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第71章

作者:御井烹香 标签: 布衣生活 励志人生 基建 轻松 穿越重生

  这几个月来,毛荷花虽然也有自己的算盘,但郝六哥这里一提这个主意,她便觉得心里隐隐约约的惋惜和遗憾一下消散了开去,反而对未来多了憧憬和信心——不错,指望买活军借兵打辽东,何如自己学了本事,亲手收复失地来得爽快?当下便立刻将郝六哥引为知己,爽快道,“郝哥,小妹承您指教了,咱们都是外乡人,在云县打拼不容易,彼此要互帮互助才好!我最近或许有觐见六姐的机会,届时我一定代咱们两帮人提起此事,不会忘了川蜀男儿,郝哥你只管放心!”

  郝六哥也是大喜,道,“妹子你真是——这个!”

  他说不出来,只给毛荷花一个劲竖大拇指,毛荷花冲他哈哈一笑,道,“可惜咱们都穷,六姐也不喜欢喝酒,不然今晚非得打点酒来不可,我听老人说故事,遇到喜事总是要喝个痛快,只是从小都没吃饱过,酒一次最多喝个一两口,从不知道什么是喝个痛快。”

  郝六哥挠挠头,也道,“我这辈子没喝过几次酒——饭都不够吃,喝酒?还不如多吃几口饭。”

  两人相与大笑,已仿佛莫逆,听到上班铃打了第一遍,便连忙往厂子里走去,这船厂上班是打两遍铃的,若是迟到,那要扣钱,两个穷人自然不肯的。

  谁知走到半路,还没进自家的工位,便见到十几个人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其中一个小工捂着额头,指着毛荷花,气势汹汹地道,“班主,就是她!投掷土块伤害工友!违反了好几条厂规!”

第153章 金双喜的小勇气

  “都让一让, 怎么回事呢!”

  金双喜奋力推开人群,大声吆喝着增加自己的气势,“再不让扣工资了啊——打铃了还不去干活, 这是死人了?没死人就都给我去做事!”

  虽然她身量不高, 声音也娇嫩,但奈何在厂里有职务,凡是做人事的, 甚么时候都气势凌人,普通工人总觉得弱了她们一筹,还是很给金双喜的面子,便都逐渐退开了。金双喜挤进去一看,四五个工友在人群中央对峙,见到她来了, 都想诉说什么, 她断喝了一声, “别做声!跟我去办公室!”

  这么一来, 工人们没了热闹看,便也走向了各自的船坞, 这船厂同时开工的船只有四五艘,修船坞时金双喜就进来管人事了,的确是这里的老员工,许多人都是她看着招进来的,其中一些重点人才她都自己做了笔记。此时眼神一扫, 心里大概就有数了:毛荷花、郝大陆, 这都是领袖人物, 一个是上头打过招呼的东江女首脑, 一个是这批川蜀船工里最有人缘的大哥。这两人站在一起, 大概是在说外地人在云县落脚的经验。

  至于挨打的连……连潮生,本地人,年纪轻,和这两人应该玩不到一处去,十有八.九是连潮生嘴巴又发贱了,他是连豪生的族弟,连家有了个好儿子,还有连翘这个受重用的大管家,家里很得意,这连潮生骨头是有点轻,他也刁钻,要说犯法,那是没有的,就是时常去撩拨了人,你要跟他认真,他就告管理去,厂规严格,他说话擦边,对方回击可就未必了,认真追究起来是要受罚。而且厂里的几个班主,多少都和连家沾亲带故,自然会略偏袒他一些。

  “说吧,怎么回事。”

  回到办公室,金双喜往椅子上一坐,取出炭笔,语气不冷不热,连潮生便赶着说道,“方才我们往厂里走时,见到郝六哥和毛荷花站在一起谈话,不知在密谋什么,也不知道是否违背了咱们买活军的律法——毛荷花还没满23岁,郝六和她站在一起是在做什么?便问了一句,没想到毛荷花恼羞成怒,便立刻扔土块来砸我头,还对我施以威胁,已违背厂规第十条工友不得斗殴、言语威胁同事的规定,请金主任按规矩罚她!”

