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而平辽之后,少了建州这心腹大患,举国上下,财政自然宽和,其时买活军又有何可惧?倘若其真如所言,往南边开拓,便封谢六姐一个南藩,于我们又费什么事呢?买活军一年占两县而已,再过十年都未必能占走之江、福建,再说这两省多山,一向不算什么鱼米之乡,远不如湖左、湖右,比江南省自然也是远远不如,纵有高产稻,这些年来,我们不断以盈利向买活军买粮,其必然也没有太多盈余。待到缓出手来,以举国之力,又有天下的大义在,何愁对付不了一个买活军呢?”
到底是尚书级的官油子,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婉转动听,众人眼前仿佛都展开了一副画面,就连九千岁也不由得微微点头,似是已经完全沉浸在了想象之中。只其余几名心腹对视一眼,都从眼神中看出笑意:这崔蓟州为何提议将衙门设在甬城港?便是因为他兄弟正在之江道担任总兵的缘故,肥水不流外人田么,由王知礼喝头道汤,其余的分润还能少得了崔家人的?
不过,九千岁在朝中的文臣党羽之中,便是这崔蓟州最受重用,除了他善于体察上意之外,还有一点,便是他这个人办事很妥当,懂得分润好处,善于打点,自从认了九千岁这个干爹,在朝中扶摇直上,如今已是笼络了不少能员干将,今日这些心腹之中,文臣号称‘五虎’的都赫然在座,便隐隐以他为首,因此众人心中虽然各有看法,但面上却依然是十分捧场,都道,“崔兄果然胸有丘壑,好赞划,好心机,如此借买活军之力,先平西、闯、再定辽东,我危局可解也!”
这赞划中最妙的一点,当然还是免去了买活军的定性问题,因为定性问题是最能拖延时间的——如果定为反贼,就不能有之后的贸易,必须做出攻打的态势,这是阉党极不乐见的。而如果定为义军,那么之后买活军和朝廷开战时,最先背锅的就是这个主持定性的人,谁也不愿承担这个政治成本,因此一旦谈到买活军的定性问题,朝野间必定是奏本来回,唇枪舌剑,免不得又要拖延几个月,甚至惹来许多不必要的风波。
倒是如今这般,直接绕过了定性,把一切都交给‘之江辽饷帮办衙门’,至于甬城港的船有没有装着辽饷,这些辽饷从哪里来,京城的大臣们鞭长莫及,就算有人上奏,究竟也是一笔糊涂账,只要没有激起众怒,些许奏本,又怎能撼动得了如狼似虎的阉党?
自然了,这每年八十多万两的积余,会有多少留到最后来应付买活军,有多少落入崔蓟州这班人的手中,这些事此刻就不用计较了,至少先把事情先办起来再说。阉党内部虽然也有争权夺利之举,但由于他们最能接触实务,对朝廷现状也就最有共识:倘若不能在几年内将几贼平定,国库中再积攒一些残余,再来几场大疫的话,朝廷财政不崩都要崩了,到时天下谁属不知道,但倒霉的一定便是他们这些名声最臭的阉党。
也是因此,海运辽饷、减免征收的政策,几乎没有任何反对的声音,便为阉党腹心所接受,而这批阉党也是研读《买活周报》最用心的人群,也都各自使力,想方设法地倒腾着《吏目参考》,其中也有人看到了黄谨默写出来的《恐惧、迷信、统治》一文——按黄谨的说法,《吏目参考》连他都看不到,这是找机会偷看了以后默写的。不过,此文给人的震撼太大,便是看了也当做没有看到,要再看一看九千岁的脸色,再来发表对这篇文章的意见。
