不就是说到谢双瑶的心坎里去了?“不错,就说糖、敏好了,哪怕就是在敏朝早期,海贸朝贡都是亏本的,不过是在沿海炫耀武功而已,糖时也是如此,丝绸贸易,锦上添花,无非都是一些奢物,并不真正参与到核心生产环节。那时欧罗巴地方,还完全没有发展起来,不过是一群乡巴佬而已。
天下能和大糖比较的国度,全然不存,经济是完全可以在成熟国土上实现内循环的——那时候气温多高啊,长安还普遍用轩式建筑呢,纸门纸窗都够用。现在试试看呗,在关陇敞轩里过个冬就老实了!”
她多少有点酸溜溜的味道,“给我这个气候,那我也不担心这些有的没的,也不会布局海运了,继续搞内循环就行了,粮食产量提上去,那等到人多到普遍认知不得不开疆扩土,至少都是五十年以后的事情了!甚至说,如果人口生育率下来了,一两百年内,民间都没有扩张欲望,也不是不可能。
这谁不是被逼的?归根到底,一切都是粮食问题,可粮食问题又是气候问题,就咱们现在的气候,本该是改朝换代、民不聊生的时候,类似案例全都是这个局面,就我们日子还算不错,想找个参照都是不能。”
谢双瑶所担心的问题,其实可以用图形轻而易举地模拟出来:在原本的历史上,小冰河期基本也是带来了全球势力的大洗牌,欧罗巴殖民经济全面崛起,依靠对资源丰富地区的掠夺,他们渡过了这个气候危机,而且蓬勃发展。
至于其余国家地区,很多都在改朝换代中衰弱,或也有崛起为地区强国的,且自那之后,世界经济就开始了新的,联系更紧密的‘跨洲际调配生产资源’模式。欧罗巴的核心国土虽然在较为贫瘠的北部,但他们可以通过长途海运,把殖民地的丰富物产调配到本土,解决本土的物资供应问题。
同时,通过对黑奴的掠夺和运输,也实现了‘优质劳动力’和资源富集地的互相撮合,这样挖掘出了整个美洲的生产潜力,当然,代价就是美洲土著的疯狂减员——但这种配置的核心,都是‘跨洲际资源再分配’。
肉眼可见,这将是下一代世界经济的主流模式。其实,现在的华夏也已经正在向这种跨地区远距离的调配转型了,从南洋往华夏老地输入的巨量粮食,就是最好的表现,这可不是什么奢物,而是如今买地重要的生命线。
强调海运这话喊了二十多年,谢双瑶有一种感觉,就是这话其实从前一直还是浮在表面,没有真正地沉下去,烙印在百姓心里,什么时候真正的成为上下共识,忽然间感觉整个海运业迎来了一大波人才了?就是在南洋大开发,安南归顺,买地把整个澜沧江平原和占城连在一起,占据了南洋北部靠海的大量土地,并且开始疯狂开垦,往正在遭灾的本土送粮之后。
那会儿,所有人都意识到,如果南洋的粮食没法用最廉价的途径运回来,那么北边就真的要断粮了,南边也要有粮荒——等到大家真正都了解并且铭记这一点以后,海运的发展就非常顺了,虽然新船一时半会还没突破,但至少水手、船长和航海学校,人手来源要比之前充足多了。
不错,远距离调配物资,必然是强调水运,在水运中海运又至关重要,这也是欧罗巴那些海洋型国家应运崛起的一个原因吧。华夏如今正因为气候逼迫,加快了从大陆型国家往水陆并举型国家的转变。但谢双瑶不知道这种经济模型中,一个富庶的贸易伙伴是否不可或缺——一般来说,活跃的海贸都和经济外循环有关。
就拿现在买地的外部贸易来说,买地生产出的奢物,从前卖给敏朝,现在卖给身毒、大食、欧罗巴,以及罗刹国等等,如果没有这些买主,很多东西其实根本不会被生产出来,也就很难完成从奢物到大众化的转变。
在另一碗水里,欧罗巴国家到处逼迫别国开关,也是基于类似的动力,海贸需要活跃交易,活跃交易就需要市场,市场是稳定繁荣的根本。谢双瑶根本不知道,如果买活军在世界上没有其余市场了,这经济该怎么循环下去——当然那些国家尚在,但一次改朝换代可能会让市场元气大伤,需要长期恢复,在这段空窗期内,买活军该怎么办?经济能继续循环下去,不会出问题吗?
她不知道,谁都不知道,而且这并不是杞人忧天,事实上,买活军的确在不断地失去市场,每一次领土的扩张,都意味着市场的失去,以及财政负担的增加,从前敏朝是最大贸易伙伴,现在敏朝没了,货卖给这些国家,但如果有一天,这些国家一个个相继都没了呢?
