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拉拉杂杂一大堆,打了十几分钟,算是把今天的行程都总结完了,谢双瑶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往下记录,【聊完了以后,感觉彼此了解的确加深了,我明白他不说,他也明白了我大概是什么样的人,我问他,得知我不是官员,只是个误入本土时空的种地狗,他有没有失望,嗯,徐子先说并没有,他虽然很吃惊,但不会降低对我的崇敬】
【感觉他不是拍马屁,虽然我自己说有点不好意思,但,好像是真心的,徐先生告诉我,他非但没有失望,反而觉得我更……伟大了(真不好意思),他说换作是他,未必会做和我一样的选择。】
其实这些话除了让她自我感觉良好以外,没有什么别的作用,但谢双瑶唇角依然不禁现出了一丝微笑——虽然如此,但她觉得还是值得她记载下来。【徐先生问我,为什么会这么做。我告诉他其实我也并不伟大,我想他也一定会这样选择,这几乎是一种义务……噫!好肉麻!以后对外还是一律只说冰可乐!】
她有点尴尬恐惧症,尤其不喜欢两个人互相真情实感地颂扬彼此的画面,尽管是发自内心,但情感不脆弱的时候去看,感到的肉麻感还挺强的。所以谢双瑶草草记下这段就不再重看了,而是开始查看小吴给她安排的一周日程表——小吴现在不太和她一起出差,开会速记也换人了,最近光是排日程和做收发就忙得要命,主要是牛政由她来主抓,听说小吴雄心勃勃,已经在酝酿鸿篇巨著,主题正是牛政折射的各地民生,谢双瑶对此表示谨慎的期待。
牛政还在继续,这一波大概收了几万头牛是有的,现在云县的肥料都够好几年的,不过目前买活军的报纸已经暂时撤了广告,不再四处宣传了。而且由于粮食限售的关系,这波贸易潮下来,买活军可以说是赚得盆满钵满——有些商户是更愿意要银子的,买活军求之不得啊,延平郡王府金山银海,几十万银子都在他们手上,都够抵牛价的了,而且说到底牛也还是农户付钱,财政这里并不支出什么,这几年来财政方面大的支出里,真正看不到回头钱的还是人口贸易。
延平府和长溪县的基建方案,新的报纸定稿,还有就是接见下毛荷花,这个其实早该安排了,东江岛代表人物,第一批女娘现在到买活军这里也一个多月了,应该是有些感想的,还有谁?哦对,郑地虎,得想个法子把他收服了,不过十八芝都是一时人杰,记得后来好多人都去给荷兰人做买办了,得了解一下这批华裔大海盗的想法……
谢双瑶暂时停下打字,对着屏幕端详了起来,她在想一个很搞怪的问题:她到底该不该希望十八芝有强烈的民族认同感,如果他们有的话,是不是反而不会归顺于她的买活军了?
第151章 毛荷花的小计划
“徐先生, 您还是要注意身体,不能再熬夜看书了,再这样只能和六姐告状, 取消您的台灯权限……”
“有理, 有理, 唉,向上啊, 我也想节制, 奈何学问太精彩, 你就通融通融——”
“二老爷,您这题还是忘了看括号,这题有两个考点, 四则运算要先做括号里的算法,再和外头的加减乘除一起,先乘除再加减, 不是从左到右地做……”
“那个发bo,是轻音,不是脖, 阿哥你那个发音不对——”
【铛——铛——铛】, 随着钟声响起,台阶上的众人纷纷加快了脚步, 往各自的教室又或是校外走去——云县的哪里虽然都很热闹,但除了人流永远川流不息, 说话永远要靠喊的码头之外, 白日里最热闹的, 无疑是此处这在县城之外开辟的‘扫盲学校’, 在云县做工的、做生意的外来人口, 才刚稍微安顿下来,便立刻要来上半日的扫盲课,这里随时都能见到下了学去做工的,又或者是做了工来上学的,在课间时分,更是人声鼎沸,脚步匆匆,又夹杂了悠扬的叫卖声,热闹得几乎能赶得上码头了!
