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闫桔
“现今世道混乱,许多商贾官绅手里的钱银都会选择寄存到寺里,一来有官府作证,二来人在做佛在看,欠谁也不能欠佛主的钱。”
“那薛良岳是个人精,据郑县令说,他每年都会捐香油钱给法华寺,从中获利。”
他就法华寺的情形细说一番,听得陈皎又长了许多见识。
晚上几人在官舍里商量要如何击破薛良岳造下来的商业帝国,先前陈皎怀疑魏县的山匪跟县里肯定有关联,特地差胡宴他们去两郡之间蹲点。
崔珏提议把目光放到法华寺,原因很简单,因为该寺就位于怀安郡的武门县,而武门跟魏县相交,法华寺在它们之间,无疑是最佳落脚点。
根据以往剿匪失败的案例来看,如果把法华寺控制住,便能切断山匪在两郡之间来回躲避。
这个观点得到所有人的认同,徐昭说道:“那便让胡宴他们到法华寺周边蹲点,寻蛛丝马迹。”
陈皎点头,“此举可行。”
崔珏继续道:“吴主记继续刨县里的陈年旧案,但凡涉及到士绅利益,刨根问底。”
吴应中捋胡子,“我正有此意。”
几人分工合作,一边掏薛良岳老底,一边打击当地士绅,将其一点点分化。
而在他们商议怎么把魏县的官绅群体连根拔除时,以王家为首的士绅开始抱团抵御。
王震凤召集娄家和钟家等士绅聚到一起商议目前魏县的处境。
娄家跟王家是姻亲关系,自然走得近。
一般情况下氏族都讲求门当户对,特别是这种有身家背景的,无论男女,精心培养的后代容不得平民高攀。
女性良家子若要进入这样的群体,唯有走妾室门路才有机会改变命运。
上次王震荣在狱中自缢,娄家也挺愤慨,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区区一个婢女就能换得王震荣一条性命。
往日郑县令在时,这些士绅在当地算得上一手遮天。
官绅一体,你好我好大家好,如今来了个陈九娘,搞得怨声载道,着实叫人懊恼。
王震凤跂坐于榻上,一脸官家派头的威仪,他说道:“郑县令落狱,只怕各家也是坐不安稳的。”
这话说得微妙,人们集体噤声,谁家没有点欺男霸女的阴私呢?
钟家长房钟志金附和道:“王老说得极是,此次陈九娘逼死王家子弟,实在欺人太甚。”
娄家娄长松皱眉道:“她这般猖狂,难道就没有法子压制了吗?”又道,“照这般为所欲为,我等只怕大祸临头。”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王震凤身上,他沉吟许久,方道:“为今之计,也只有看州府那边是什么情形。”
娄长松着急道:“依我之见,陈九娘就是冲着我们来的,倘若她肆意打压官绅,州府里定不会坐视不理,还请王老出出主意,当初郑治中把那烫手山芋扔到咱们这儿来,如今造下这般孽来,也不能坐视不管。”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附和,“是啊,那瘟神可是郑家丢过来的,现在像条疯狗一样四处乱咬,淮安王就不管一管吗?”
“对对对,不若咱们联名上书,恳请州府把疯狗拽回去,照她这么乱咬,大家迟早遭殃。”
人们七嘴八舌,早就受不了陈九娘了,能让官绅们引起公愤,也确实是个人才。
王震凤细细斟酌,确实要采取反击手段,若不然势必遭殃。
当初陈九娘是郑治中扔过来的,当即便商议组织魏县官绅联名上书到郑治中那里,给陈九娘施加压力。
就在众人热议怎么把陈九娘赶走时,忽见钟家的仆人急匆匆来寻,说陈九娘带官差去钟家抓人了。
钟家人集体炸毛,鉴于上回她刨坟的猖狂举动,钟志金扭曲着脸咆哮道:“那瘟神还有完没完?!”
第30章 吻
在场的所有人都人心惶惶,钟家受不住这个刺激,纷纷告辞离开。
此次陈皎带人去钟家拿人,涉及到两桩案子。
一桩是钟祥汉在柏堂狎玩妓子致死,还有一桩则是钟志民霸占良家女,令其丈夫致残。
二十多名官兵前来提人问审,那阵仗委实闹得大。
大兴村的村民多数都姓钟,他们跟钟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追根溯源都是同宗同族。
因着钟家祖辈曾做过县令,整个村子的多数田地都挂在钟家名下避税。现在陈皎来钟家拿人,该村的村民人手锄头镰刀前来维护。
全村老小几乎都来了,个个气势汹汹,对官兵们丝毫不惧。
因为他们心里头明白,如果钟家垮台,那大兴村将无人庇护。
面对上百人的来势汹汹,徐昭顿觉脑壳大。
众人怕出岔子,赶忙把陈皎护住。她手持逮捕令,一时也陷入了两难。
宗族的凝聚力在这一刻发挥到了极致,大兴村的村民不分青红皂白纷纷唾骂。
之前官兵们刨坟发生冲突打的是王家的家丁,现在他们仍旧可以出手打百姓。
但陈皎有顾虑,害怕激起民变,淮安王给她的底线就是不能引发民变产生动乱。
一旦大兴村乱了起来,她的计划将再无机会实施下去。
官兵们被村民团团围住,不让他们去钟家逮人。
徐昭进退两难,看向陈皎道:“九娘子今日只怕没法如愿了。”
马春也害怕出岔子,紧张道:“小娘子今日且服个软,眼下这情形不宜发生冲突,他们毕竟是百姓,若事情闹大了,恐不好收场。”
把他们团团围住的村民个个蛮横,有人高声骂道:“什么女菩萨,依我看呐,就是个女魔头,连人家祖坟都敢去刨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
“对!王家好欺负,我们钟家可不惯着她嚣张跋扈!”