毕竟,买地的道统对于穷苦百姓的吸引力,那是压根就不用多说的。很多时候,不是买地把自己的统治扩张出去,而是别人自动自发地倒贴过来,比如说黄金地——谢双瑶可以发誓,一开始她的确没打算和弗朗机人的四大总督区干到底,打一两仗,划下道来,各自发展不好吗?
可事实是,有些东西哪怕只是存在于那里,对敌人都是莫大的威胁,就能轻易地动摇了他们的根基。这也难怪四大总督区的总督,虽然根本没有来过亚洲一次,却也对她恨之入骨,认为她是罪恶渊薮中的七宗罪化身,伪装成东方贤人云云了。
目前来说,能不为道统所动的文明国度(原始地区不算),也就是身毒了,这个国家是有点奇葩在的,其余地方,哪个不是被买地的道统震撼吸引?一待时势,立刻就奋不顾身地投入到了道统中来。
当然,现在除了身毒之外,稍微值得一提的文明地区也就是罗刹和欧罗巴了,再有一个例子就是高丽、东瀛,但这两地的政权,也是风雨飘摇、岌岌可危,其百姓在和买地发生接触后,自发投入道统者为数也是众多,只是在艰难天候下挣扎的蕞尔附庸,不能引起大家议论的兴趣而已。
至于说南洋各国,受到道统的影响,也是极为昭著的。不过,这些近处的国度,要照顾起来也是容易,说白了真要归附的话,也只能用‘捎带手的事’来安慰自己了。但谢双瑶对欧罗巴的土地目前并没有特别的兴趣啊……
甚至如果仅从利益出发,还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那就是比起被道统带来的变革搞得翻天覆地的欧罗巴,目前这个还有一定余力可以和买地贸易的欧罗巴,似乎对全球化经济模型更有作用一些。至少,买活军保住了一个奢物市场,可以利用对方支付的溢价来填补自己的开发成本。
“当然,如果欧罗巴人失去了非洲作为殖民地的话,那不管有没有道统,其实覆灭也依旧只是时间问题。”
徐子先虽然已是八旬老人,但思维仍是敏捷,很快就捕捉到了问题的关键,“恰好,此时,香美城等吏目回传的信息,又暗示了此地开发,难度要比黄金地大得多……”
非洲开发的难度有多大,谢双瑶比谁都清楚,这不是一句简单的历史问题就能说清的,当然,在这碗水里,没有历史问题,很多东西都会简单一些。但的确如果要她来选,她也会选人少事少,资源一样丰富的黄金地来做战略重点。她摇了摇头,叹息道,“但依照欧罗巴那边可能的倾向,把非洲留给他们,这——”
“这又有悖于军主作为道统秉持者的原则。”徐子先为她说完了,“而这,可要比一时的艰难和得失重要的多。”
“徐老又说到我的心坎里了。”
谢双瑶摇了摇头,也苦笑了起来,“这可比一时的艰难得失重要——如果仅仅只是一时的话。”
失去贸易对象,会导致建立在活跃海贸基础上的活跃经济体内部的崩溃吗?经济的崩溃会影响到政权的稳定吗?谢双瑶心想,哪怕是后世最出色的政治家,恐怕都没法以百分百的把握来答这一题,要求她一个成长型的农场主来答满分也太不切实际了。如果仅仅只是一时,那倒都好解决,可如果不是一时呢?后果谁来承担?
在这点上,徐子先也帮不到她,谁也无法预测一个全新的经济模型在失去了一只脚之后还能否维持稳定。不过,他很快又提出了第二个问题,来帮助谢双瑶理清思绪。
“先不去看想做什么,且看能做什么,于进,可做的很多,先不说,若是想退,军主认为,能退得出么?”
谢双瑶立刻苦笑起来了,她吸了一口利乐包的仙草冻,“问得好——现在是想进,顾虑重重,想退,步履维艰,只怕退也退不出了,整个非常纠结。”
的确,在这个问题上,谢双瑶处于一个极度的纠结之中:她既不知道保持现状任其发展的后果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做,该怎么做。甚至可以说,即便她想要把非洲留给欧罗巴,或许都办不到,在这个时间节点,黑奴归乡已经成为一种潮流,你怎么去阻止?