“现摊的热煎饼哎——火烧来一个——夹了肉一咬一口油哎——”
“灯盏糕来一个,辣得跳——”
“炸年糕炸鸡翅了,炸鸡架现来现炸五文一个——”
小贩的吆喝声混着那油炸物的浓香味道,传到了东江军这些瘦骨嶙峋的女娘耳中,哪怕是听不懂,也带着极度的诱惑力。这些女娘们个个都剃了光头,面色黑红,脸上脖子上还有些擦伤的痕迹——这是太久没有洗澡了,在澡堂子里搓垢时得太狠,留下的红痕。她们禁不住在校门口回头盼望着那一溜的小贩,有些年轻的女娘已经忍不住咽起了口水,但大多数人都还倔强地维持着最后的尊严,哪怕小贩们招手让她们过去‘试着吃一块’,她们也都约束住了彼此,摇着头,坚定地聚在一处,等待着她们的首领。
“荷花姐!”
“荷妮儿!”
很快,她们便见到了毛荷花的身影,她从初级班教室里冒了出来,一溜小跑,差些还撞到了同学,连忙站住了道歉,很快又发足奔了过来,“姐妹们久等了,走,俺带你们上工去。”
她已来了一个多月两个月了,便和这帮新来的女娘不同——毛荷花竟又长高了,而且长高了不少,看着大约有一寸的样子,或许还能再长,而且她脸颊上的肉显然地丰满了起来,肤色虽然依旧不白净,但也不再暗沉,而是散发出了匀净的光泽,她的衣衫也比这帮女娘们的更合身——棉袄是早准备了的,一落地就发了,不然很多女娘几乎是衣不蔽体,但既然如此,也就注定不太合身,今日毛荷花还特意地去弄了针线来,预备着给她们回去改衣服。
“这儿大哩!”
看到毛荷花,东江女娘就有主心骨了,她们也活泼了起来,纷纷地发表着自己的感想,“你不来,我们真不敢乱走,又还不怎么会说这里的官话!”
“可是了,路牌也不认得,还看街边有人卖地图的,好新鲜!”
“那个卖煎饼的是春妮不是?上一船和你一起过来的?怎么去那做活了!旁边那个是她家汉子?”
“是春妮,她前几天刚结婚!”
这十几个东江女娘,工作上也被分到了一起,她们是在洗衣房做事的,正好和毛荷花的工作单位顺路,毛荷花便把她们放在了自己名下做帮扶对象——第一批东江女娘里,有不少尖子,如今扫盲班已经毕业了,也都换到了较好的工作,而毛荷花便和买活军的吏目商议,由她们来以老带新,做新女娘的小老师,帮助她们融入买活军,这其中就包括了教她们怎么遵守宿舍的规则,怎么洗衣洗澡,怎么去食堂吃饭,怎么在城里认路——自然了,也包括了怎么快速地学会买活军这里通用的官话。
此时的官话,除了必然的地方口音之外,又还分了南腔北调——原本官话是以金陵话为基础进行厘定的,但迁都百年后,糅合了京城本地方言,北方方言的北方官话,悄然成为了官场的主流。南方官话和北方官话的差别不大,彼此可以互相听得懂,但是有些勉强的,而北方官话又反过来影响了辽东山阳等地的方言,使得当地的方言和官话处于一种微妙的叠加态——不像是南方这里,方言和官话泾渭分明,在北方,你可以说本地的方言是一种特化了的官话,只有腔调的变化,以及一些本地的土词,只要慢慢地说,外地人也能听懂。但实际上,只要是说得快起来,那么彼此的交流也一样是很成问题的,介于听得懂和听不懂之间。
而买活军这里,他们的官话更接近于北方官话,辽东女娘们即便从来不说官话也能听懂一些,只是不怎么敢讲,毛荷花鼓励她们,“怕什么,只说去便是了,未必他们的官话比你说得就好。”
又说,“那些零嘴儿,省省钱,想吃就买一个尝尝,别叫人小瞧了咱们去,都大大方方的,该吃吃,该喝喝,卖得也不贵,怕什么呢?”
