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第59章

作者:御井烹香 标签: 布衣生活 励志人生 基建 轻松 穿越重生

  不知谁在舱外喊着,语气又惊又喜,“还很大呢,快,拿盆子来接!”

  这是件很正经的事,不管是多是少,能补充一些甜水总是好事,众人忙又取出器皿来,放在甲板上接雪,还有些人接了雪来搓脸,又用雪抿着鬓角梳头。“今年冷得早,十月就下了这样大的雪!”

  “上课了上课了!”

  她们的老师谢向上又过来招呼了,“都把棉衣穿起来!毛荷花,你去舱里扫扫,还有没有没起的!”

  由于天气寒冷的关系,她们在底舱上课,除了这个时刻,水手们是不踏入底舱一步的。老师而且很注意自己的名声,进去之前都要派人‘打扫’几眼,总的说来,这十几日下来,辽东女娘们的心情不错,甚至对前路也有了一些指望,她们固然对家乡仍感到依依不舍,但也逐渐开始好奇自己的新生活。南边的天气怎么样?她们去做什么工?能得多少报酬?吃食和住宿如何?还有能回到辽东的指望吗?

  买活军他们这时候才开始介绍南方的生活——由于辣椒号急于动身南返的关系,东江军的动作也很急,若不是这些女娘已有了行军的经验,习惯于服从指令,一天内很难找到足够的人手。也因此,除了毛荷花之外,其余的女娘们对自己的前途并不清楚,很多人都以为自己是被毛帅卖给了买活军,从此只能为奴为婢了。最开始几天,船舱的氛围相当压抑,人们沉浸在不舍、悲伤和茫然中,许多女娘望着远去的海岛总不禁落下泪来,以为自己此生难能再见故土了。

  在那几天里,买活军主要是解释活死人的机制,“像你们这样过去做工的,只需要赔身价银子的两倍就行了,这就是你们的买活钱。像是你们通过扫盲考试的话,一日最少可以赚25文,那么要赚到二十两银子的话……”

  他也解释了为什么买活军要她们拿二十两银子,除了他们垫付给毛帅的十两身价本钱以外,还有十两是她们一路上的食宿,要上的扫盲课的学费。而这些女娘对于东江军拿了十两银子的好处也并无抵触,她们最开始也是为了降低东江军的粮草负担这才自愿离开的。

  “只要能遵守我们的规矩,也没有什么别的限制,身价银子一给,到时候你们爱去哪里就去哪里,不会有人拘着你们的。”

  如果是八旗建贼说这些事情,东江女娘连一个字都不会信,但买活军这些青头贼,他们是不一样的,女娘们渐渐从悲伤中恢复了过来,找回了自己的主心骨,也就从许多细节感到了这支青头贼与众不同的地方。这些饱经风霜变故的女娘竟然普遍都敢于相信他们口中的描述了,虽然听起来还是有些过于的好,好得都不像是真的。

  买活军也不和她们争辩,只是很笃定地说,“到地儿你们就知道了,只有比你们想得还更好,你们是好运气,落到福地去了!”

  他们也恐吓女娘们,“若是考不过扫盲班,一日便只有二十文,而且便等于是给辽东的老乡们丢了脸,知道吗?买活军中南人很多,女娘个个精明能干,你们辽东大妮可不能弱于她们去。”

  这样说来,顿时就激起了这些女娘们的血性了,她们中哪怕是最愚钝的也咬着牙画沙盘,学拼音认字——不过,最笨的也笨不到哪儿去,真正愚笨的人走不出辽东现在这个满是血肉的烂泥潭,战火和建贼已经为买活军做了第一道筛选,能上船的妇女,聪明、细心、大胆、好运、健壮,这几个特质中至少都有一到两个。

  不过,她们中原本识字的并不多,就连毛荷花也只是偷着学了几个字,因此拼音学得很艰难,不像是已经识字的人,可以从简体字去反推拼音来帮助记忆,只能生啃着声母韵母。买活军在甲板上张贴了几份他们的报纸,上头都有拼音的标注,辽东女娘们偶然去甲板上放风时,都凑过去仔细地看着,试着拼读出其中的意思来。

