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桶上的小孩
宣衡正要将宣琮从地上拎起来,羡泽就已然拽出自己的手,身子懒懒滚了半圈,两手托腮趴在凉簟玉席上,朝他咧嘴一笑。
在昏暗中她的笑容实在是扎眼,仿佛今夜的乱、酒和血都与她无关,她只是一个心里欢喜快活、对一切都不设防的女人般。
宣琮忍不住侧目:他话说的太武断,谁说她不会演的,单就这个笑容,能让人原谅一切。
他忽然有些羡慕宣衡了,他见到了她真面目的代价,就是绝对见不到她的这一面。
哪怕这是伪装是演技,但如此甜美的毒酒谁会不想尝一口。
果不其然,宣衡一切的焦灼与不安,似乎都因为这个笑容压住了。他甚至更愤怒的瞪向宣琮,认定羡泽不受凡俗困扰,心性纯净,必然是宣琮事事与他争抢,才有意勾引羡泽。
羡泽笑着朝他伸出手,含混道:“你也来跟我们一起喝嘛……我打赌你不会喝酒!嘿嘿,来呀,你要不要尝一尝。”
她坐起来要拿旁边的酒坛,宣衡快步走过去,撑住她有些摇晃的身体,对宣琮怒道:“你把她接出来,就是拉着她一起来违反门规的?喝成这样,成何体统!”
宣琮耸肩:“她又不是千鸿宫的弟子,门规还能管得了她?你要想罚我,那就拿戒尺抽我就是,数罪并罚,可以把我骨头都打烂了。”
宣衡冷笑:“你别以为我不会这么。”
宣琮拖了长音,往后一倒:“好好好,我就贱命一条。”
却没想到羡泽拽住他衣袖,皱起眉头来,手指着他:“你要打你弟弟?你怎么能这样——”
宣衡看她晕乎乎的脸,也不知道她是随口说的,还是真的维护宣琮,忍不住伸出手指碰了碰她脸颊,果然因为酒而热烫。
他扶住羡泽肩膀,转头找鞋子,却四周都没有看到。
他踢了宣琮一脚:“她的鞋呢?”
宣琮随处乱指,醉态不堪:“完了,好像被我踢到水里去了……”
宣衡犹豫了片刻,对羡泽道:“你上来,我背你回去。”
宣琮面上装醉,心里无语:都这时候了还背,抱着能怎么着啊?
羡泽似乎还不愿意回去,被他半托着胳膊,背在了身上。宣衡就将灯扔在了地上,灯火的光照亮他的衣摆,他临走前顿住脚步,回头看向宣琮,道:“这几个时辰她都在这里吗?”
宣琮大笑起来:“我们今日午后都在一处,怎么,觉得我霸占了她太多时间吗?哥,她乐意在这儿笑,别的地方怕是会憋死她。”
宣衡心往下沉了沉,而且看这俩人的醉态,似乎都没听到宫内的钟鸣,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或许是他想多了。
缙鸢殿长老的死态如此血腥残忍,也很难想象到是她所为——
第96章
这三人都参与过东海屠魔, 说不定也只是巧合,毕竟涉及宗亲派与继承派的核心人物,很多都是几十年前的老人。
这些血案, 说不定是宗门内另一股势力的所作所为。
宣衡定定心神, 背着羡泽往回走去,她似乎还很不情愿回去,在他后背上挣扎起来, 咕哝道:“我不要回去……宣琮呢?”
宣衡没有走回到长廊尽头, 也不想让跟着他一同前来的数位随邑见到她。
宣衡干脆直接御剑穿过水面山坡, 羡泽被御剑飞起的凉风一吹, 舒服地抬起头来, 莹润面颊在月光下镀着清辉。
宣衡看已经将丹洇坡甩在身后,这才垂着眼睛:“他醉倒了。夜已深, 我们该回去了。”
羡泽抓着他肩膀的衣料:“不要, 回去太无聊了。还有琴声烦扰!”