怕什么,新来的女娘们说不清,这环境处处都太陌生了,虽然在船上已经打了个底,但来到这里她们仍觉得晕晕乎乎的,从气候、发型到衣着,不同的地方太多太多,在老家,金钱鼠尾的建贼顶着大光头上的小细辫子,到处地抓‘包衣阿哈’,在这里人人都是短发,新来的人为了防跳蚤也要剃光头,在老家此时已是滴水成冰的数九寒冬,在此处仿佛还是深秋般只有一点凉意。
在老家她们忍饥挨饿,四处流窜,今日望不到明日,人们脸上的笑容就和粮食一样宝贵——在这里,粮食是尽有的,百姓们就没谁饿着肚子,而笑容也随处可见,和她们同一天上岸的川蜀船工们,和她们在扫盲学校相遇时,也能听得到他们的议论,“郝老六都能给他吃饱,买活军是多阔气!”
郝老六在船厂做活,毛荷花对他有印象,是真能吃,她现在也在船厂做事,两人常在食堂相遇,郝六吃饭是用盆装——真一点也不夸张,他来了两次,食堂的便认得他了,一见他来,便给他盛一大盆饭,那饭盆有小孩儿双手环抱大小,虽说浅,但也能装五六个人的饭量。每餐的配菜在盆里真少得可怜——菜是有数的,饭可以尽量吃饱,此外还有些小咸菜、腐乳倒是可以随意加,毛荷花就亲眼看着郝六把一整排小咸菜碟子拿起来,左一碟右一碟,全倒进饭盆里,坐下来稍微搅和一下,抄起筷子便如狼似虎地往下干,一大盆饭不到十分钟全部吃完,他打个饱嗝还有些意犹未尽,慢慢的喝杯水,临走时还又拿了个白面馒头!
川蜀船工们说得不错,买活军是阔气的,只要不浪费,粮食造多少都不吭气,郝六这样的吃,他们也照样的供给,甚至还放出话去,说是要看郝六能这般吃到什么时候,吃多久他们就供多久——甚至还有买活军的兵爷来看,夸郝六能吃力大,是好汉子,从自己的份额里给他买鸡蛋吃。
不过是半个月,郝六眼见着至少胖了十斤,他的形象有了很大的变化,原本他精瘦,又高又驼,肋骨仿佛都能数得清,皮肉紧紧地盘在骨头上,像是一条癞皮狗,半个月光景,郝六脸盘有点肉了,能站得直了,脸色有了一丝红润,他的食量居然也就变小了——哪怕他夸口,若是买活军舍得供,这样吃一辈子都行,但大家都看得出来,有了荤腥之后,他一顿从冒尖一盆饭,已变成平平的一小盆。郝六的这些同乡啧啧赞叹着,用还有一丝乡音的官话生疏地取笑着,“多少粮食喂出来这么几两肉,亏本生意!”
确实,毛荷花自己有时候都想着,买活军实在是财大气粗——他们这些苦命人,哪里配享这样的福,能够顿顿吃得饱呢!她算是能吃的了,来了买活军这里,一开始她一样诧异——做工的那顿包饭,这个可以想得到,但包饭的伙食竟如此精美,能吃白米饭,这就是想不到的了,而且配菜的油水竟也很足,一顿饭至少能见着一些蛋花,米饭更可以随意吃饱——哪怕就是建贼没来以前,这样的好日子怕也只有地主家的小姐能想一想,自然是轮不到她这个佃户家的丫鬟。
包餐都这样好,买活军这里的日子的确是太好过了,毛荷花被叫去和义父通信的时候,便着重地说了自己的吃食,她希望义父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吃得这样的好,哪怕别处有什么不好,那也完全能敌得过了,是应该多多地派了女娘们来这里,至少能吃得饱饭啊!