  这其中还是毛荷花学的速度最快——既然买活军的兵士待她们相当的不错,彼此没有一点不快,她就把憋着的劲儿完全转到了学习上,很快她就能完全拼读买活军的报纸了,并且常常比着念给组员们听,私底下在船舱内,天色好的时候,也读一些船员给的手抄小话本给同伴们打发时间。

  是的,这底舱虽然在甲板下头,但却也有小小的圆窗子,是透明的,犹如琉璃一般,外头布满了海水打上的盐花,虽然接缝处遇到风浪有时候会漏点水,但女娘们还是很喜欢这改进,因为这样一来,底舱大部分时间至少有一些朦胧的光线,不用光靠蜡烛油灯来照明了。这又是在辽东从来未曾见过的东西。

  这些辽东女娘身体都很健壮,虽然是在深秋出行,船舱里难免又冷又湿,但因为有炉子,实际上条件比东江岛要好很多,这时候的北人根本没有不抗冻的说法,必定是比南人更抗冻的,凡是扛不住的早冻死了。因此这样的天气她们并不觉得多难受,再加上还有棉袄,一路上侥幸没有什么人染病,等到她们走了快一个月的时候,天气渐渐地没那样冷了,而辣椒号停泊的次数也变多了,有时候三五天就停一次,过上一日半日再出发。淡水的补充因此变得很频繁,虽然不说洗澡,但至少每天早上能洗把脸,也能用手指蘸着白盐擦擦牙了。

  “是为了带上这些船。”谢向上对她们说——到了南方,没事的时候他们白天就到甲板上来上两节课,“他们都要去云县做生意,有些船只没有走过水路,想要结伴前行。”

  船上也陆续上来了一些新货物,还有一些新的女眷,都是之江人,她们彼此不太能沟通,因为之江女娘不会说官话——北方人的官话还都是说得满好的。奇怪的是买活军,官话个个都说得非常的流利——不过,辽东女娘也不会去欺负她们,这里毕竟是南方,她们远来是客,可不敢还没到地头就惹出麻烦来,让家乡蒙羞。

  “这些也是去云县做工的,我们买活军需要很多人做工,不论是生产盐、糖,还是种地、织布,又或者修路、伐木,总之处处都缺人。”

  看出来了,已经带了一百多人,却还不够的样子,毛荷花好奇地问,“谢老师,远处那些船都是装了人吗?”

  “也有牛!”谢向上说,指点着远处的船只,“记得那艘船吗?从山阳道就跟着我们了……他们也是来卖牛的,山阳道今年收成不好,很多本地人只能卖了家里的牛来度过难关。”

  他说着苦笑了一下,仿佛对山阳道的百姓很有些同情,毛荷花的心也揪了起来,对农家来说,卖牛一定是个很艰难的决定。她没想到山阳道的百姓也和辽东一般,这样的辛苦。

  “唉!”她忍不住就叹了口气,但毛荷花是不会掉眼泪的,她从小就不会哭,很快她就调整了过来,指着其余船只问,“他们也都是来卖牛的吗?”

  “大多是,我们要的东西了,最大量也最稳定的便是牛。”谢向上努了努一旁的布告栏,“报纸上都写着呢!其余的大宗货物,他们要么弄不到,要么也拿不准到了地头会不会反而跌价了,因此倒是牛多。都在港口等我们的船来领航。”

  毛荷花返身望着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行驶的船队,不由惊叹于这船队的规模,她们都是时常乘船的,东江岛也有水师,但也就是五六艘中型船只,而且出了问题还要去高丽修,高丽那里能凑出上百条船也不容易了。没想到来了南边,光是卖牛都有二十多艘船,可见南边果然自古便比北边要繁华得多!

  “是呀!广告那一栏的确是说了!要买牛呢!”

  其余女娘也对这种商业模式很好奇,七嘴八舌地问,“这些掌柜倒是胆子大,看了报纸便自己搜罗了牛送来吗?啧啧啧,也不怕到了地头,官府不收!”

  谢向上笑着说,“这就是我们买活军的信誉了,不过,我们也没想到,报纸的作用这么大,居然有这么多船运牛来卖!”

