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怡米
陛下是要她自尽?
俞太后大惊,才迈开步子欲要替侄女求情,却听年轻的帝王淡淡道:“她是替母后受罚,还有,没有下次。”
说罢,圣驾离去,留下崩溃的姑侄。
太后后知后觉,萧承被黎淙掌控多年,怎会再容忍其余人来指手画脚!
她错了,大错特错。
萧承回到寝殿,沐浴更衣,换上玄黑金丝的龙袍,站在窗前排解着体内余热,晨早,他照常上朝听政,没有异样,直到夜里回寝,才并拢两指扯了扯整齐的衣襟,站在落地铜镜前,看向小腹上被人用指甲划出的一道血痕。
“传黎昭来。”
珠帘外的曹顺先是一愣,随即派人去传唤,可待小太监急匆匆折返回来时,不止帝王,连一众宫人的脸色都变了。
冷宫陋室空无一人,黎昭和侍婢迎香不知所踪。
子夜,大批禁军手持火把涌入宫里宫外各个角落,直至清晨,未寻到黎昭的藏身之处,本以为帝王会震怒、会问责,却只见那袭青衫站在冷宫陋室前,静默着,不发一令。
无人揣测得出帝王在想什么。
曹柒站在人群前排,低垂眉目,一只手轻轻搭在另一侧臂弯,回想着送黎昭出宫的情景。
女子身穿素装,抱着一坛骨灰于风雪中回眸,笑着道了一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大风卷飞雪,挂在女子卷翘的睫毛上。
可曹柒再也不想见到那女子,她当场派出杀手,却遭遇十名刀客的伏击。
想来,那是黎淙留给孙女最后的底牌。
她眼睁睁看着黎昭融入风雪中,消失了身影。
不甘心吗?
并没有。
日后,黎昭过得再好,能好到哪儿去?隐姓埋名,逃窜度日,见不得光。
青山压顶,黎昭就趴在山脚下,看着她一步步登顶,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好了。
这辈子成为不了陛下的枕边人,做左膀右臂也不错,只要能留在他的身边。
思及此,曹柒偷偷望着黎昭消失的方向,并不相信黎昭会真心祝福她。
**
皇城外一辆奔驰的马车上,黎昭抱着祖父的骨灰,望着渐渐缩小的城门,眼里有尘埃落定的平静。
临出宫前,她在陋室里留下线索,只要萧承踏入一步,心细如发的男子就会发现端倪。
说来讽刺,同床都能异梦的他们,却拥有只有彼此能够看懂的符号暗示。
那道线索,是关于曹柒的,确切地说,是关于贺云裳冒名顶替、鸠占鹊巢的证据,是祖父派人调查出来的。
萧承是个眼中容不下沙子的人,贺云裳难以收场。
黎昭放下厚厚的车帘子,抱着祖父的骨灰靠在车壁上,如同祖父陪在她的身边。
要与过去的二十四年话别了。
经年不复见。
第04章
日出日落,潮起潮落,年难留,时易损,转眼三年过去。
在黎昭隐姓埋名的三年里,见证了大赟皇朝的一步步昌盛,对南边的大笺形成碾压之势。
这是黎淙想要看到的结局,由萧承完成了。
金乌西坠,漫天彩霞,黎昭一身白裙站在田园的菜地里,偶然转眸,见一片树林里,驶过晃晃悠悠的一辆马车。
听说是一位大员告老还乡途经此地。
黎昭派人稍一打听,得知是祖父生前的故友,也是祖父在朝中唯一的知己,工部尚书宓然。
当年就是这位老者,冒险给她送去消息,揭露了祖父养子黎凌宕屠杀黎氏满门的真相。
黎昭想,该与老者碰个面。
山水迢迢,相逢的机会少之甚少。
当黎昭独自现身时,七旬的老者先是一愣,许久许久才认出她的身份。
一老一少在一处山坡席地而坐,蒲公英遍布茵茵绿草,经风一吹,点头播撒,白色丝毛簇簇弥漫田园间。
宓然看向随意坐在草地上的女子,三年不见,她看上去消瘦许多,并没有活成故友黎淙希望的模样。老者捋捋须,开门见山:“孩子,黎淙不希望你活在愧疚中,他的结局早在带兵入宫的第一日就已注定。”
一个挟少年天子以令诸侯的枭雄,再战功赫赫,也无法全身而退,除非拥兵自立,取而代之,可黎淙不是那样的人,他最大的抱负就是将大笺打得心服口服,而非窝里斗,只是先帝不给他公道,不给他麾下十万战死沙场的将士公道,也不愿与大笺对峙,以致黎淙起了逆反心理。
草地上,宓然同黎昭一同望向远方,“世事变换无常,谁也预料不准的,就像与黎淙最不对付的陛下,在谋略上,竟与黎淙不谋而合,打得大笺溃不成军、节节败退,最后是那大笺太子携使臣跪在咱们皇城外,主动提出做质子,才换取了停战。如今,咱们大赟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昌盛富足之态,陛下美名远扬,这也是黎淙想要看到的。”
黎昭静静听着,指尖捻着一株蒲公英,没有否认这一事实,与先帝不同,萧承在军事战略上与祖父的理念极度契合,为当年战死的十万将士讨回了公道,间接替祖父完成了夙愿。
黎昭没有询问老者如今萧承坐拥多少妃嫔,他们的孽缘结束了,再无瓜葛,即便没有听说萧承娶亲纳妃,也不能说明萧承没有女人。一位帝王,后宫怎会空置。
宓然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化为一声叹息,作为过来人,他觉得天子对黎昭并非无情,只是喜欢得不够纯粹,亦或是喜欢得不多,匀给情爱的精力有限。
这样的喜欢,对一个世故女子而言足够了,但对黎昭这样纯粹的女子又太少了。
总之错过就是错过了。
人生初见,孽缘破土,任那春风依依,桠枝蓊郁,终是镜花水月,一触及碎。
“其实在你带着黎淙骨灰失踪的那日,陛下就没想过追究。”
黎昭点点头,若是萧承不打算放过她,布下天罗地网,她的安稳还要迟上个十年八载。
萧承释然了对祖父的恨,自然将她视作无足轻重的路人。
挺好,她自由了。
与老者作别后,黎昭回到茅草屋,知道此生与老者再难相遇,就像此生再不会与萧承重逢,可又像老者说的,世事变幻无常,谁又料得准呢!