更何况,别处也没什么不好,毛荷花这一个多月以来,已经从坚定的义父追随者变成了更坚定的六姐信仰者,她们东江女娘到云县,在水泥宿舍里点着蜂窝煤炉子,枕着全新的,厚实的棉褥子睡了一夜,起来又吃了买活军免费招待的一顿早饭,第二天晚上就到处在问哪里能请六姐的牌位——便是毛帅自己也都没法过上这样的日子,买活军能招待她们这样的一晚……哪怕就是要她们的命,东江女娘们难道还好意思不给吗?
若是在这时候,买活军对她们提出了什么要求,就算再过分毛荷花也是一定会答应的,但办到了之后,她心里多少也会有一些已经偿还足够的感觉。可买活军对她们就偏偏没有任何的要求,似乎就像是他们所说的一样,他们真的只是缺少一些人手来做工——毛荷花她们安顿下来以后,被分配去做农活的也有,扫大街的也有,甚至买活军也在女工中招聘码头搬货的苦力,连毛荷花都是从苦力做起,只是在扫盲班毕业之后,靠着自己的成绩,在报纸上找了船厂的工作,现在船厂在大量招人,像她这样学习速度快,水性好又有远航经验的女娘,很容易便在船舱里找到了一个学徒的工作。
学徒一天是三十五文,包一餐,虽然是糙米饭,但真能吃饱,宿舍一天是五六文,东江女娘还是习惯一天两餐,毛荷花一天再吃个五文的早饭——多是粽子,最顶饱,这便有二十五文的积蓄,到这时候,她心里对谢六姐的忠诚,几乎已经和对毛帅的忠诚齐平了。虽然她从前也是毛帅信用的婢女,但小荷花做婢女的时候也没有自己的房间,她实在连梦里都不敢想象天下还有这样好的日子,而给她带来这一切的谢六姐,毫无疑问当然应该得到她次高等级的忠诚——由于她被毛帅救了命且养大到现在,所以毛帅还是最高效忠对象。
该如何回报自己的两个恩人呢?答案是很显然的,毛荷花虽然还没见过谢六姐的面,但已坚定地认为自己应当早日促进东江岛归于买活军麾下,更有甚者,应当推动买活军对辽东的吞并,原因非常的简单——她希望东江岛的百姓都能过上和她一般的日子,而比起靠她们这些女娘存钱接人,请毛帅倒戈当然是更加省力的办法,而且这样一来,她两个恩人的利益将极大程度地趋于一致,这也就方便了毛荷花的报恩。
不过,像毛荷花这样大胆,还敢于思考天下大事的女娘并不多见,大部分女娘都还是从小处开始,重新经营着自己的生活,思考着自己的回报——毛荷花是不太去澡堂的,多是自己烧一壶热水每晚擦身,这样不至于浪费了蜂窝煤的火力,而且还能省了一文钱。她们东江女娘几乎都这么做,因为大部分东江女娘想得都一样:她们要多存钱,早早地把自己赎身出来,余下的钱便能存起来,到时候做了运费,托买活军多走几趟,回东江去接更多同胞过来。
第一批女娘几乎个个都这样想,而第二批的女娘们,虽然才来了没几天,但逐渐熟悉了云县的她们,也都认可了同乡们的判断:是该要多存钱,先早日存够赎身钱——不能叫买活军觉得她们这批东江女娘还账太慢,买得亏了,随后还要更勤勉、更节俭地做事,要让买活军感到东江人是最好、最忠诚的百姓,那么她们在云县才能得到广泛的好评和接纳,之后最好连去东江接人的船都能由她们包了费用,这样才能鼓动买活军多开一些班次,把更多的同乡从建贼的铁蹄下解救出来。
这是最朴素的同乡情谊,似乎也成了一种真理,东江女娘们虽然各自从事不同的工作,但联系依然频繁,人离乡贱,这是此时普遍的认识,而凡是成群结队到外乡来讨生活的百姓,在不太会说当地语言的时候,抱团也是很紧密的,辽东女娘们逐渐养成了利用学校来彼此联络的习惯——上早班的,便帮扶上早班的姐妹,上晚班的,便帮扶上晚班的姐妹,从学校到‘工作单位’的路途也成为了她们彼此交流的场所。而毛荷花也成了公认的首脑人物,虽然她还没有发号施令,但毫无疑问,她具备着一言能定生死的权威:倘若她下令将某人逐出这个群体,那么这个东江女娘在云县顿时便没了靠山,没了娘家,这在这些女娘们如今的念头里,还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春妮咋就嫁人了呢?荷花姐,她满岁数了吗?在老家有婆家吗?”