  女娘们都自以为开了眼界,她们中许多人都学着买活军,也有写日记的习惯,在日记里仔细地描述了在船上见到的景象,作为将来写信的准备。而且买活军也允诺了会为她们带信回去——既然学会了文字,那么就当然可以写信喽。这个领悟也是很振奋人心的,只要还能写信,仿佛她们就依旧和家乡保持着很紧密的联系,有一部分的她们并没有离开那魂萦梦绕的地方,她们的心还能和家乡在一起。

  毛荷花的见识要比组员们高一些,她见过义父对报纸的郑重,现在也在心中估算着一封求购广告带来的效果,并且暗自咋舌,心想义父若是知道了,恐怕也会觉得不可思议,从登莱到东江岛其实并不远,东江岛什么都缺,但就是没有商人愿意渡海贸易,或许便是因为东江军没有自己的求购广告,所以什么事都没有这样方便。

  一封广告,轰动东南,不过是几行字而已,换来了这么多牛……就算买活军会照价付钱,但在毛荷花来看,依然是大赚特赚,最为难得的是,她看不出这件事损伤了谁。因为买活军要牛,山阳道的百姓有了卖牛的机会,价格还不至于太低——荒年,在本地卖牛根本没有销路,价格也不可能高。

  别处的百姓,想必也一样,而那些运牛的商人也都有赚头,至于买活军,他们的好处更多,牛当然是极好的东西,这么多牛都过来,本地的百姓们怕不是一户都有一头牛了!

  她对买活军的评价本已经很高了,但现在却还不由得更战战兢兢了起来,把自己放在了一个很低的位置上,任何事都先去了解和学习,毛荷花觉得,自己哪怕将这些见闻写信回去,也都算是没有白来了,义父一定能得到许多启发。

  不过,旅程还没有结束,毛荷花的惊讶也还没有结束,她的惊讶发生在云县码头附近,那天他们总算是见到了码头,但却又还不能马上靠岸,只能在远处抛锚等待——云县外的海域里,聚集了千奇百怪的海船,大大小小几乎有数百艘,令人目不暇给,甚至难以点算数量。毛荷花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她吓得说不出话来,“这都是哪里来的船——都是来做什么的!”

  “哪里来的都有,至于说来做什么……”

  回答她的是船长连豪生,他的表情也有些微妙,好像也在隐隐掩藏着自己的震惊,似乎眼前这千舸争渡的景象,也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自然……都是看了报纸,跑来卖牛的喽!”

  远处忽然传来了呼喊声,连船长调转头去,和大约几十丈外另一艘海船上的水手挥手打了个招呼,对面拿起一个铁皮做的东西喊了过来,“你想到了吗?”

  连豪生也把自己的铁喇叭拿了过来,“没有,你呢!”

  对面也用力地挥了挥手,表示否定,“这谁能想得到!”

  是啊……这,这……毛荷花目瞪口呆地望着这排出了几里的海路,这还是她生平第一次见到‘堵船’,居然有这么多船只受到报纸的号召前来卖牛——这谁能想得到?!

第130章 朝廷已死

  “木料!现在的关键就是木料!当然还有船工、船员——怎么都够不了的, 还得去蜀地搞一批人来。”

  “渔民不行吗?”

  “这怎么一样,大小船能一样吗?没有马,驴子也凑合, 但你说狗行不行呢?”

  堵船倒也堵不到长溪县来, 这里的码头依然是空荡荡的,半天也没有一艘船来停靠,比往常还要更加冷清——这是因为一两个月以前,这里经历了一场战事的缘故。现在的长溪县,街面上虽然还热闹,但码头上船却并不多,驴蹄印子半天都消不了, 远远的还能见到几个人影站在码头边的几块大石头上, 居高临下地指点着就设在码头边上的船坞。

  “船工可不是渔民能随意充当的,”在这块嶙峋的大石顶部, 并肩站着一对男女, 其中那面色黧黑, 身形瘦削的汉子有些激动地说,他指着下方船坞里来回奔走的年轻汉子们,言之凿凿地道,“这些孩子从入行到出师, 没有十年的功夫是派不上用场的, 船员倒罢了,渔民或许能顶用,要建福船,渔民有什么用?咱们在船坞造船, 又不下水!”