“一个娘们,哪来的胆子横行霸道,这惠州还有没有王法了?!”
“咱们惠州要完蛋了!淮安王那昏庸王,纵着娘们在底下生乱,只怕过不了多日,就得像闵州那般,官逼民反!”
“让她滚出大兴村!别在我们的地盘上撒野!”
“对对对!让她滚出去!滚出魏县!”
众人个个情绪激动,挥舞着手中的农具,喊打喊杀,不允官兵靠近钟家半步。
陈皎等人被围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到底低估了宗族士绅在地方上的影响力,上能左右官府衙门,下能煽动百姓,可见其厉害之处。
当钟志金一行人从王家匆匆回来时,见到村民围困的情形,立刻避开正面冲突,兜了个圈子从后门进宅院。
守在家中的钟家人见他们回来了,忙把外头的混乱同他们细说一番。
钟老夫人已经八十多岁了,最偏爱曾孙钟祥汉,断然容忍不了官府来人把他抓走。
她跂坐在榻上,紧紧地握住钟祥汉的手,厉声道:“不过是个妓子,死了就死了,那陈九娘闹出这番阵仗,居心叵测,就算今日把十一郎交出去,钟家也难逃厄运。”
钟志金忙道:“阿娘所言甚是,一旦我们把十一郎交出去,他必走王震荣的路,必死无疑。”
钟祥汉的母亲苏氏着急道:“可是衙门非得咬着十一郎不松口,又该如何是好?”
钟老夫人:“把他送出魏县,先到外头避避风头再说。”顿了顿,问道,“二郎你去王家,那边是怎么个说法?”
钟志金回答道:“我们准备联名上书到州府告状,让淮安王府给陈九娘施加压力,把她召回去。”
钟老夫人点头道:“如此甚好,只要钟家扛住了这阵子,就有机会保住十一郎。”
外头一番哄闹,喊打喊杀不绝于耳,院子里的家奴们全都手持棍棒戒备。
钟家虽没有王家那般荣耀,但仗着大兴村都是同宗同源,凝聚力可想而知。
有了他们的庇护,再加之老宅全是用石头修建而成,有点像客家围楼,专门用于避祸所用。
这是钟家祖辈的高瞻远瞩造就而成的,只要当地发生战乱,大兴村的村民们便可进钟家躲避灾难,短时能保住性命。
外面的陈皎等人也打量过钟家宅,只要他们把门守住,想要进去拿人还真不太容易。
莫约过了半个时辰,钟家人发现外头清净许多,家奴出去探情形,原是衙门的人走了。
钟志金亲自出去见村民,感谢道:“多谢诸位宗亲维护钟家,若不是你们仗义出手,陈九娘只怕得像欺负王家那般为所欲为!”
“二郎言重了,咱们都是钟家人,断断容不了一介妇人欺负到头上。”
“是啊,陈九娘简直混账,一个能干出刨祖坟的婆娘,谁能容忍?!”
“她若下回再来,咱们非得把她打回去,叫她尝尝我们大兴村的厉害!”
“那等不讲道理的娘们,就该打一顿!一个婆娘家,不好生待在后宅,跑出来惹是生非,简直是笑话!”
众人纷纷攻击谩骂,皆拿性别说事,因为在他们眼里女人就该安分守己。
这次陈皎铩羽而归,回到衙门,吴应中过问起,她不痛快道:“穷山恶水出刁民,那大兴村的村民跟疯子似的,见人就咬。我怕激起民变,不敢多待,只能空手而归。”
吴应中道:“看来钟家人不好拿捏。”
陈皎柳眉一横,命人去把当地差役寻来问话。
一位姓韦的差役是当地人,对钟家的情形比较了解,同陈皎说起钟家在魏县的渊源。
居住在大兴村的村民几乎都姓钟,那钟家祖辈也是做官的,现在家道中落,后辈一代不如一代。
目前钟老爷子已经八十多岁了,得了中风,不能言语,几乎是半瘫。
他曾在隔壁州做过县令,致仕回来颐养天年,按朝廷律令,有功名的人是无需缴纳税收的,故而大兴村村民的所有田地都挂在钟老爷子的名下,无需向官府缴纳税收。
村民们得了好处,自然对钟家拥护,再加之以前魏县发生动乱时,钟家曾开了家门接纳村民避难,他们受了恩,自愿报答。
相较而言,钟家比王家棘手得多,王家再能耐,也不过是家丁,而钟家煽动的是百姓。
但也可以从中看出,这群官绅在地方上的影响力。
他们无需缴纳税收,可以仗着富足的资源兼并田地,垄断教育,并且还能煽动百姓为我所用。上与衙门勾结作恶,下掌控百姓生事,算得上土皇帝。
陈皎有点脑壳大,她揉了揉太阳穴,一时犯起难来。
钟家在地方上的影响力委实太大,对于她来说就是毒瘤,不利于官府管理。
魏县统共才只有约六万亩耕地,光避税的田地就有近两万亩,真正在老百姓手里耕种的田地只有一半,其余全是被兼并在大户手里。
而这些不用上税的田地最后都会分摊到老百姓头上填补窟窿。当百姓没有土地耕种,当佃户没法养活家口,迟早成为流民。
闵州的起义就是前车之鉴。
惠州若要图强,士绅群体必除。
陈皎背着手来回踱步,就算她手里握了兵,也不能对钟家用强,民变是淮安王的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