也有些脑子较为灵活的女娘在问春妮的婚事,或许是因为好奇,或许是为了给自己盘算,因此便又有些心虚——倘若她们嫁了人,那对东江同乡会的依赖也会就此减少,按照传统的观念,这个女娘很快就会成为本地人了,同乡会的力量或许会因此削弱。
不过,毛荷花也并没有阻止同乡们物色婚事的意思,而是和气地回答道,“买活军这里,有本事又想说亲的汉子很多,春妮带了个孩子过来,年纪也够了,她想嫁人,这事咱们不能不支持,过来安顿下来以后,就去婚介所登记了——就前几天刚成的亲,她相公是本地人,家里在云县自有两间房的,莫看只摆了个吃食摊子,收入不低呢!待春妮也挺不错的,婚书写得很公平。”
“婚书?”问话的人显然在东江的时候从未真正接触过这个概念,更不知道这和公平有什么关系。
她们边走边说,毛荷花介绍了一下买活军这里的婚姻规矩,又强调说,“若是年岁不到,可不要谎报岁数成亲,被查出来,要去做苦役不说,还丢了我们东江人的脸。若是年岁到了,也不必太着急,在这婚书上别太吃亏了,依我看,买活军这里成婚也还是容易的,多得是想结亲的男儿郎。”
这是实在话,其实第一批东江女娘受到了买活军各界的好评——身量高、力气大、能吃苦、上进、眼里有活儿、机灵、学得快,而且年纪恰好——东江女娘年纪都不小,孩子和少女多数都被送到高丽去了,留在东江岛的多是二十出头能做重活的健妇,正是婚配的年纪,她们的婚配意愿普遍也都比较高,都经历过战乱,许多女娘都很渴望能重新过上安稳的生活,而在她们的愿景里,安稳的生活当然也包括了一个懂事而勤快的男人,甚至对于很多失去了自己孩子的女娘来说,再生几个孩子也是心中非常急切的渴望。
既然毛荷花并没有阻碍她们成亲的意思,这几个女娘便立刻活泼了起来,细问着婚介所的规矩,又彼此讨论着去登记的时机——自然还是要等扫盲班毕业了才好,现在她们还不是很会说官话,也看不懂报纸,很难给自己物色什么更好的工作,只能在洗衣房打杂,又或是扫大街拾牛粪,便是有一手好厨艺,也不敢学春妮相公去摆摊,毕竟还没有本钱。
“等工作定下来再看。”毛荷花帮她们决定了,“至少也过个三四个月的——男人多得是,还怕跑了不成?也免得人家说我们东江女娘馋男人,一来就急乎乎地找人家,名声可不好听!”
“那是了。”
“可不是,那驴多得,还有只能拉帮套的呢,男人还怕少了去?”
辽东的女娘,在这方面同时兼具了保守和开放,格外地有一种爽朗——她们很赞成毛荷花的观点,女娘要有自己的矜持,但对拉帮套这样的共妻现象也能坦然谈论。这几个女娘几乎都有过几段婚姻,在辽东本土时的第一段,家破人亡后,流落到东江岛上的第二段,此刻她们的第二任丈夫都还没有死,但也没有人有什么守贞的概念,在东江岛时全心全意地一起过日子,心意不是假的,现在既然来到了云县,此生相见的希望不太大了,那么展开一段新的婚姻也非常的自然——就如同找拉帮套的一样坦然,都是为了生活么!