  看着得意洋洋的样子,真是让人讨厌,金双喜仗着自己主任的身份,送连潮生一个大大的白眼,正要说话,毛荷花抢着道,“金主任,可能先听我说?”

  金双喜对毛荷花,一来因为她的身份,二来,因为毛荷花做事清爽,自然是更有好感一些,脸色和煦下来,“你说。”

  毛荷花虽然刚进厂不久,就被厂内老人挑了所谓厂规来针对,但还是不慌不忙,她轻蔑地看了连潮生一眼,说道,“今日中午,我和郝哥在厂门口谈事,却被连潮生和一帮小兄弟起哄玩笑,并说我和郝六关系不正当,讥笑郝六‘眼光独到,喜欢这个丑婆娘’,连潮生,我问你,这话是不是你说的,你敢不敢认?”

  连潮生其实已意识到毛荷花并不好惹,见金双喜也挪转了眼珠子来望着他,神色中带了厌恶,不免有些心虚,挺胸道,“是我说得又如何,这话可没半点脏字儿!又不违反厂规!”

  “是吗?丑不算脏字儿?厂规第十一条没规定工友之间不得互相侮辱,工友不得进行非分暗示?你说我丑,这不是侮辱?又说郝哥看上了我,刚才还向金主任暗示我和郝哥关系亲密,违背女未满23,男未满25不得结婚的律法,你不是在暗示我和郝哥搞那事呢?这不是非分暗示?”

  别看毛荷花相貌憨厚,辩驳起来是当真伶牙俐齿,一句句说得连潮生难以反驳,最难得是她入厂没多久,居然就把厂规读得这么熟,金双喜这时候已经知道连潮生遇见对手了,不由冷笑道,“连潮生,你无非欺负其余工友文化不足,对厂规不熟,挑不了你的毛病,现在来了个厉害的,你就晓得滋味了。”

  连潮生此时已经知道不好,但他也不敢让金主任有借口来罚自己,眼珠子乱转了一会,又辩驳道,“我笑话你或许是我不对,但你也不能打我——且那时候是在厂外,可还没上班呢!你扔土块时,我已经在厂内了,便要受到厂规的保护!”

  这理直气壮的狡辩,也是令人目瞪口呆了,偏偏却又还有他的一点歪理在,金双喜不由对连潮生道,“你实在不该生在我们福建道,该去绍兴——不做个讼棍都委屈你了。”

  她的讥讽还不足以让连潮生恐惧,不过毛荷花的威吓力便是十足了,她也问金双喜,“金主任,厂规是这么算的么?不在厂内,便不能约束,也就是说,倘若在厂外,我把他杀了厂子里也不管?”

  她扫了连潮生一眼,将手慢慢握成拳,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那一眼便足以证明毛荷花是亲手杀过人的——她转战辽东多年,怎么可能没杀过人!连潮生一下吓得说不出话来,双腿发颤,不由缩到金双喜的办公桌身后,叫道,“主任,你瞧,她又威胁我!”

  金双喜对他实在是发自心底的腻烦,皱眉道,“毛荷花,什么时候杀人案都不归厂子里管,归警察管,你既然说了这话,那连潮生要是死了,警察肯定找你来调查,云县可不是法外之地,买活军的规矩你心里要清楚。”

  毛荷花是懂得道理的人,其实金双喜也不觉得她真想杀人,只是这番话她是必须说的,从毛荷花的表情来看,她也完全领悟到了金双喜的意图,便冲着她微带感激的点点头。金双喜继续板着脸对连潮生说,“但毛荷花也没有威胁你,这只是对厂规的探讨。倒是你,谁允许你曲解厂规?是谁告诉你厂规是以厂门为限?”