宣衡刚刚也看到了摆在地上的筝与笙, 显然是宣琮没少为她弹奏, 她自然是觉得他的琴声不入耳了。
他心里难受,只好道:“……不会了, 以后不会有琴声了。”
羡泽这才后知后觉,原来大早上起来烦人的, 是宣衡啊。
她差点要爆粗口了, 但却看宣衡脸上却是显而易见失落。
……你还有脸伤心!
要是那些真的喜欢乐曲的神鸟说不定喜欢,可她是九洲十八川第一大懒龙,打扰她睡觉,她没一口咬死他就算仁慈了。
羡泽只好继续装鸾鸟,醉醺醺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可我又不要吃虫子, 我才不要早起——我还是喜欢睡懒觉……但是不能说、不许告诉宣衡我喜欢睡懒觉!”
宣衡有些好奇的转过脸来:“为什么不能让他知道?”
羡泽半真半假道:“因为他一看就很严厉,他还要拿戒尺打他弟弟!肯定回头会教育我一大堆,说什么一日之计在于晨……很烦。”
宣衡苦笑了一下。这真像是他会说的话。
他垂下眼睛,又扶着她胳膊往上了一些:“……不会说你了。尽量。也不会打扰你了。”
是说不来找她的打扰,还是说不在早上奏乐的打扰?
一时间,羡泽也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只好装晕乎。
宣衡开始御剑的时候,本想改成抱她,可他实在是不敢看着她的脸,也怕她的气息吹拂在他面前。
不过现在这样背着也没好到哪里去,她热烫的脸颊靠在他脖颈附近,呼吸吹在他耳后。
四下无人,清风明月,千鸿宫的万仞峰峦越来越近,鸟群在山谷中飞翔,白翅映着月光,像是振翅环绕的蜉蝣。
许多人都赞叹千鸿宫的美丽,他却觉得山峰像是一把把竖立的刀刃,谁站在上头都满脚是血却还努力保持平衡。
宣衡倾吐一口气,缓缓道:“我性格很讨人厌吧。抱歉。我也不知道怎么让你开心……你刚刚对我笑,是不是因为没认出是我?”
宣衡自然等不到她的回答,他叹口气:“幸好你不会回答我,否则我真的不敢听你的答案。失明离开千鸿宫的那段时间,觉得自己离开了这里什么都不是,但回来了又实在是痛苦……我从没说过,我很不喜欢这些山峦宫殿,走进去都要无法呼吸了……”
他又笑了起来:“不过最近因为想着你在千鸿宫,好像也没那么难熬。”
羡泽惊讶。
原来这家伙已经自己攻略了自己一半了?
他平时那副死样子,谁能看得出来啊。
可恨御剑飞行太快,这段路不算很长,他很快到达了客舍,进了院也变成了她熟悉的那个宣衡。
羡泽有些失望,也有些急躁,她到底要怎样才能把这个人剖开,让他乖乖听话?
利用愧疚这招不能在此处用,反而会暴露自己的身份;他也不是她的信徒,不能以真身冲击他的情绪——
还要有新的招式吗?
宣衡进入光亮之后,面色上的失落也转瞬消逝,他板着脸,简短的话语却有着自然而然的威严。女侍们听令去准备醒酒汤和热水,宣衡背着她进了主屋,顿了顿脚,但还是进了内间,将她放在了床铺之上。
他这才注意到,她发顶上竟然是宣琮的发簪,发尾也不知道是因为饮酒还是落水而湿了。女侍们将软巾热水和醒酒汤等物,都放在了外间便掩上门匆匆离开了。
宣衡出去拿东西的时候,向外扫了一眼,院落的景致遮掩了许多目光和身影,女侍们都悄无声息的离开了,他略略安心,但顿时又因为这份安心而有几分羞耻。
好似他要做什么怕人看见似的。
屋内灯烛昏暗,很快有她的呢喃呼唤:“我要喝水!”
他推开隔门,她坐在窗上眼睛迷糊,瞧见他之后大声道:“宣衡,你怎么在我屋里——”
宣衡心虚一般走过去,轻声道:“你小些声音,不是说要喝水吗?”