北地天气严酷,孕育出的便是这样善于变通的达观,矫情的人是不容易活下来的,因此众人便很活跃地谈论起了择偶的策略,还有些人反过来惋惜春妮子太着急,或许吃了亏的,毛荷花说,“她那又不一样,她想开个小摊子,和她男人一见面就投缘了,很说得来,而且她娃儿来了以后水土不服,一直生病,也得要有人看娃。”
“哦哦!”春妮子立刻就被大家谅解了,女人们纷纷说,“那等扫盲班毕业了,手头宽裕些便去照顾她们家的生意。”
“自然的。”毛荷花叮嘱着,“扫盲班还是要用心读,不识字吃亏呢,报纸都看不得,也不好往回写信。”
“那是。”
“还有,婚书可不能自己私自定了去,我们东江女娘有一条是约好了一定要保证的——婚后得出来工作,若不然,岂不是遭人笑话,说我们东江女娘好吃懒做,结亲后便在家里躺着享福了?说句难听的,这儿的活也不怎么沉重,便是在老家,怀孕了谁不是做到生?可不能拈轻怕重,败坏了东江的名声。”
“那还用说!”
一边走一边说,设在关口附近的洗衣房很快就到了,毛荷花和几个女娘挥手作别,看着她们进去,洗衣房的工作其实也并不累人,因为买活军是不太用人手洗的,他们的棉衣料子厚实,可以用一种大的机器,叫做洗衣机,也由畜力带动,几个桨叶在底下搅和着,带动水流,洒下胰子液,过两道水就很干净了。女娘们并不用常年跪在石板上捣衣上浆,只是进去做些绞衣、晾晒的工作。
洗衣房设在关口附近,是因为这里有河,关口的澡堂子也在这里,也因为有河好取水,船厂就在附近,毛荷花送走了同乡——她现在对这几个同乡大概也有些了解了,晓得她们都不是太有能力的人,只一心过日子的那种,便在心底将她们放出了夹袋。算了算时间,距离下午开工还宽绰得很,她便放慢了脚步,寻思着要不要拐到岔路上,去找个皇榜看看今天新出的报纸——她是不愿花钱买的,但好在皇榜也会张贴报纸,有耐心的话,可以站在那伸长脖子看免费的。
就这么慢了几步,便正好看到川蜀的那帮船工也走了过来,队伍稀稀拉拉地拖得很长,几个女娘没入了洗衣房中——她们这批新来的很多都在洗衣房,那郝六的妹子走之前还在教他,“ri,le,不是ni、ne——”
川人怎么nlr不分啊?
毛荷花心里有些好笑,只装着平淡,冲他们微微点点头,算是示好:码头上各省人抱团,彼此寻衅打架的事情,毛荷花是听说过的,这帮川蜀佬也抱团,她自然不愿和他们冲突。
船工们大约也是一个主意,都点头笑笑,唯独那郝六却走上前来,和毛荷花几乎并肩,只落后了半步,搭腔道,“毛嬢嬢,倒是有件事想和你打商量——”
第152章 郝六哥的大计划
毛荷花虽然还不知道嬢嬢是什么意思, 但也能感觉得到郝六哥的好意,她本来就没有什么和男子搭话的顾忌,来了买活军这里一两个月, 更加不记得什么男女大防的屁话, 郝六哥既然要和她搭话, 她应了一声,还催他走上前来和自己真正并肩, 道,“有话你直说。”
郝六哥也就站了上来,一边走一边和她说道,“毛嬢嬢, 那日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天南海北的,算是有些缘分!说起来,我们和东江的女娘还是扫盲班的同学——”
毛荷花问道, “你不是已带了个女娘在身边吗,那是你亲妹子,不是你媳妇?”她以为郝六哥是来找她说亲的。
“不是,不是。”郝六哥倒被她闹得局促,忙道,“不是这个事儿, 就和你套套近乎——”
他似是被毛荷花的直爽搞得有些无奈, “是这么回事——咱们川蜀这一波来的人, 实在不太多, 拢总也就几十个, 多是船工来讨生活, 毛嬢嬢你也知道, 云县这里,地方是好地方,天南海北来做工的人有许多,不过归根到底,还是沿海福建、之江、江南还有江西这几个省的下江人来得多,我们东江也好,巴蜀也好,都是外来客。”
这是实话,外来客在本地总是有些不舒服的,毛荷花道,“可不是!所以我们东江女娘彼此都要好——但我们还好,嫁在本地就是本地人了,只抱团不受婆家欺负便是了。你们这些巴蜀汉是有些不容易,我看在本地讨老婆很难。”
郝六哥有些微恼,道,“真没想着和你们说亲,毛嬢嬢你话里话外也别老这么说撒!伤人心的!是有其余的事商量——我也是听说,东江女娘也想攒钱请买活军出船去接人,可有这事?”