  在他身边, 连翘嗯嗯地应着, 时不时地记下几个数字,又把话题给绕了回来,“也就是说,咱们船场现在实际上是卡在人手上了,即便是木料充足,每年最多也只能——”

  “一艘千料的大福船,需要一百多个船工造两年,而且都得是熟手。”这汉子说道,“就算把原本那些老兄弟们都召集回来,最多两年两艘,也不可能更多了。时间决不能缩短——”

  他强调地说,“你要不想在海上散架沉船,那两年是一定要的。这都是有数的,长溪县现在还在建造的船只,就只有两条,还都不是大福船,只是中等的大小。至于沙船,我们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造了。那都是从前留下来的,得去广府那一带找匠人。”

  沙船因为行驶速度很慢,并不适合禁海时期民间用船的需要,就比如说长溪县,这里按道理来说,沿海十五里都是不能有人的,那么有胆量在这个地方走船的人必定都不是吃素的,有一些好勇斗狠的需求,沙船这种纯粹的商船,如今只在广府道全国唯一一个官方海港附近有需求,自然也只在那里有广泛的制造。

  虽然官府已经十分孱弱,但他们的命令依然会为国家带来极其深远的影响,造船业就是最好的例子。一百多年禁海令就让现在的买活军很难受,他们非常需要船,但在这一块上却被狠狠地卡着脖子,哪怕是已经拿下长溪县,收获了一批海船的现在,运力也远远谈不上够用,依旧是捉襟见肘。原因是简单的,造船业是非法的,传承必定不稳定,人群相当的小,而且海盗对船只的需求远没有买活军这样庞大。

  长溪县这里,盘踞在小岛上的海盗,一伙能有一艘船就很不错了,大部分也就是走走海贩贩货,叫他们海盗简直有点磕碜,看到真正的大寇来船,他们都是赶紧的风紧扯呼,龟缩回巢穴中,等到他们的船队过去,这才继续自己的行程——其实也就是偷偷打鱼,或者做一些点对点的买卖,并不会离开福建道太远。

  这样的需求,匀下来一年能有一艘的订单就不错了,因此长溪县这里的船场几乎都是以一至两年一艘来进行经营的,不论是备料还是生产都是这个节奏,连翘调研了几天下来,看法和眼下这个老船主不同,她认为船工经过科学的管理和恰当的激励,工作效率和时长还是可以得到提升,但造船的周期的确无法缩短,只能等这么久。

  想要在一年内出产数十上百艘大船,那就不是长溪县能办到的了,老船主说,“泉、厦一带也是有船场的,而且比长溪县还更多,长溪县毕竟离榕城近了一点,不过那里是郑家的地盘,他们打仗很凶……”

  他看了连翘一眼,露齿一笑,大金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便不再往下说了。

  连翘也冲他笑了笑,嘴角微微上挑,这是一种见过世面的笑容,充满了信心和主动,很显然,虽然老船主走海多年,见过了多少大风大浪,手里也沾了不知多少人的血,但此时此刻,连翘的气势依然稳稳地压过了他。

  这并不是虚张声势,虽然连翘手里或许没有沾过人血,但买活军攻占长溪县的战斗中,有许多女娘一样不动声色地斩下了反抗者的头颅,老船主甚至见到有个极其勇武的壮实女娘,手持长刀,一刀之下,热血满身,跃起来袭的敌人被她拦腰劈成了两段!而她也毫不在乎,抹抹脸浴血而笑,周围人更是不以为意——过了几日之后,这个女娘还和眼前的连翘有说有笑地走在一块,看起来这种事在买活军里是司空见惯的,他们的女娘杀人比男人更狠。

  此时此刻,连翘分享的便是她的女性同胞带来的威慑力,老船主的笑容逐渐多了些谄媚,他原本很足的气势弱了下来,讨好地说,“郑家人打仗虽然凶……但又如何能和我们买活军相比?六姐神威盖世!拿下郑家也不过就是刹那间的事!”

  对于连翘的观点,他也不敢再一股脑儿气势凌人的反对了,老船主承认,船匠学徒的积极性并不是特别强,船匠的收入也没有很高,再加上的确海船制作有必须的周期,因此船场原本的工作节奏是很懒散的,一天大约只做两三个时辰的工。“如果能调理得好,两年造两艘也是能办到的。不过那木头就又有些不够了。”

  “木头我们几年前就开始存了。”连翘又开始计算,如果按照新的工作效率,长溪县这里所有的船场加在一起,最多能办到两年二十艘,这还是因为买活军从几年前就开始给船场备料,现在又拿下了许县,有了许县的林场。

  “按说该也够用了。”老船主也有迷惑,“咱们买活军只是做生意的话,难道还不够吗?已然是收编了原有的海船,有个三十多艘的,按这样的造法,五年又多十艘,哪怕是郑家也没有规模这么大的船队,说大一点,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时,恐怕也就只有这么多船了!”