  她虎着脸开始写条子,“连潮生言语骚扰异性同事,造谣滋事,毛荷花甩土块吓唬同事,意外造成红肿伤害,因连潮生挑衅在前,罪加一等,罚三天工钱,负责打扫男厕所半个月,毛荷花罚两天工钱,打扫女厕所十天。”

  这处置连潮生自然不服,叫道,“金主任,你偏袒女娘——什么叫吓唬同事,意外造成伤害,她分明就是故意!你这样行事不明,我写信去投诉你!——我和我哥哥说!”

  金双喜呼吸也是一紧,但知道这时候如果露怯,便是被连潮生给拿捏住了,将来工作便难做。反而要比平时更加冷硬,扫了连潮生一眼,淡然道,“故意?她和你隔了十几米,抖手能在人群里打中你额头,这要不是意外,是故意,那你就要小心晚上出门,不知哪里飞来一块石头把你砸死了。还有你哥哥,你哥哥是谁?你告诉我名字,我也写封信请更士查查他怎么包庇你胡作非为。”

  办公室里四个人,郝六虽然最高大,但一句话都插不上,连潮生反而被两个女娘逼得额角冒汗,不敢再争闲气了,悻悻然离去,毛荷花向金双喜行了一礼,说道,“多谢金主任处事公道。”

  她对自己的惩罚倒是接受得很平静,郝六也和金双喜打了个招呼,转身追着她匆匆走了,一路还和毛荷花低声谈论着什么。金双喜倒不留心他们,自己闭上眼,先将今日的冲突复盘了下,找下自己可能的疏漏,推演之后可能的进展——虽然她能处罚连潮生,但那几个班主未必会赞同,说不定会给毛荷花、郝六哥小鞋穿。

  这事儿,从老理来看,毛荷花撅一土块都是轻的,若她有兄弟,把连潮生打死都不算是罪过,连潮生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少爷,无非是略殷实些的渔民出身,哪有被崩个土块就鬼哭狼嚎的道理?但从大了说,这事关系到外来户和地头蛇之间的一口气,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本地的船厂,现在有长溪县那里过来的工匠,云县这里本地造渔船的老匠人,蜀地前来投靠的船匠,这三股势力,虽然不说明争暗斗,但彼此间也有东风西风的争执。连潮生是云县这里的‘匠二代’,匠人数目是最多的,否则他也不能一直如此轻佻,早被人收拾了。金双喜今日的处置,若是各打五十大板那还好,这般偏袒了毛荷花,而这事偏偏又和郝六有关,后续说不准会引发川蜀船匠和本地船匠的冲突。

  若等到彼此斗殴起来了,再来处置,影响可就坏了,金双喜知道她是一定会被斥责的。但若说在这件事上偏袒连潮生,第一个她心里也过不去,第二个东江女娘岂不是又有意见了?今日之事,如果完全站在人事主任的角度来说,是不能就这样算完的,必然要有个后续,她认为谁不对,那就要把谁打痛了才好,这样大家都不疼不痒,反而后面容易闹大。

  站在谁那边?如果继续打击连潮生的话,她金双喜要不要小心别人的针对和报复?这都是金双喜现在要面临的问题——她是吴兴县人士,自幼就被父母卖到了金家,连自己的本姓都不知道,跟着主人一家姓金,虽然现在认了义女,但归根到底还是半个孤儿,根底比连潮生这样的本地人士要薄弱得多了。她整顿了连潮生,云县这里姓连的若是都记住了她,她会不会也有被人整的时候?想到这里,双喜的心都忍不住砰砰跳呢。

  这样的担心是很自然的,双喜是个聪明的丫头,若不然,即便有小姐的支持,她也不能考到中级班去,现在双喜一边上课一边上班,收入比以前要好得多了,甚至也开始想着在云县买房的事情,她还经常给金逢春写信,也问候金太太和她的那几个义兄弟,为的其实也就是经营着自己的人脉。像是她这样的聪明人,是很可以明白一个道理的:对职务的执行往往和个人利益是有冲突的,因此很多时候要学会适当的放人一马,什么事都不能做得太尽、太绝。这也是为官之道的一种。