自然,这样层次的会议是不会闲谈的,阉党的决策远比朝会要高效许多,这条决策链走到现在不过花费了七日功夫,黄谨对小皇帝提起包运辽饷的动议,小皇帝和九千岁都予以认可,三天后便往下吹风,今日与会时崔蓟州已经能拿出方案,而其余四虎也能查缺补漏。
“既然要包运辽饷,其中盈利又大半由我们与青贼的贸易来划算——”
这样做的原因是要尽量减少真金白银的往来,免得落得个资敌的指责,因此还是专款专用为好,不要从朝廷财政给钱到买活军去买粮食。说话的田任丘——九千岁身边五彪之首,锦衣卫都督,也是他最宠爱的大儿——面色阴沉,但话语却是有条不紊,“那么,贸易便还是要以民用为主,奢物无非就是这些,今年买了,明年不买,唯有煤、糖、盐、药,是日日买,年年买的。首先要谈下来的是牛痘疫苗包销——其次则是要狠抓仿制蜂窝煤之辈,义父,孩儿想来,今年冬应有几家不开眼的想要自家开场滚煤,这样的人,哪怕是皇亲国戚也该狠狠处置为好。”
他举手往下一砍,面露煞气,冷道,“杀鸡儆猴,也免得那些粗劣煤球充斥市场,反而流毒民间,伤了人命。”
九千岁极其宠爱田任丘,有一点是因他世代忠良,本就是官宦子弟,但更多的还是此人办事非常妥当,闻言不由喜笑道,“正是这话,咱们爷俩想一块去了,越是风气未开,便越要严厉处置,此事连皇爷都亲自叮嘱于我,万万不可出任何差错,否则传扬了开去,人人摇煤,反倒是不好管了——你们都帮着点,这件事要办得妥当,若是有谁不开眼,正好,今年辽饷还有亏空,咱们也弄点钱来花花。”
这件事也该由田任丘出面去办,毕竟他主管厂卫,耳目最为灵通,而且手段一向酷辣,正是凶名最盛的鹰犬。众人也觉得此事关乎国计民生,尤其关系到阉党的钱袋子,不可不慎重视之,当下都议论了起来,这才知道原来去年的蜂窝煤送上京城后,连皇帝在内,研究这蜂窝煤制法者在京城实在为数不少,不少人家也勉强调制出少许煤球,只是配方不对,烧起来或者味儿呛,或者烧不透,都不如买活军送上京的蜂窝煤上等。
不过,倘若蜂窝煤运上京城永远都是三五百文一斤,那么便是劣等的蜂窝煤,想来买家也是不少,众人由是方才明白为何买活军给蜂窝煤定的到港价如此低廉,建议中的零售价也实在不高,原来也将仿制的情形估量在内。当下便有人建议,加倍严查仿制,而将价格再往上抬一抬,抬到一百文一斤,为如此一来,每年的利润应当便会更高,还能抄家有胆量仿制蜂窝煤的人家,以此贴补内库。
“不可。”这一计却被九千岁否定,他道,“一来,蜂窝煤售价是皇爷亲自定下的,皇爷且还吩咐,若是那小家小户,自己买了煤来做了煤球自用的,不可去抓他们,煤贵,冬日又将越冷,要让百姓们能够过得了冬。”
说到这里,众人自然齐声赞颂皇帝圣明,九千岁贤良,众人得以辅佐皇帝与九千岁真是三生有幸云云,九千岁听得也是得意,捻须点头,待马屁拍完了这才又道,“二来,则是买活军这报纸,上头是写明了蜂窝煤到港价格的,到武林、海宁的价格,没有太大差别,以此类推,到天港也不会贵得太多,我们这里抬个几文,大家都能理解,若是骤然抬了十几倍,谁来买?谁也不想做这个冤大头。”
在座众人,有些事前已想到了,有些确实想不到,此时也是恍然大悟,恭维九千岁之余,又有人迫不及待道,“这买活周报,确实是个好东西,东南民生,犹如眼见。最难得是活字模印就,还如此清楚,还请义父挑头,向买活军买来字模机器——他们能发买活周报,难道我等不能发个京华周报么?此物在民心攻伐上或有奇效,我等不可错过啊!”