毛荷花这下明白了,她看着郝六哥的眼神顿时就多了几分欣赏,“你们也打着一个主意?”
“是,”而且去川蜀接人的船是河船,因此郝六哥和毛荷花没有直接的竞争关系,他是来讨教经验的,不知道毛荷花这里是怎么的思路。“咱们来了这里,虽然才住半个月,字还不能全识得,也觉得是神仙一般的日子,上有天堂,下有云县,这样好的日子,又缺人做工,怎能忘了叙州的码头兄弟?再有我妹子她未婚夫还在叙州当铺做个小伙计,实在是屈才了,我们也想着快些接他来!”
这是巴蜀这帮船工在云县落脚后共同的感受,对于在叙州没有田地,现在工作也逐渐变少的船工、码头苦力来说,云县实在是再理想不过的所在,他们很急于接兄弟们过来,便是怕晚了,云县用工需求缩减,乡亲们在这里存身不住。因此虽然初来乍到,但郝六哥已开始设法绸缪,而川蜀船工的处境又还比东江女娘要艰难一些——东江女娘是很能干的适龄女娘,这一点就足够得到重视的了,而且她们人数还多,至少数千人。而川蜀船工人少,还多是男丁,他们想接来的也未必都是急需的船工,很多都是农民和码头苦力,这确实很难引起买活军官方的重视。
“有没有试着和班主说过这事呢?”毛荷花也很同情郝六哥他们,因为彼此的心都是一样的,她对这个有些调皮的川蜀汉子也有所改观——有主意,而且十几日便隐隐成为船工之首,这都是有才能的表现。
“提过,但班主手下,五湖四海的船工都有,几乎人人都想接家属亲朋过来,这只能说尽量顺便优先。”郝六哥重复道,“尽量、顺便、优先——那你也晓得是什么意思了噻!”
毛荷花暂时没有这么急迫,因为买活军反正是要去东江岛‘护送’辽饷的,确实能够顺便带人,但东江岛的人也多,而且是源源不绝的——川蜀再怎么样,活不下去的流民不会比辽东更多的。她道,“我们的打算呢,是先赚钱赎身,随后也是多多地赚起钱,攒些政审分,等买活军的船多了,便联名请衙门考量,哪怕我们出路费也可以的,去东江岛多运人回来——或者我们自己包船,每年做一趟辽饷生意,到了东江岛,不卖货,便运人回来。这一趟赚到的钱,若是有多了,便存钱再买船,如此不断扩大船运,一次便可运更多人了。”
后面的打算,毛荷花之前倒没和姐妹们说,因为这需要的本钱实在不低,她现在也只是想想,银子怎么来弄还需要斟酌。甚至毛荷花来船厂做事也不是随便挑选的,她是个直接的性子,既然需要船运人,买活军也缺船工,那便先来学造船,总不会有错。
“好主意。”郝六哥寻思一番,也翘起大拇指,夸赞道,“毛嬢嬢硬是要得,果然是巾帼英雄,有气魄!——不过,这怕是也要好几年的经营吧?”
毛荷花先问道,“嬢嬢是什么意思?”又说,“那大哥你是有什么主意?”