  但话又说回来了,金双喜也不后悔自己刚才的处置,因为虽然她还没从政治课上学到什么非常触动的内容,但金双喜也秉持着一种很朴素的善恶观——她本来只是一个小丫鬟,正是因为买活军来了,因为六姐来了,她才能进到船厂做事,拿着一天五十文的工钱。她学会了认字,学会了抬头挺胸地走路,再也不用向任何人下跪,因为在买活军的地盘里,所有人都是六姐的活死人,他们在律法上便有了平等的身份。

  双喜现在可以拥有自己的床,不必再睡在脚踏上,她也有了自己的箱笼,她可以在白日里自由自在地去到任何地方,再也没有从前的那些担忧。金双喜以为这都是六姐的恩惠,她也应当诚心诚意地去报答六姐,全心全意地为她做活,而把自己的得失放到较为靠后的位置去——这是傻吗?她不觉得,她倒觉得这是为人最根本的一点本分。

  六姐会不会希望她多照料毛荷花一些呢?应当是会的,不仅仅因为毛荷花东江女娘的身份,也因为毛荷花是个能干的女娘——而且是船工中很少见的女娘,她来学造船,金双喜知道,她受到的轻视自然要比连潮生多,有些老师傅,他们会驱使毛荷花做些杂务,但核心的技术不会那么轻易地教给毛荷花,只会教给和他们同乡的男学徒,这是金双喜可以预料的,而且也的确让她感到很不公平。

  这种不公平的局面什么时候能结束呢?毋庸置疑,就是等毛荷花这样的女娘自己成为大工之后,新的女学徒就不会受到冷眼了,因此金双喜便感到她需要帮着毛荷花在船厂落下脚跟来——如果毛荷花被排挤出去,船厂里逐渐没有了女学徒,只有些女会计、女后勤、女厨娘,那么像是连潮生这样的人就会变本加厉地吹口哨、说怪话,让她们上班也上得不安心。因此,连潮生必须要重罚。

  但如果只到这一步,没有后续的行动,毛荷花的处境仍是不好过的,她的偏袒会让毛荷花在船坞里遭人的记恨和排挤。金双喜知道,要刹住这股风气,便要把人打痛,她自己的能量还不足以支持她做到这件事,得要去请示厂长才行。

  ——所以说,为什么买活军这么喜欢任用女娘?这都是有道理的,金双喜在写报告的时候就不禁总这样想着,虽然她也愿意为了尽心给六姐做活冒上一些风险,但,如果船厂的厂长不是女娘的话,金双喜是一定会很犹豫的,说不定就会放弃帮助毛荷花,因为她毕竟也要先保住自己的工作。

  正因为买活军喜欢任用女娘做正职,下头的女职员才有勇气去维护女娘的权益,才会有更多的女娘可以进入到船厂来做活,并且在其中感到愉快,这样五年、十年以后,才会有一个又一个的女船工走上工作岗位。金双喜是做丫鬟出身的,她听不得什么‘船工很辛苦,女孩子还是不要那样辛苦’的话,做丫鬟也很辛苦,在买活军来之前,这世上千千万万个女娘都做着极其辛苦的活计,拿着极其微薄的报酬。船工这种买活军眼下非常急需,而且肉眼可见在未来的数十年内都很有发展的行业,再辛苦又怎么了?有钱得,那都不辛苦!

  在她接受到的政治教育中,金双喜对于一个道理是吃得最透的,那就是这世上女人能做的,在做的行业越多,她这个女娘的从业余地也就越广阔,女娘在工作中受到的尊重越多,她面对的大环境也就越宽容,就好像这件事上,帮毛荷花那就是帮她自己,只有把连潮生这样的刁钻小鬼打痛了——甚至是把他送到彬山去!船厂才不会有人敢再随意议论男女工之间正常的交往,她金双喜将来才不会被连潮生这样的人在背地里指指点点,胡编乱造一些莫须有的东西。

  双喜也是见过世面的女娘,拿定了主意她就不再犹豫,她很快就写好了报告,去到厂长的办公室敲门进去。

  “连厂长,今天中午发生了有这么一件事——”