九千岁回道已经让黄谨设法去买,只是买活军未必肯卖,那人还不死心,要请办雕版报纸,哪怕粗陋些,但至少具有名目,能和买活周报抗衡,九千岁的反应却十分冷淡,“不行!若是雕版报纸这个先例一开,那些西林党人岂不是越发得意了?咱们的文字功夫不如他们,不能和他们讲理,只埋头办事便是了,若有什么话,在邸报上说,也是一样。”
由于邸报如今掌握在阉党手上,是由他们来选登奏折,因此阉党必然排斥出现他们无法控制的报纸。九千岁的考虑倒也不无道理,众人均是点头称是,又有人献计道,“此番减征辽饷,定然要在邸报上大书特书,更下令各衙门主动宣扬这般德政,由是若有些西林党,不顾大局,阳奉阴违,仍在强征催科,中饱私囊的,我等便可乘势查办,选任贤能……”
“此外,内库结余的辽饷,皇爷已有圣训,要选一批极好的少年苗子,按照买活军的法子练起来……”
当一群阉人和他们的爪牙聚在一起的时候,坏主意虽然是一个接着一个,但决策速度和执行力也都很高,会是今天开的,《请立之江辽饷帮办衙门并减征辽饷》的奏折是明日发的——其实早已酝酿了三四日了,底稿都打好了,写得确然是文采风流、辞藻雅洁,皇帝批红之后发往内阁,便开始了正式的朝廷嘴仗之旅。
不过大概是因为减征辽饷的旗号实在是太符合大义,其中预算的数字也能有效地缓解财政压力,这条决策竟然只用了一个月便正式行文,列印邸报,往各处发放,引起极大轰动——差不多就和辣椒号返回买活军驻地的时间节点正好相当,如此一来,朝廷算是用买活军跑两个贸易航程的时间,做了一个决策,在效率上算是有了个可喜的进步。
谢双瑶对此的评价是,“还是不能小看这时代的聪明人。”
她摇着小皇帝写来的第二封信,笑眯眯地说,“学习能力还是有的——虽然还是没什么用,但还是要鼓励他们的尝试。”
她的秘书马脸小吴有些忧虑,“虽然……但会不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麻烦肯定有,”谢双瑶不是很介意,“但能改善下外头的民生也不错啊,当然,这是情感角度来说,利益角度来说,要繁衍人口至少需要十五年,杀死一个人却只需要一两年的饥荒,北方的有生力量保存得多一点,大视角来说,对我们来说还是有利的。 ”
“但也不能让他们把面子里子全收了,”她拍了拍手,在办公桌抽屉里翻找了下,抽出一沓文章丢给马脸小吴,“给编辑部那边拿过去,校对一下,过过会,这周的报纸头版改为这篇文章——”
马脸小吴垂头读出标题和概要,“从大局出发,买活军成立辽饷护送公司,自愿跟随辽饷船只上京,抗击劫掠倭寇,保证安全送到,每年航程固定,欢迎本地各方商人踊跃加入船队,进行贸易——”
她也不由梗了一下,这才翘起大拇指,在谢双瑶愉悦的轻笑声中,由衷地说,“六姐,不得不说——”
“这厚黑学的造诣,属实还是得看您啊!阉党想占您的便宜,道行属实还是浅了点。”
谢双瑶对于小吴的马屁还是很捧场的,因为小吴平时惜马屁如金,她嘿嘿地笑了一会,这才变脸严肃地说,“禁止马屁哈,另外给我找个数据,上次吏目统考的报名人数,政审分和卷面分相加在90分以上的人有多少?”
卷面分满分是100分,政审分满分则是60分,不过一般人很难拿到满分,每个人的起步是不同的,如刚摆脱了新占之地名号的吴兴县,他们的住民政审分基础只有20分,唯有彬山人的政审分是从50分开始的。也就是说,彬山人的卷面分只要考到40分就可以当吏目,不过有些岗位会对某一科的成绩有额外的要求,免得招到不适用的人员。
“两万四千多人。”小吴脱口而出,她的记忆力很好,尤其是对数字,这也是谢双瑶一直留她担任秘书的原因,小吴是个非常合格的工具人。
“嗯,差不多够了,到明年应该会更多。”谢双瑶沉吟了下,手指轻敲桌面,“既然长溪县拿得这么顺利……小吴,你往战略处发个条子,让他们准备一下,明年秋后,辽饷运完之后,我想吞并闽北、闽东、闽南,攻占鸡笼岛。”
“三天后开会,让战略处那边准备下,到时试着拿个方案出来——实力积蓄得差不多,我们也该来波大的了。”
第132章 无敌平推社畜肝会议时长流