但无论往昔还是前路,黎昭再不会痴心错付去喜欢一个恨她的人。
揣着复杂的心情,她躺进被子里,晕乎乎闭上眼,脑海里不停回旋着往昔种种,想要摒弃,又舍不得关于祖父的那部分。
有祖父相伴的岁月,是她最富足快意的韶华。
昏昏沉沉间,耳边传来迎香的唤声,声线稍显稚嫩,听在黎昭耳中恍如隔世。
“小姐小姐,老爷不让你赖在宫里头。”
黎昭从混沌中悠悠转醒,入目是刺眼的明黄帷幔,她皱起秀眉,眼前天旋地转,蓦地,迎香那张小圆脸映出眼帘,白胖胖的像只小笼包。
意识渐渐回笼,黎昭迷茫地盯着明黄帐顶,猛地坐起身,身形微微一晃。
这是燕寝......
再看迎香,十三、四的年纪,虎头虎脑,满是青涩,没有半点饱经风霜的沧桑。
黎昭心弦一紧,抬手摸向自己的发髻,还是出嫁前的样式。
她回到了从前还是在梦里?
意识到这点,黎昭扯住迎香的衣袖,“这是哪一年?”
“啊?”迎香一头雾水,以为小姐在装蒜,只为赖在宫里头不走,“小姐,陛下快从宫宴上回来了,咱就别磨蹭了。”
迎香怕极了那个矜冷疏离的皇帝陛下,偏偏小姐喜欢得紧。
黎昭坐着没动,脑子有些乱,不停梳理着,于是又问了一遍今夕何夕。
迎香忍着翻白眼的冲动,负气回道:“延斐十一年,十一月廿一冬至。”
延斐十一年冬至,萧承刚满二十岁,而自己刚满十六......黎昭站起身,转身想要铺平龙床,做出没来过的假象,却见明黄的锦衾上,一抹血红格外显眼。
前世的今日,是她初潮的日子,失怙失恃的她,不懂癸水是何物,以为自己得了怪病,吓得哭起鼻子,还非要赖在萧承的燕寝,让他瞧见她哭了。
无非是等着萧承来哄。
依仗着祖父的势力,她出入燕寝如入无人之境,无人敢拦,多少有些肆无忌惮。
今日冬至,萧承与朝臣齐聚宫宴,这会儿还未归。
瞧见血迹,年纪更小的迎香慌了,“小姐,你来癸水了!怎么办,怎么办?”
弄脏龙床可如何是好?
“奴婢会不会丢了小命?”
陛下自是不会惩罚小姐,可陛下那洁癖的性子,会不会拿她做出气筒?
这一世,黎昭还哪会被癸水吓哭,她淡淡然走到连通外间的碧纱橱前,隔着珠帘吩咐道:“取一身采女宫装来。”
燕寝宫女小声应“是”,语气毕恭毕敬。
延斐十一年,屠远侯黎淙兵权在握,麾下十三将率骁勇刚猛,领皇城百万精锐,无论外廷、内廷,除了天子和太后,都得给他们爷孙俩极大的面子。
可黎昭知道,延斐十一年是祖父权力的顶峰,之后急转直下,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麾下十三将率陆续偏倚向萧承。
毕竟萧承才是正统。
黎昭接过宫装,熟门熟路地走进墨水画屏,更换衣裙。
迎香忐忑地凝着床上的血迹,正要狐假虎威,差遣宫女更换被褥,却听殿外传来一道道请安的声音。
“陛下万福。”
迎香绷紧身体,呆呆看着一行人越走越近,为首的男子玄衣玉带,胸前绣有五爪金龙,正是从宫宴提前回来的天子萧承。
迎香噗通跪在地上,任自家老爷多威武,仍惧怕讳莫如深的年轻天子。
既是讳莫如深,即是掩藏得很好,可迎香见过天子赐死宫侍的场景,眼都未眨一下。
金丝玄袍近在眼前,迎香讪讪皱脸,心头有无数蚂蚁在爬行,没胆子主动提及龙床上的血。
随圣驾回寝的老宦官曹顺挑起珠帘,躬身请天子入内。
萧承瞥一眼跪地的迎香,随之看向墨水屏风,顿住脚步,抬抬手,一众随行宫侍止步珠帘外。
半透的屏风,映出一道曼妙剪影,云鬓楚腰,体态匀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