  她对办公桌后的连翘说了起来。“厂子里这股子歪风邪气,是不是该好好地杀一杀了……”

第154章 就职中的女性们

  “这块料子阴得就满好的, 主要是翻得勤快,里外均匀。你们看,剖开看纹理时, 先锯下一点扔进海水里, 过一会儿捞起来,晒一晒再看,这面上的水珠疏密和年轮相当, 那就是干得均匀了。若是木场的小工偷懒了,不肯去翻,黄梅天不铺稻草锯末吸湿气,接地的那面长蘑菇甚至发芽的都不是没有。”

  “接下来就是剖料了,如今有了这个卡尺,倒是方便得多, 便按着去拉锯便是, 厚薄都要如一, 如此龙骨方能稳重均衡, 在海上容易把握方向。毛荷花,你来试试看。”

  听说在专门学校里, 连造船都被分解成许多专业,譬如专管备木料的,专管钉龙骨的,专管画图纸算用料的,还有专管制帆的, 不过那专门学校现在才开设不久, 连老师都不全, 教材也还在整理之中。云县的船厂, 老师傅还是和以前一样带学徒, 新学徒要从头到尾跟一遍,将什么都上手了,方才能够出师。由于这船厂本身也是草创不久,眼下便多是在锯木头备料,连龙骨台都还在慢慢搭建之中,虽然学徒们手脚颇勤快,但几个老班主却还是不紧不慢的,就连教人也是如此,认料剖木,这一堂课上了数日,学徒们总是跟在他身后,听他仔细讲解完了,再随意指派一人上前去做活,其余人还是干看着,做出个学习的样子来。

  毛荷花来了半个多月,还没有沾手锯木头的机会,此时得了这吩咐,虽不知老师傅是不是有意为难,但却也十分珍惜,应了声是,上前吐气开声,腰上一使力,便把这么一整段二百多斤的圆木头扶了起来,也不用任何人帮忙,自己调整好卡尺,做好了记号,一脚蹬在上面,才道,“师父,要两人才能拉锯子呢。”

  她跟从的这个班主虽然不姓连,但也是云县本地人,和连潮生算是亲戚,是以连潮生嘲笑毛荷花和郝六,也不是没有来由,毛荷花跟了这个班主,却和川蜀帮的郝六交谈,显然引来了连潮生的反感。今日中午这插曲下来,毛荷花在班主这里自然是上了小册子的,一向以来,剖木料都是两人动手,他刚才只指了毛荷花一人,或许便是想看她的笑话。

  毛荷花虽然也向往读书识字,但她自幼混迹兵丁之中,更知道这类粗人为人处世的道理——无他,力气大的人声音响,这木料连船工们都没法一人抬起,毛荷花自己一个人挪到锯木台上,那么这一回合便是她赢了,班主咳嗽了声,指了个人道,“阿四,你去帮她。”

  一般一根木头,能用来造龙骨的也不过是中间的一段,另外两段不能丢,一样要搬运收藏起来,以后做船身或许有用,两人锯了一段,又换了学徒来接力,班主在一旁指点姿势和用力的技巧,又扭头对她说,“这里没事了,你去扫厕所吧。”

  看来这处罚已传开了,毛荷花默不作声,径自去拿了墩布、扫帚,走到厂房西头的小屋里,打了水来开始浇洗地面,过了一会,门口人影一闪,另一个女船工走进来,看了毛荷花一眼,也不说话,去隔间里方便完出来,拧了抹布,便帮她擦起了隔间的木门。

  这女船工是连潮生那一班的,也是本地人,似乎也是大姓,毛荷花和她没有说过话,但彼此很面熟,因为厂里就这么一个女厕所——除了厨娘、会计和主任以外,就只有三个女船工,因此女厕所便只有一处,大家都来这里用。毛荷花心里微微一暖,道,“多谢姐姐,别为我误了你的事。”

  那女船工摇头道,“我那边活也做完了,横竖无事。”