万事开头难, 这句话是很有道理的,虽然古人不可能总结出摩尔定律,但他们也能观察到一个现象, 从0到100的积攒是最困难的, 从100到1000也不那么简单,但让你有了1000以后,10000就没有那样遥不可及了。
对买活军来说,他们既然有赛博科技的加持,发展遵循摩尔规律也不是那么不能理解——实际上,军队中颇有一些人认为,买活军早就具有了拿下福建道, 甚至是整个南方的能力, 一支两千人以上的精兵,武装到了牙齿, 至少在福建道内是很难遇到敌手的。而在征伐福建道的过程中, 买活军大可以战养战, 不断扩充军队的实力,在新占区发展农业生产提供军粮,如此席卷天下……这也不能怪他们,实际上这就是传统义军争霸的制式思维。
但对谢双瑶来说, 卡买活军脖子的主要是吏目的数量, 并不是军队的战力,要说战力,当世还有人能和买活军相比吗?买活军一直打的都是代差战争,区别只是到底差了几代而已。但对于新占区的治理需要人手, 如果没有乘最开始的黄金时间段彻底摧毁旧的统治秩序, 就不能算是完全消化了这片地区, 旧的统治者会找到千万种方法来寄生在新秩序之上,甚至往其余区域蔓生、扩散,这种危害可不比一场实体战争的失败要来得小。
既然和人才培养有关,那么在普及教育之后,适合的管理者诞生速度也是可以预估的,谢双瑶一向觉得传统的争霸小说中,人才发掘体系实在是过于离谱——完全不去扩散知识,也不培养人才,就指望人才在工作中自个儿冒出来……那其实就等于把自己辛苦打下的政权双手交给了上个朝代的有产阶级,毕竟能在工作中冒头的人前提都是有工作,而这完全是有产阶级才能拥有的条件。
像这种政权,到最后无非就是为统治阶级换个大管家而已,辛辛苦苦忙了一辈子,归根到底还是帮别人打工。最可恨的是由于大量的争霸小说中完全没有涉及这方面的内容,所以她什么都得自己摸索着来,连抄袭都没素材。
从彬山的实验结果来看,五年是个很关键的节点,本就聪明的人经过五年的集中教育,在完全放弃数理化的进阶教育的情况下,可以初步具备一些管理能力,更聪明一些的人,还可以把受教育的时间缩短到三年,比如说金逢春,她就是在受教育的第二年开始参加工作,一开始也有些乱七八糟的错误,但现在第三年起,可以明显感觉到她更沉稳了,也开始有了自己的思考,逐渐变得靠谱起来。
谢双瑶占领云县已经五年了,临城县是三年,等到明年秋后,许县、吴兴县、衢县、江县都会有一批可用的人才浮现,后年则是长溪县、延平府……当她的本钱是两县的时候,她一口气只能吞下一个县,可当她的本钱是三县时,她可以试着一口气拿下两县,以此类推,当她手里有十几个县的时候,谢双瑶每次扩张,便都有把握能治理好和她现有地盘差不多大小的行政区域。她扩张的速度绝不像外界预料得那样缓慢,他们只是抓不住她的节奏,以及她的指导思想。
当然了,这毕竟不是游戏,还要考量到地理人文,还有外界局势的逼迫。有时谢双瑶也不能完全预料到自己举措的后果,譬如报纸,她大大地低估了报纸的扩散速度和广告效应——报纸在买活军周边的区域里拥有权威,这是可以想得到的,毕竟这些区域的百姓和买活军时常发生接触,也经常听说买活军的轶事,具有基本的信任感。但甚至连山阳道都有人前来卖牛,江南道、广府道就更不必说了,甚至有些商家从未和买活军打过交道,手里也没有牛,只是看了广告上一些时效性或许很强的求购信息,都敢置办了货,凑钱交了保护费,由海匪领航保镖,到云县来撞运气。
谢双瑶没自大到归功于买活军声望的地步,这只能说明精美的印刷品在这个时代的确拥有天然的权威性。买活军借助于报纸,乍然间获得了不亚于朝廷的关注度,也让思想的碰撞来得更加频繁。招揽人才的工作更为顺利,很多读书人完全没有任何人的引荐也来投奔买活军,而尽管有些人还保持着矜持,但谢双瑶这一阵子还是收到了几辈子加起来都没那么多的信件,其中更不乏如雷贯耳的大咖。
当然,其中地位最尊贵的人莫过于皇帝了。而且他的信是最早到的——这人动用了特权,找的是人肉快递黄谨,黄谨每次从京城回云县都是快马加鞭,辛苦得令人落泪。谢双瑶的回信就没那么惯着皇帝,还是和货物一起发去天港,天港直送京城。这样一来,他们的通信就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节奏,去信一个半月,回信只需要半个月,皇帝索性就指派了五个信使,专为他送信。