  这就属于完全没见过世面了,三宝太监下西洋时,光是朝廷的船队就有大小百余艘,更不必说依附于朝廷出海的各商船了。连翘说,“你是没瞧见现在云县的样子,哪里够?肯定是不够的,以后长溪县这里也和云县差不多,不但船不够,港口也不够,现在云县那里的吏目办事都是用跑的,各地吏目还要去支援,不然光是牛粪都要把人淹死,现在那里每天都大几十艘船靠岸搬货,以后商船肯定越来越多——这还是做生意,以后运辽饷的船呢?这里每年就要占用个二十艘不能少的,船永远都不够。”

  老船主便立刻地打听了起来,“什么辽饷?难道此后辽饷也要咱们买活军来运?”

  他一双小眼睛瞪得大大的,透着全然的惊愕,那点老专家的傲气终于是一点不剩了,带着些惊叹地说,“咱们这到底是朝廷还是反贼?连辽饷都给咱们运,那……那还要朝廷来做什么?”

  连翘这会反倒是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现在哪还有什么朝廷呢?”

  她问老船主,“若有,我们攻打长溪县会这样顺利吗?榕城府会如此地装聋作哑吗?”

  这是无可反驳的事实,因为买活军攻打长溪县实在是太顺理成章了,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虽然长溪县还是关起了城门,但他们并没有胆量出城和买活军作战,也没有太多弓箭,买活军也根本不走进弓箭射程里,长溪县的抵抗意志在买活军用红毛小炮轻而易举地轰烂城门之后宣告崩溃。

  而当买活军占领了县城之后,散居在各处的海盗也没有保持太多对朝廷的忠心,他们先是集合在长溪县大海主陈家麾下,试着想要反攻长溪县,掳掠买活军的军粮,但被买活军大败,陈家首恶被连根拔起,而其余的海贼,还留在长溪县的,则先后向买活军靠拢投诚。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攻灭长溪县城还只能说是牛刀小试,但和陈海主一战,的确打响了买活军的名声,虽然对买活军来说,充其量只能算是一次压力测试,他们的人数和火力都占据绝对的上风,但这一战之后,长溪县人心慑服,再无人敢于挑拨百姓和买活军作对,甚至许多本地的大族主动出面和买活军合作,一方面低价卖出自己占有的田地,一方面也给依旧躲藏在海外小岛上负隅顽抗的海盗带信,让他们出面投诚。——倒是对买活军的套路十分的熟悉。

  如此三管齐下,又有六分仪这样的好东西作为诱饵,恩威并施,那些只有一两艘船的小海盗,或者出来投诚,或者改为投奔鸡笼岛郑家父子,不出一个月,长溪县已经完全落入了买活军的掌控中,现在正在逐步的消化和接管——这也就是说,该死的都死得差不多了,活下来的人也如老船主一般,在围观中吓破了胆,开始准备完全融入买活军中,做个合格的活死人了。

  老船主是亲历者,也是一开始态度就相当中立的海贼势力,再加上他投靠买活军较早,扫盲班考试成绩也好,被视为可发展对象,因此才有陪同连翘视察船场的机会,不过二人间的博弈也是在刚刚才分出胜负,连翘明白自己几乎已快收服这个老谋深算的海耗子,距离将他塞入造船专门学校已经不远,她的心情颇为愉悦,顺口说道,“现在的南方,存在的与其说是朝廷,还不如说是朝廷的尸体,余温虽然仍在,但统治已经很勉强啦。就譬如说榕城府,他们为什么一句话不说——就算想说,你觉得他们能说什么,那个对付得了我们买活军吗?”