  她显然性情谨慎,并未开口说连潮生的不是,擦完了木门,帮毛荷花一起,将几个马桶倾倒在一起,放到门后等着运肥的人来装,便自去了。毛荷花仔细洗了手,又回到班组内,刚走过去,班主便抽了抽鼻子,露出了嫌恶之色,其余人倒是默不吭声。

  实际上,打扫女厕并不是什么重活,毛荷花倒是没去过男厕,那里和女厕是两个方向,但闻到过味儿,毫无疑问男船工的人数要更多,而且也不讲卫生。毛荷花在东江岛,臭气熏天的旱厕都上过的,那味儿和厂里的男厕差不多,女厕除了倒马桶那会儿基本就没什么味,她心想这班主师父的鼻子怎么在海边还特别灵敏,不过也微微一笑,并不在意,只是仔细听着班主教其他学徒怎么磨木节,为将来上油做准备。

  如此一下午锯了四五块板子出来,已到了下班时间,毛荷花心中默算,这班主手下七八个徒弟,一下午只做了这些事,实在是浪费人力。若再这样下去,一旁几个班都要超过他们。

  不过这事儿也还轮不到她开口,毛荷花解下身上的粗帆布围裙,正准备下班去食堂吃饭,厂里来人,拿了喇叭叫他们去开会。于是众人都涌入礼堂,按班组坐了,这边金双喜站在台上,手里拿着簿册,一个个点名。

  等下午班的人都到齐了,厂长方才从台下走上来,毛荷花也是第一次见到厂长,之前大致知道她姓连,也是云县的大姓,很得到六姐的重用,小小年纪便管了云县的造船厂,长溪县那里还时不时有事要乘船过去——厂长虽然不常在这里,但威望却很高,大家都知道她专门为六姐搭建新班子,从炸鸡店、牛痘到船厂,都由她一手组建。别的且不说,只说这牛痘两个字,那就是泼天的功德,再加上她又姓连,在本地根基深厚,也是因此,连潮生在厂子里才如此有恃无恐,刁钻作怪,便是因为连翘厂长和他拐弯抹角还是沾了亲。

  厂长刚才在台下时,还在和几个班主说话,神色轻松含笑,她生得是好,黑里俏,不笑也仿佛在笑,但一站上台,脸色便立刻沉了下来,手里拿着喇叭,缓缓扫视台下,众人本还嗡嗡谈笑,此时都逐渐没了声音,听她慢慢说道,“这次开会,主要是为了解决几个问题,先说第一个——便是咱们厂里的厂风问题,我今天收到报告,听说咱们厂门□□发了冲突,男工和女工谈公事时,被另一个工人嘲笑,意思是他俩有什么亲密的关系,因此便引发了口角,可有这事?”

  金双喜在她身边看了毛荷花一眼,微微含笑点了点头,毛荷花心中便知道这是她做给自己的人情,也回以感激一笑,连潮生则早吓得面色苍白,都不知该如何为自己分辩,连厂长扫了他一眼,道,“连潮生,你站起来。”

  连潮生站都站不起来,连厂长使了个眼色,金主任如狼似虎,扑到人群里,伸手将他钳出来,站到连厂长身边,越发显得他瘦小,就如同一只斗败了的小猴子,皮毛都打湿了,半点没有中午时那猴精鬼刁惹人厌憎的精明。

  连厂长却半点不可怜他,只道,“毛荷花,你也站起来。”

  毛荷花一下就站起来了,稳稳当当,抬头挺胸,半点不心虚,连厂长看她一眼,也赞赏地一点头,问道,“中午的事,你再给大家说一遍?”

  无非几句口角,毛荷花讲得也很清楚,连厂长边听边点头,又对众人笑道,“诸位工友,此事告诉我们什么道理?那便是要读书,要识字,不识字真是吃亏——连潮生这样用言语侮辱他人,只为了自己愉快的事,不是第一次了吧?”