看得出来,皇帝并不愚笨,至少比他弟弟要清醒多了,他是看得懂《吏目参考》的,在第一封信里,他倒是很客气叫谢双瑶为六姑娘,并以‘我’来自称。同时围绕着巫觋和神明的关系做了一些请教。总的说来,都在问谢双瑶该如何摆脱眼下这‘沉默神明’的窘境,又或者是谢双瑶愿不愿意为他提供一定的帮助,在信中他还提了一个很大胆的问题,那就是九千岁是否也正在成为一个新的巫觋。
谢双瑶很有冲动打印一本书送给他——人类学著作《金枝》,说不定皇帝看了那本书之后会获得比烂后的满足,因为原始国王虽然对应着神明,但最终结局往往是被献祭,而皇帝最大的困扰无非也就是被豢养起来,很难获得实在的权力,最多只是调停大臣间的冲突。
不过,《金枝》中有一大部分内容都在探讨原始巫术,而且背景主要以非洲为主,不但犯忌讳,谢双瑶也不觉得皇帝能看懂,更不觉得皇帝能真正掌握多少权力,他就不是那种掌权者的性格,不可能真正玩得转如今敏朝的这个烂摊子。
【大伴是否成为新巫觋,主要还是看他是否依旧需要你的支持,是否依旧希望你对政事有自己的意见。只要阉党依旧完全依附于皇权,就不能算是完全扎根下来,他们的权力还是离不开你的个人意志。目前来说,看不出他有什么出格的野心,你还没有儿子,信王是你实际上的继承人,他极为反感你的大伴,而你的大伴还没有疯狂催你生孩子,看来他还是准备在你的庇护下继续干一些年的。】
这倒不是为阉党开脱,九千岁似乎没有理由和极为信任他的皇帝翻脸,目前来说,他的野心仅止于尽量把握大权,目的也很单纯,只是为了尽量地整合资源,面对处处溃烂的局面。虽然有时尚有些幼稚短视——如果现在朝廷是一个张太岳一样的权臣当政,他是绝不会把辽饷交给买活军来运的,就算是走投无路也绝不会,但他的心还算是纯正,毕竟阉人能爬到的最高峰也莫过于此了,就算谋朝篡位,他能找谁来继承?
至于摆脱巫觋的影响,方法也很简单,任何人都能想得到,那就是向买活军学习,把知识尽量地扩散到民间,再更改考核方式,把吏目的来源尽量扩大,让吏目的收入完全来源于朝廷财政,而不是一重重莫名其妙的‘规矩’和孝敬,把权力从小圈子内轮转的玩物,变为万民分享的权利——这种体制上根本性的改革,是唯一一条奏效的道路,不过谢双瑶觉得皇帝是做不到的。
就算不能完全模仿,也可以小部分地效仿,就从培养买活军式的人才开始。谢双瑶写信给小皇帝的时候不觉得自己正在培养争霸天下的对手什么的,既然九千岁和皇帝都不是弱智,阉党和西林党也不是,那么他们反过来学习买活军是可预期的事件,毕竟买活军又不是洋人,不需要师夷长技以制夷之前,放下□□上国脸面的挣扎。
既然打不过,而且百姓们在买活军那里的日子明显较好,那么向买活军学习便会成为从上到下的共识,皇帝也在信里告诉谢双瑶,北方有许多县府已经自发地学习了报纸上的经验,开始灭鼠防疫。
让小皇帝为她多培养些可以上手即用的人才也是好的!她回信的时候压根没有藏着掖着的想法,因为在谢双瑶来看,她这等于是大开金手指,神装空降新手村,如果这都赢不了,那就活该怪她菜,给点有限的提示,帮助小皇帝下点决心,少走些思维上的弯路,并不算什么太大的人情。
不过,这封信似乎让皇帝更加坚信谢双瑶的确没有图谋天下的野心,他的第二封回信语气便更加亲热了,而且还投桃报李地为谢双瑶筹划着领土的扩张——如果买活军肯派医生进京去教授牛痘种法的话,小皇帝愿意承认她对现有领土以及闽南泉、厦两府的统治,并且把鸡笼岛封给买活军作为领地,正式让买活军拥有羁縻军州土司的地位,就犹如彩云道的木王府一般,永远为国朝镇守边疆,甚至于再往南扩张,吞并琼州,在皇帝看来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大事。