最多只能是做到不过多的支援、组织,但要说阻断买地和非洲所有的交流和影响,这根本就办不到啊,船只出海,你知道它是去哪儿的?那是商船,没有向衙门报告行踪和目的地的义务吧?有时候,一刀切并不是懒惰,而是因为非一刀切的情况根本没法管,想要阻断,除非是闭关锁国,但这就根本无法列入考虑了。
哪怕抛开道德、情感,纯粹从利益来考量,要把非洲留给欧罗巴仍然是办不到的事情,谢双瑶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买活军所秉持的道统,拥有的先进生产力,其本身的生命力是多么的旺盛和活跃。
固然,这些都是她谢双瑶一手带来当世的,可这并不意味着谢双瑶就是这股子生命力的主宰,不,这东西自有它发展的规律,一旦落地生根,它自会吸引能接触到的一切精英,作为如今唯一一个得到大范围传播的超时代道统,它甚至或许还比原来那碗水更是所向披靡。谢双瑶已经深深地感到了这股子旋风的势能,而她似乎根本不知道这股旋风刮过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就早已经被卷入其中,只能随遇而安地四处飘荡了。
如果说今晚和徐子先的长谈,有什么确定结论的话,那就是——这股力,要往回拽,那是拽不回来了。不管怎么说,你能收拾心情,思量着自己该怎么往前走,谢双瑶乘着马车回到家中之后,并没有依照往日的习惯,直接去沐浴休息,而是重新打开电脑,吩咐谢先生不要打扰:不能再逃避下去了,乘着今晚,该对这大政拿出自己的态度来。退后退不了,可前进该怎么前进,也不能拍脑袋来,步子的大小,家底的厚薄,可能承受的冲突……都得立足于实际。
“换句话说……”她接连调用了十几个表格,同时戴上了防蓝光眼镜,“盘家底的时候来了……”
第1208章 家底比预想的好
对于当家人来说, 盘家底一直是个让人心惊肉跳的活儿——一般来说,家底盘着总觉得薄,总有太多用钱的地方需要库里去支持,这还是不考虑账实是否相符的问题。
作为白手起家, 早年手底下都不超过十个伙计的当家人, 谢双瑶盘家底更是盘得都要吐了, 她对家底的掌握, 也有一个从事无巨细、了如指掌到逐渐放手的过程。之前买地主要是福建道一省之地的时候,基本还能做到心中有数,自从全取江南之后,别说她,就是庄素, 也只能掌握府一级的数字了。
到了这几年,随着盘子越来越大, 财政逐渐分为多个系统之后, 谢双瑶也意识到最需要与时俱进的就是财政这块, 包括庄素, 也感到心力交瘁,向谢双瑶抱怨过多次, 民间财会基础的薄弱, 导致想要在各地实现较先进和较精细的财务登记非常困难。
如果没有电脑、计算器的帮忙, 局面显然会更加地狱, 没准混乱的财政系统,就会给很多有心人钻空子的机会, 给整个系统的运转造成阻碍。但好在, 自从人力发电机普及开来, 把电脑散在一线, 包括利用U盘来实现数据传递,就成为可能了。
不管最后实施的情况如何,只要部份进入信息时代,数据‘永远留痕’、‘死有对证’的特点,对于一些人来说能起到很好的劝阻作用,再加上谢双瑶、庄素等,都时不时辣手收拾过一批人,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
因此,买地的受贿或许是有,但贪污情况目前还算是控制在一个很低的范围内,账本的可信度还是比较高的——同时,各地的矿山也很感激地收容了部份勇于挑战又运气不佳的勇士,这些从各个层面被淘汰出去的污点人才,倒是丰富了边疆和矿山的人才来源。
也让谢双瑶从各个渠道得到的消息,虽有出入但总体还算趋于一致,给了她很大的安全感:现在,她是完全无法仅从双眼来了解她治下的国家了,数字成了唯一的途径,数字的可信度当然也就越来越重要了。
国家大了,就是如此,盲人摸象、管中窥豹,想要了解一个国家的概况,从一双眼看是完全没有意义的。就以如今的华夏来说,在黄金地,农户一年能吃一口荤的都不错,一切刚起步自然艰苦。
在关陇一带,地震连绵,天灾不断,人口凋零,留下来的百姓过得也是紧巴巴的日子,但又至少能养几头羊,如此喝点羊奶,偶尔吃吃羊肉,要比在黄金地好些。
等到了江南一带呢,是不是靠海的老地,也是天差地别,可在这样的地方,这几年乱归乱、苦归苦,米饭总是能吃饱的,周围的水系钓起鱼来,拾掇一番,清蒸了放点姜片黄酒,再加一点酱油——这也是办得到的事情,并不觉得有多奢侈。大江上游是如此,到大江下游,江左道的话,豆腐也是早上随随便便就能吃喝的。
再到了福建道、广府道,这些买地治下的核心所在,那两三天一个鸡蛋,这还算是这些年日子过得紧巴了,从前气候好的时候,一个月吃一只鸡那都不算什么——你看,人人都觉得这几年日子过得不好,可这不好也分了三六九等,最繁华地区的不好,放在黄金地那简直就是神仙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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