  众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是谁捏着鼻子,说了声是,连厂长道,“他言辞灵巧,你回击他,说得轻了仿佛不解气,说得重了,便是触犯了不得辱骂工友的厂规,似乎便只能任由他欺负了去。他也就越发得意了——但你们中熟读厂规的人又有多少呢?恐怕是没有的。”

  “只有毛荷花读了,因此便只有毛荷花能拿出厂规来反对他,说明白他违反了第十一条,工友间不得有非分暗示。实际上,他嘲笑暗示你们,虽然没有污言秽语,哪怕是同性之间,只要让你们不舒服了,也是违反了第十条,可以告诉给主任,让她来评理处置的。”

  “为什么他能欺负人呢?因为他姓连,在县里有许多亲戚?因为你们有些是外来人,不愿意轻启纷争?归根到底,其实还是你们没有怎么用心地去读厂规,没有把它当真的缘故。无规矩,不成方圆,厂规里写的每一句话都是有道理的,比如说在我来看,连潮生还违反了一条厂规,那便是工友人人平等,连潮生,我问你,厂里厕所的卫生,一向是工人轮值,每逢你值日时,你是不是从不曾去打扫,还曾欺负外地考来的船工,逼着他们去帮你打扫?”

  都到这时候了,连潮生哪还不知道自己已被当成了杀鸡儆猴的那只猴子,也算他有些骨气,仰起头不肯去答连厂长,连厂长也不理会他,对工友们又说道,“看,这便是他违反了规定,他人刁钻,知道不能做得太过分,因为他见过那些村霸、行霸的下场,只能这样做些不黑不白的事情,满足他心中那想证明自己高人一等的欲.望。任何事情,若是惹得他不悦了,他便阴阳怪气,总是要让人心里不快,他占足了上风才好。”

  “仔细说来,他触犯厂规的事情何止这一件?只是因为大家对厂规的学习不够下狠心,对文化课的学习也不够上心的缘故,我今日便给大家都布置了一个作业,凡是旁观或听说过连潮生和他人口角的工友,都回忆一下,结合厂规,把事情、证人写一写,写一写连潮生违反了哪几条规矩,两日都交到我这里来。若是他还做了什么违反咱们买活军规矩的事,那便不止是开革而已,还要送到警察那里去处理。”

  果然是厂长,手段狠辣,对自家人也下得了这样的狠手,连潮生平日里要好的工友都吓得脸色苍白,就怕自己也跟着被连坐,失了这得来不易的好工作不说,倘若被扣了政审分,要再找另一份工便难了。至于连潮生,毛荷花留神细看,他此时反而冷静了下来,不再那样惊慌,心里便知道他大约还真没有做过什么违反大规矩的事,不过是仗着聪明,一向在这种边缘游走罢了,最多是被开革出去,再要更惨那是没有的。

  看来买活军这里,做事还是很讲究规矩,赏罚都有尺度,连厂长显然是要立威,但也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就把连潮生拖下去砍了。一切处理都要依着某种规矩来——这一点也是毛荷花需要记住和适应的,在东江军,军法虽然严明,但日常还是有许多时候是按上官的心思来办事,譬如连潮生,在东江岛,他敢得罪毛荷花,哪怕只是言语冒犯,只怕也早就被扔到海里去喂鱼了,身份上的差距,有时会盖过森严的律法,又或者将士们私下斗殴,便是被上官知道了也不过是哈哈一笑,军法虽设,而不常用。

  但在买活军这里,便不一样了,买活军的规矩多、细,而且执行得彻底,连潮生因熟读规矩而一度飞扬跋扈,毛荷花、金主任也是利用规矩整治了她。毛荷花在心中暗自告诫自己,以后再不能随意出手,这一次是金主任袒护了她,也有看在东江军面子上的原因,否则她可未必能站住理。在这里,买活军的新规矩胜过了太多,既胜过了不成文的乡党抱团规矩,也胜过了女子为保护自己名声和贞操,可被默许做出过激反应的规矩。

  “连潮生,你回去吧。”

  毕竟只是几句话的纠纷,要再拿着不放,似乎就过于苛刻了。连厂长处置得严厉,说话却还很和气,等连潮生回去了,第一句话又说,“还有一件事,是我准备投到报刊上的,那就是对工友间不得非分暗示这条厂规的解读。在这里先和大家说说吧——这条厂规,实际上是如今咱们买活军治下所有单位的铁律,而且解读是完全一致的,只是百姓们或许还不明白——不得非分暗示,这意思是什么呢?”