敏朝重北,其次便是江南和长江沿岸,再往南的疆土,对朝廷来说赋税意义就不太大了,在北方的反贼已经迫近京城一百多里的压力下,为了获取援手,这开价也不算意外。看来皇帝连番受到刺激之后,也滋生了介入政治实务的念头,因此有意绕开九千岁,亲自斡旋牛痘接种的事宜,谢双瑶看着他的信有点怜爱,感觉就和看到万年白银突然奋起上分并相信‘好歹我也不是黑铁,只要我想我努力,王者我也能行’差不多。
该给的好处她接着,但买活军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他们自己的节奏是不会被阉党和皇帝操纵的,毕竟在南方,朝廷的影响力已经极弱,大可以随便得罪,也不会有什么严峻的后果。真正该担忧的反而是出身福建道的阁老文臣们,不知道明年买活军占据福建道大部之后,被偷家的闽籍官员会不会在狂怒之下,抛弃成见,联盟发兵攻闽,并断绝辽饷贸易。
谢双瑶并不怕打仗,尤其不怕打会战,既然辣椒号带回了海战的数据,她现在连海战都不怕了,以买活军现在的军事实力,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找不到任何敌手,需要衡量的只有自己的节奏,就算有战争即将发生,事前做好准备即可。横竖会离开买活军势力范围的海船火力都很足,以朝廷现有的海战实力,基本不可能对他们造成任何威胁。而买活军在谢双瑶的快速领域里是近乎无敌的,说难听点,就算被包了饺子,只要她不想让将士们失败,他们就不可能输。
无敌平推社畜肝会议时长流……就连战争也是一个一个会,疯狂安排后勤,做数学题,真正打仗的画面平静得要命,拿下长溪县事前安排那么久,真的打起来不到两个时辰……延平府更是直接骗走了正主……哦,对了,夏禄要安排下,最好是换个名字继续开战情报工作,这人真是个做情报的好苗子,而且思想也相当的进步,所以说,有时候有些人天生就是成功者,但是好是坏,对社会有没有建设,最后到达什么高度,就全看给了他什么环境……
写读者回信对她来说算是半放松,尤其是给天真的皇帝写,谢双瑶对北面没有什么阴谋,全都是不怕不上钩的阳谋,因此她的笔触相当随意,还问起了炸鸡,说到他们上船时还送了一些阉鸡,不知有没有活到京城,做了炸鸡没有,好不好吃,并鼓励皇帝别养着,养太大肉也不会更多,反而会变老,就没那么好吃了。
既然提到了炸鸡,不免就要感谢一下皇帝送她的辣椒,买活军拿到手之后就开始做了规模化培育,谢双瑶很重视辣椒,因为这是不可多得,可以广泛铺开的廉价调味品——和孜然、胡椒这些贵价品不同,辣椒不挑种植环境,在佐餐祛湿上有很大的帮助,在她看来是很值得推广的,有助于丰富百姓的餐桌。
此外,她也提到了番茄,并慷慨地回赠一些番茄盆栽,提到了黄谨的看法,黄谨一直有个愿望是推广番茄栽种,谢向上记在了档案里,也说到黄谨觉得这件事办不下来,谢双瑶不介意帮黄谨一个忙。
玉米、土豆、红薯,这时候其实也都已经传入了国内,只是还没有铺开种植,买活军之前也物色了一些红薯秧苗,谢双瑶都在信里提了一嘴巴,送了一点本土产的种子过去,她自己带的高产玉米和土豆自然是不会送的,这种ABCD家的粮食基本都要另外育种,自己留种会出现严重的退化现象,而且还会带来灾病,除了谢双瑶谁也没能力安排高产种的生产。她还顺便提醒皇帝,派密探过来的时候不用成天老打探军国要事,买活军大部分军国要事都在报纸上,不如把注意力放在农事上。
至于工业什么的,其实关注了也是白关注,第一他们很难仿造,第二基本现在工业实验基地都集中在彬山,那里现在对外人依然是极为封闭的状态,就是仗着身手潜入其中,恐怕也什么都看不懂。
打完了这部分的字,她又偷懒地复制了和植物有关的一段,修改了下,放在和徐子先、李我存等人通信的内容里,这几个大佬是写进历史书里的大神,她是闻名已久的,谢双瑶觉得他们应该尽快地到买活军治下来——倒不是她有什么粉丝集卡的心态,只是印象中大佬们很少有活到改朝换代的,那寿命也就是这么十几年了,尽快地过来,可以做些体检什么的,尽量地延长寿命,这些大佬现在不过五十多岁,放在后世都正是年富力强出成绩的时候,不能再耽误了!这种脑力已经受到重重验证的科研巨子,不来给她打工那多可惜?