她嗅了嗅他手里的醒酒汤,十分不乐意喝,他也不会哄人,往她嘴边递了递,碗沿贴在她唇边,她本就心里烦躁,横眉竖眼道:“我说了要喝水,这是水吗?你是这点事都不会做吗?”
宣衡一愣。
他没想到羡泽会指责他,没来由的就心里一紧,想要为自己辩解……
羡泽心里也一惊。她张口就说出心里话,险些暴露本性。主要是之前一直各种装清纯装娇憨,他都跟个木头似的没反应,她心里也有些烦躁起来,一不小心就……
但话都已经说出口了,她也就干脆趁着装醉使唤他,大不了第二天全都装不知道。
羡泽推开他道:“罢了,我就知道你不会照顾人,叫个贴心的人来帮我。”
宣衡按住她:“我会,你躺着,喝酒燥热自然口渴,我去弄些冷茶。”
他走出去从桌上倒了茶汤,用灵力在茶杯外围附了一层薄冰,茶汤很快凉快下来。
她接过来喝了一口,倒是满意几分。宣衡忽然道:“先擦擦手脸睡下吧,明日再让他们为你弄热水沐浴。我帮你拆头发。”
羡泽扶了扶头发:“宣琮刚给我编的头发,就要拆了吗?我觉得还挺好看的,比女侍的手艺好。”
宣衡垂眼:“不拆发你也没法睡吧。”
羡泽其实无所谓,但脸上却故作不舍:“好吧。”她背过身对他。
除了几缕发辫以外,大部分长发都被盘起,露出她脖颈上绒绒胎发,宣衡小心翼翼拆开发髻,他觉得自己手够轻了,可她仍然是吃痛叫起来,气恼地又一阵子埋怨:“连这点事都做不好。”
宣衡瞧不见她说这话时,背过身去脸上得逞的笑,他愈发心慌,不敢随意动手,不知道说了几次抱歉,额头上冒出汗来。
她自己也抬起手来帮忙,衣袖从她小臂滑落,二人手指在她发间交错,像是在溪水流波中捉鱼,他愈发慌乱,指尖发烫,但总算是将细辫也完全拆开。
羡泽回过头来,却没见到宣琮给的发簪,似乎已经藏在他袖中了。
她张嘴想要讨要,宣衡先一步开口。他面上也不知道是泛红,还是被烛光染色,轻声道:“你明日想去翰经楼吗?”
羡泽:“我以为你要忙,你上次说了之后也没再提。”
宣衡没说来找她却发现人不在的事,只是道:“今天宗内又出了命案,因在忙着调查此事,所以没能抽身,明日吧。”
羡泽果然有兴趣:“又出了命案,死的人是谁?”
宣衡没有细说:“一位长老。我有些放心不下你,会不会客舍这里不大安全,你是否想要搬到千鸿宫正殿附近去住?”
羡泽抬了抬眉毛,搬过去住当然更方便下手了,也更方便她查事深入千鸿宫,但她可不想碰见什么当年参与东海屠魔的人,也怕自己的行踪会被宣衡发现……
她道:“会离你更近吗?”
宣衡目光挪开:“……或许。你不愿意离我太近吗?”羡泽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便道:“我不会、不会晨间弹琴扰你,也不会说教你。”
她顿了顿,含混道:“我再想想。”
宣衡半晌道:“好。”他本来想说怕再有危险,今日在外间陪她,但袖中尺笛乱震,有消息传来,恐怕跟命案相关,他不得不离开。
他告别她快步走出主屋时,人在昏暗的庭院中,隔着梧桐树叶看向半掩窗子中的她。
她抚着头发,烛光照亮面颊,脸上写着些怅然与沉思。
宣衡心里一紧。
宣琮说的没错,她的笑脸消失了。
是不是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就不会快乐?
他很想张口叫一声她的名字,但终究怕她脸上露出“你怎么还没走”的烦躁,嘴被黏得紧紧的,最后只能像是踢开衣袍般快步走出去了。
而另一边,在丹洇坡的宽溪边,宣琮穿着木屐,手持竹杖,哼着歌顺着溪边走过,果不其然在一处宽阔的浅滩边,看到了两只歪斜的缎鞋,被水流冲到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