  “你们或许以为,是不能摸手摸屁股,揩油吃豆腐,不能搞契弟,也不能搞破鞋——这些当然全都是不能的,但还有一些是不能的,却被你们放过了,还有一些不能,是不能褒贬美丑,不能评价身材,不能关心私事,尤其是婚配方面的私事。同事之间,这些不归你管的事,你问也不要问,骂也不能骂。这关你什么事?”

  “这个人和你共事,是用他的脸做事?是用他的声音做事?还是用他的手他的脑子做事?你说他笨拙懒散,手脚不灵便,那都可以,但不论是同性异性之间都严禁涉私,你们便把同事当成一个会说话的木头人就行了,没有脸,什么都没有,明白了么?”

  买活军为何会制定如此严格的规矩?这是……看重男女大防么?好像也不是,因为同性之间彼此也不允许谈论这些。毛荷花有些困惑,但不可否认,她一听这规定便喜欢上了——虽不知为什么,但这政策却似乎一下就得了女娘们的心,甚至毛荷花还在几个肤色较白皙,长相也秀气,平日里比较腼腆的男船工脸上,也见到了喜爱之情。

  若是真能办到的话,那么,这工不是便更好做,更可做了吗?毛荷花虽然胸怀宽广,可也不愿老被人说丑婆娘。她是极拥护的,只不知道买活军制定这

  政策有什么好处,不期然便升起了浓郁的好奇心来,只是还没来得及细想,连厂长已续道,“此外还有第二件事,比较重要,六姐将于半个月后,前来视察船厂,同来的还有鸡笼岛十八芝郑地虎,他带来了两个兄弟,都是能工巧匠,最善制造海船,因此咱们要选拔出一个小组,整理些技术上的难题,可以和他们交流一番。”

  这是大事,众人顿时轰然,而这还不算完,连厂长又道,“这也就带来了第三件事,那便是你们的生产效率问题,现有的四个班组里,有两个组的生产效率实在是太慢了,于班主,你来说说,你是怎么回事,为何进度是所有人中最慢,连刚来不久的许班主,他的班组都比你更快些?”

  于班主——也就是毛荷花的那个班主,顿时又成了目光焦点,毛荷花对他丝毫都不同情,也没兴趣鉴赏他惊慌的样子,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旁的不说,连厂长处事,真是公道,半点没有偏袒本地的大姓……

  她和郝六哥的眼神不约而同地一碰,又都会意地分开了:本来看了厂里的情况,想要紧密结团自保,如今看来,本地人也没得太多的偏袒,这团就不必抱得那样紧了……

第155章 收服郑地虎(上)

  “铛——铛——铛——”

  下课钟声又一次响了起来, 不过这一次,班级里的同学们并不急着离开,依旧在课堂中欢快地听着老师的声音。“李小妹, 语文86分,算学98分,常识87分, 扫盲班毕业了,恭喜你, 要继续上初级班吗?”

  一个瘦小的姑娘从角落里蹦了出来,蹿上讲台去领她的试卷,“想继续上的!”

  “好。”于老师便在名册上做了个记号, “郝大陆,语文92分, 算学74分,常识92分,扫盲班毕业了, 恭喜你,要继续上初级班吗?”

  “上的, 上的!”

  课堂内的气氛很快活,虽然通过率并不是百分百,但这不代表考不过的人就笨了, 扫盲班是滚动开课的, 每两周重讲一次, 很多学生刚进来没有一周, 理所当然是考不过, 只不过是累积经验而已, 这一波考过的大多都上了一个月的课, 算是融会贯通了——本来扫盲班也没有多难,只要能认得拼音和一百个常用字,学会简单的加减乘除,背会九九乘法表,知道数学符号和标点的意思,语文和算学便都没有太大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