原本谢双瑶就致力于套磁,尤其是王举人在报告中引荐了自己这位姻亲之后,就更是上了心,连《吏目参考》都是她示意王举人寄的,要说没有借殷商历史来钓科研大鱼的心思那就是假的,效果也很理想,巨佬们纷纷愿者上钩,受到‘科学治理、唯物治理’的诱惑,主动以子侄的名义给谢双瑶写信,算是又迈出了一步。
其结果是,谢双瑶还得拉于县令、王举人这样的读书人来解读话外之音,因为她是看不太懂的。目前看来,这两人对重修历法、天候变化、推广农业科普、进阶算学都有极大的兴趣,也不是不想参与,但二人各自存在着一些顾虑,如李我存,他担心亲自来到买活军这里以后,便走不了了,其次是或许会被迫放弃自己的移鼠信仰,只能改信无生天妃老母。
这个疑虑还是很好打消的,但徐子先主要的顾虑就务实得多了,他忧虑的是族人的安全,这一点谢双瑶觉得很实在,而且很有普遍性,现在很是有一些赋闲在家的官员、士大夫,看到周报之后,对买活军发生了很大的兴趣,但又有重重顾虑,只能先派些子侄过来看风色。
是该拿出个解决方案来,而且在谢双瑶来看,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当反贼就是这点好,没有什么道德包袱。
“分兵约四十,开一艘小福船,以买活军的名义在沿海进行‘劫掠’,开展劫掠 反缴获形式的贸易……论证可行性……第一个劫掠目标就定在华亭镇,嗯,要记得带糖去,用糖换棉花问题应该不大,另外要先问问徐家有多少人要上船,空出舱位来……”
第133章 军速度
“往这里牵!”
“哞——”
“快快, 那里又拉了,快来铲走!”
“二十头牛对吧?收条开好了,到前头去结账, 这里只做牛的买卖,其余货物也到那里去登记!明天可以在交易大厅叫价!”
“新鲜的炸鸡喽!刚打的芝麻光饼!热乎乎的豆浆来一碗来——”
“新一期买活周报来喽!”
连翘说得没有错,此时的云县港口的确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热闹嘈杂, 也更有丰富的味儿——买活军同时推进的好几件事,现在都要通过云县港口来反馈结果, 而不得不承认,有些结果也让买活军的吏目措手不及。就比如说, 这火热的黄牛贸易, 就是他们完全没有想到的。
或许是因为大家都有牛, 而并不是所有人都有皮棉、矿石和原煤, 也或许是因为买活军官方出面, 接连发布了三期的购牛广告,让很多想要和买活军套近乎的势力看到了机会, 总之,现在从全国沿海贩来的耕牛完全阻塞了港口, 而且因为牛不能像大宗货物一样, 用龙门吊来运输, 卸货效率受到很大的影响, 又因为要消耗食水, 使得港口必须优先卸牛,这才形成了壮观的海面堵船现象, 甚至连谢双瑶都因此被惊动了, 特意赶到云县来协调运输。
“快快, 快快快!”
这个快字是云县如今使用频率最高的几个字, 吏目们、商人们,就连街边被临时雇来铲牛屎的孤儿清洁工们都在飞跑,水泥路上,一泡牛屎刚落地就被铲到了箩筐里,牛群被归置在马路最边缘,中间是来回穿行的车马,各色小贩点缀期间,卖报、卖小吃,也为刚下船的商人们指路,“你们要做买卖去交易大厅,要住宿的话也在那附近,新开了一整排都是客栈!”
这些客栈全是新建起的宿舍,因为这批商人的到来,还没住工人,先住上了客人,而那些泥瓦匠建筑队,也就因此更忙了起来,他们才刚盖好了一批房子,现在又要去新工地抓紧建房,“快!不然工人们没地儿住了!”
他们的忙碌,对于砖厂也带来了额外的诉求,砖厂不得不招聘新工人,才刚忙完了早稻收割,还没来得及种冬小麦的农民们,收到村长的通知,“去烧砖,去建房,一日二十五文,包吃包住,干上两个月再回来种冬小麦!”