  老船主顺着连翘的话想了想,不得不惊讶地承认,买活军虽然还是反贼,但和一般的反贼似乎又有极大的不同,他们扩张的脚步不快,但实力却是超乎寻常的强大。榕城府……恐怕榕城府还真的很难对付得了买活军,甚至于任何过激的举动,都将加速省内的动荡。

  从古至今,反贼似乎都是十几年前那场动乱一样,因为当年年成不好,在本地活不下去,便纠结了人起来造反作乱。倘若别的地方活不下去的人不多,那么他们很快就会被剿灭,而若是当年许多人都活不下去,那么自然也就一呼百应、来势汹汹了,这种反乱是有自己的规律的,虽然老船主没有读过书中的总结,但以他旁观了几次起义的经验来说,总是起势极快、声势浩大、多方呼应——一个月内可以席卷几个州府,从闽南到闽北都乱起来,一副势不可挡,要这样打上京城去,立刻就改朝换代,换个人坐皇位的模样。

  但这也只是一开始而已,一旦他们停下脚步,这种义军偃旗息鼓的速度也很快,不论是内讧也好,军事上遇挫也好,小小的失败都会让他们陷入混乱,而且一般来说这种乱子只会持续一年,因为义军是没有太多能力治理地方的,他们侵占的地盘得不到什么统治,也就提供不了多少粮草,被他们统治的农户,一旦发觉义军收的赋税也一样很重,就会立刻逃跑、翻脸……总之,如果没有军队哗变参杂其中,一般到第二、第三年,他们曾占据的地盘都会悄然恢复正规,而这些义军也会不断的减员,最后只剩一些匪首改头换面,携带着这半年一年来得到的金银财宝,潜逃进深山老林之中。

  要说老船主为何这样清楚其中的套路,这便不足为外人道了,但连翘说的不错,尽管都是反贼,买活军却完全没有遵循这样的套路,他们存在的时间很久——已经十三年了;地盘扩张得很慢——到现在不过是一府七县,但治理得非常彻底,人口极为富足,他们攻占长溪县时,战兵至少有千人以上。

  长溪县的守军呢?二百不到。海盗这里,一般能战的老手不会超过五十个……怎么和买活军斗?哪怕是榕城府把省内沿海所有卫所的力量都聚集在一起,凑个一万多大军,那又如何,买活军有红毛炮!虽然叫小炮,但打得远,炸得狠,一炮就是几十人的伤亡,光是人多有什么用?

  就这,还不说征军粮时必然引发的动荡了,现在省内重镇谁不知道闽北买活军?还敢和以前一样,勒索掠夺百姓来抢军粮吗?你征得狠了,百姓们蛮起来,起兵和买活军呼应该当如何?送到嘴里的肉,还怕买活军不吃吗?恐怕到时,省内烽烟处处,全省都动荡不堪了!

  朝廷的尸体……这个连姑娘,随口一句比喻实在是极有道理,老船主越想越觉得妥当,可不,现在存在于榕城府中的官衙,可不就是苟延残喘的尸体?也难怪买活军占了他们头顶上的长溪县,榕城府却依旧装聋作哑了,便连延平府沦落也是悄无声息,延平郡王怎么上蹿下跳都无人理会。现在这样的情况,越是搭理便越是能显示出朝廷的虚弱,他们这是怕激起了买活军的贪欲啊……

  但买活军会加快征伐的脚步吗?老船主看了看身边这个对造船饶有兴致的年轻女娘,又不是那样肯定了,在他的经验来讲,凡是能耐下性子来造船的势力,都不会很着急的,因为造船的确是急不得。而买活军早在几年前就开始为造船储存木料,可见他们的确很有耐心。

  不会吧……他心里浮现出了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买活军该不会到最后还真夺取了天下吧——

  虽然说不出理由,但总觉得这好像不太可能,老船主不敢再往下想去,但不知为何,他对连翘的态度反而更客气了,一反刚才对连翘的设想大挑毛病的姿态,几乎是有些讨好地主动出了几个主意,表示可以试着从这几方面来提高造船速度。

  视察的氛围因此也逐渐好转,当两人离开船场,翻身上驴之后,连翘便拿出笔记本,一条条地复述今天提到的主意,请老船主来确认一遍,而老船主诧异地发觉,这里面颇有一些主意是很可以实用的,譬如工序标准化、统筹化,比如上桐油,以往都是五年以上的学徒工才能接手,但其实完全可以改为划分区块,那些较不重要的区块就由一组新学徒分别上油,老学徒专门检查补缺补漏,或者招来一批专门的上油工人,只学上油,那么半年便可出师了,不论如何这都比原本只有两三个人手负责全船的上油要快得多。

  他的服气也很快被连翘感知到了,两人的关系似乎亦拉近了不少,受到这一点的诱惑,老船主也终于忍受不住内心深处的好奇,尽管一再告诫自己,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但还是禁不住压低了声音问道,“连主任,你方才说我们买活军要负责运送辽饷,这事可真吗?已有十分准了?”