郝六哥正要说话,突然只听得前头传来一阵怪笑,原来因他们两人谈得也算是投机,此时又在船厂入口,便惹来了船厂一群年轻工人的注意,对他们发出打趣的哄笑声,甚至还有人嘬唇为哨,发出啸声,取笑他们的亲密。
若是平日里,那些年轻的男女工若有搭话,被这样一笑,真是羞也要羞死了,哪个不是匆忙走避,但毛荷花和郝六哥这两人,又岂是俗流?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的情绪——均觉得这群小工人无聊至极,无形间又形成默契,并不说话,只是冷冷回望。
他们两人都生得高大健壮,毛荷花甚至要高过许多本地男丁,两人站在一起就犹如两座铁塔,身高上十分匹配,气势也是十足,这样的死亡凝视顿时让男工们招架不住,又有人不肯认输,勉强喊道,“郝六,你这眼光好独到!偏喜欢个丑婆娘!”
这算是找回了场子,说完了便要跑入厂内,不敢再对峙——也算是某种胜利吧,这也是这种无聊人士常见的套路。
要追是追不上的,也不好看,郝六哥正要喊话澄清,毛荷花二话不说,在路边捡起个土疙瘩,扬手便甩了出去,只听得哎哟一声,那小青皮额前着了一下,虽然是土疙瘩,但隔得远,力气又足,皮肉顿时红肿了起来,疼得他抱着头乱叫。毛荷花吐气开声,喊道,“丑婆娘也看不上你这个狗.日.的,滚!再欠嘴儿照死了削你!”
这一声喊得厂门口骤然一静,几个小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没一人敢上前为同伴找回场面。只搀着伤者狼狈逃窜,毛荷花若无其事,对郝六哥道,“你继续说。”
郝六哥也是目瞪口呆,他不敢再开玩笑叫毛嬢嬢了,轻咳一声,努力若无其事地道,“我是这样想,能不能回去接人,其实就看两点,第一,咱们政审分高不高,第二,在本地混得好不好。这看着是一件事,但其实是两件事。”
只有精心钻研过买活军这里的晋升制度,才能明白他的意思,毛荷花是明白的,她有找到知音的感觉。“可是!他们这里,若不是本地的人家,卖了地,献了房子,政审分是不会高的。政审分不高,考吏目、当兵都不成,尤其是当兵,咱们这样的根本碰不着——别的新占之地的百姓还有些指望,你我的家乡,千山万水之外,连新占之地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
“是以,咱们要出头,要么就是做买卖,要么就是做船工这样,买活军急需的工,但还是做买卖实在些,咱们谁也不是什么造船能手,要出师至少十年八年,太慢了!郝哥,你可是有什么主意,教教我呗?”
只听她谈吐,便知道毛荷花终于正眼看自己了,郝六哥颇有几分欣慰,低声道,“我是这样想,其实你我这样的人,要出头得快,还是得靠当兵——那便得要营造这当兵的机会,不能白白地放过了去。虽然现在政审分还不够,但当不了正兵,难道不能当不要钱的辅兵?买活军作战,总有个缓急吧?正兵腾不出手了,我们辅兵跟着帮忙,若也立了一些功劳,难道没有转正的希望吗?买活军这里,做事很有规矩,赏罚分明,只要为他们出了力,必然是有回报的。”
“这念头,我已和我们川蜀的兄弟们都谈过了,大家都很赞成,是想着每周休息的那一日,我们愿意挪出半日来,请买活军给我们上课培训,这样上了战场也能派上用场,哪怕自备干粮也是愿意。若是立下了功劳,不说打回老家去,只求出船回老家接人——毛家妹子,你瞧着我的主意怎么样?我看你们东江女娘,个个巾帼不让须眉,买活军又有女兵的,你们何不也来个娘子军?”
毛荷花自幼跟随毛大帅转战辽东,于军事十分熟悉,此时作战,的确除了正兵之外还要征用大量的辅兵,有时候和作战正兵的人数比例甚至能够达到四比一、五比一,一般来说,号称几万十几万大军的,都是把辅兵和民夫给算在其中。郝六哥这主意也是让她眼前一亮,大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可不!郝哥你说得对,咱们这些女娘,个个都是上过战场的,就这样荒废了一身的武艺,实在可惜——正兵当不上,就当辅兵,这主意实在好!若是能得了买活军的传授,将来能打回辽东去,那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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