云县周围有很多农民都受到了这种汹涌澎湃的用工潮影响,宁可不种冬小麦了,也愿意在云县这里做一冬天的工——还能和他们进城务工的妻子们团聚,而他们的地该由谁来种这又是个问题了,买活军不得不在报纸上招聘庄客——他们很需要人来种地,农业生产是不能落下的。这些农民们也接受自己的地被别人白种一季,因为大豆和冬小麦套种是可以肥田的,而且不管你自己种不种,这个地在这里,就一定要收稻谷和麦子,哪怕他们什么地租都没有,有人来承担这个赋税也是好的。
除此以外,云县的人口越来越多,对吃食的需求也就越来越大,隔壁几座县城的菜都要往这里聚集,这让云县往外的水泥路上从清晨到日落都走满了车队,运砖瓦、运菜,往回走时则带着货物,至不济也能拉几车的肥料,当然还有牵着得来不易的牛——一张报纸,一封广告,让买活军的这个秋天比平时更忙了几倍,就像是一个系统开始飞快的运转,而人们正在头晕目眩地适应这样的速度。
快,一切都太快了,在这里,一个需求提出,第二天便得到满足,一头牛下了船,经过检疫和验货,当天便能得到牛款,第二天这头牛就出现在了城外的水泥路上,第四天它就来到了村落里,接受着前来围观的百姓们啧啧地称赞,“这可是从山阳道来的牛!”
歇息了两天,入住了牛棚,和新主人培养了感情,吃着他们从报纸上学会配出的草料,第七天,它便开始干活了,爬犁在它身后犹如波浪一样地起伏着,排开了土地的海洋,耕完了一垅,它还没有累,主人便有些不舍得,让它稍微歇息一下,又拍着它的背眉开眼笑地说,“好牛,好牛啊!”
回到牛棚里,它们还有盐砖舔,这些牛一边舔一边挥着尾巴赶苍蝇,它们在这样温和的天气里也感到很惬意。这些盐砖是在老家舔不到的,在老家,盐很昂贵,主人自己都吃不够,更说不上给牛羊补足,但在这里,舔砖是随着外来的黄牛一起推广的东西,凡是舍得贷款来买牛的农户,咬咬牙狠狠心,也都舍得给他们买两块砖舔。
农户们为了买牛都欠了贷款——现在买活军不许放印子钱了,便由他们自己的钱庄来贷一种低息贷款给他们,这笔钱和买活钱不一样,是要还的,每年都要从稻谷的赋税里加钱来抵扣,农户们没有谁喜欢欠债,所以有了做工的机会,都愿意出去做活还钱,冬小麦刚一栽下,便将家里的事交给了父母,又或者是半大的孩子,不愿出门做工的妻子,自己背上行囊,急匆匆地来到县城里做工,有些人去年做了砖瓦工,今年便仍是照旧,有些人则还去修路,他们去年在一起做工的朋友今年也写了信来,叫他们过去一起,要快!
快,什么都快,多少千年来,习惯了一天只做一件事,一做就是一天,一年、十年、一辈子……永远是这些繁重而又重复的工作,所有的变化都是缓慢而又迟滞的,但现在,买活军带来了一种全新的节奏。
这些农户们,他们一天到晚,一年到头,要做的事或许不那样卖力了,他们有了新的机器,新的牲畜来取代那些简单的苦力劳动,还有丰富的商品,让他们不必再自己从事效率低下的副产品生产——但他们的脑子却是不得休息的,刚刚才吃饱了没有多久,获取了一些营养,他们的脑子就不得不跟着飞快地转动了起来。他们每年要春耕、要学习,要见缝插针的进城做活,要收获一季稻子,要看报来决定今年下半年种什么,农闲又要进城去做活,还要写信、寄信、看报、读书……他们的身体比从前轻省了,脑子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忙碌!
停不下来,这不再是以前了,便等一等,停一停也不要紧,这里是反应速度极快的买活军,文书今天呈上去,明天后天就有回音,一封信从衢县走到云县也不过就是五六天,现在还甚至可以往辽东写信,也只需要一个多月便能送到!人们脚步并没有变得更大,但世界仿佛在这样让人眼花缭乱的信息中变得越来越小,活死人们辛苦地适应着这样的改变,他们的说话速度显著地变快了,而生活中的礼节变得格外的简单,哪怕是体面人家,他们的对话也习惯于开门见山,因为大家要做的事情都很多,都在想方设法地节省时间。
“还是要做生意。”
临城县徐宅里,张老丈便这样一锤定音地对亲家说,“我已经多方考量过了,亲家,在买活军治下,想发达,倒是有许多路走,但想要发财,唯独便只有一条路,那便是做生意。”
他举起手中的报纸,弹了弹发黄的麻纸,强调地说,“而且是跟着报纸做生意,自古华山一条路,在买活军这儿,想发财便只有这条路,是绝不会出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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