  见连翘点头不语,但表情却很轻松,他来不及表白自己没有运送辽饷的野心(买活军肯定不放心把粮食船交给他们这些新投靠的老海贼),也不去争辩一路上要遇到的危险,而是忍不住就问,“但……这该怎么运啊!朝廷又该怎么说呢?不论如何,把辽饷交给反贼来运,这也实在太、太、太——”

  和朝廷的骚操作相比,造船流程的改动确实也都不算什么了,连翘有些好笑地瞧着这个心怀天下的老船主,见证着他对朝廷的最后一点幻想也慢慢崩塌,不过她对老船主还是很耐心的,毕竟根据密报,他身后有一条线直接连着鸡笼岛,而买活军也很想在郑家父子面前炫耀一番自己的武力。

  “嗐,”她便不经意地笑着说,“这有什么难的?既然都已经是尸体了,还要脸面做什么?您还是高看了朝廷,小看了我们买活军,这辽饷运不运,对我们来说其实无关紧要,对朝廷来说,或许才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呢。既然他们比我们急——这编故事的活儿,可不就交给他们了吗?”

  “这事啊,应该明天就发报纸了,老船主你明早买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第131章 之江辽饷帮办衙门

  该如何把‘反贼运粮草’这件事给正当化——一旦接受了买活军运辽饷这件事, 那么摆在阉党和皇帝面前的问题便只剩下这一点了:该如何运用文字上的功夫,让这件事听起来不那样骇人听闻呢?

  这是需要功底的,确实, 就连九千岁都不由得很为难, 毕竟他一向擅长的是罗织罪名,而不是粉饰洗白。尽管九千岁一向觉得读书人只会误事,但这一次他罕见地发觉了读书人的好。

  “还是你们读书人好啊。”他这样地和自己的几个谋主说着,“读书人不要脸起来那才真叫不要脸呢——这武人叛国也就叛了,文人叛国之前,还一定要写一篇文章出来,说一说朝廷是多么的对不起他。”

  陪坐的几个心腹都笑了起来, 而被他取笑的谋主崔蓟州便只能尴尬地赔笑了起来, 同时绞尽脑汁为九千岁想着主意,“自然是不能由买活军出面来办, 依孩儿所见, 此事还是要着落在王知礼身上, 何如在之江道设立一个‘之江辽饷帮办衙门’,就便设在甬城港,作为海漕的起点,专运辽饷, 此后江南辽饷便押解到武林, 由甬城港直发娘娘宫,以解运河拥堵之苦,如何?”

  “虽然按买活军的办法计算,一年只需二十万两银子, 便可养活了锦州乃至东江岛, 但遇事准备不如从宽, 以孩儿筹划,江南辽饷不如减半征收——按去年计算,江南道、之江道、福建道、广府道、江西道这五道的辽饷银子,一岁合计一百三十万两有余,减半是六十五万两,而内库一年和买活军买卖,盈利至少在五十万两以上,如此一来,合计一百一十五万两的收入,而只需要三十万两便能将粮草包送到锦州与东江岛,那么内库一年便落个八十五万两的收入。”

  “其余省份的辽饷,便可予以八成、九成以上的减免,尤其是川蜀陕甘一带,闯、西二贼,年年平,年年起,何解?无非是天候不好,赋税又苛,老百姓寅吃卯粮,实在是活不下去了,不如投贼还能过几天痛快日子。一旦辽饷抹去,欠银不追,再宽限两年的赋税,老百姓为何还要跟着二贼造反?不用天兵平定,其自然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待到其余各省份平定蓄养之后,再举全国之力,一举反攻平辽,此时即便买活军釜底抽薪,断绝辽饷,我等也是夷然不惧,自有内库积蓄买粮运输,自然,这几年也当广造海船,培养水手壮丁,为买活军抽手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