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漠小兰
年少无知,悔不当初。
“齐大人?”顾淼走到营帐外,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她等了片刻,听到了早已陌生的,齐良的声音:“是顾远么?进来。”
当年她在邺城女扮男装,化名“顾远”,是顾闯的“远房亲戚”,但她感觉,其实齐良早就察觉到了她的身份,只是在配合她做戏。
她一进门,齐良先打量了一眼她的脑袋,问道:“你伤好些了么?”
“嗯,好些了,多谢大人挂念。”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听上去宛如正在变声的少年。
齐良生得俊逸,身上穿着整洁的青衫,即便邺城营地常年尘土飞溅,他都尽力保持濯濯清爽的形象。
顾闯常说,齐良和他们的出身不一样,齐家在前朝做的就是大官。
齐良将手中的龟甲放回了面前的沙盘:“你来寻我所为何事?”
顾淼紧张地了自己的箭袖:“我……我听说,高家欲送人来邺城,我想问一问大人……”
齐良不待她问完,便道:“我倒是听说,顾将军属意高檀。”
顾淼蹙眉:“大人呢?大人有何高见?”
齐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仿佛在揣摩她的意图,他沉默了片刻,道:“依某愚见,高檀虽是庶子,可心性坚韧,他的生母原是奴籍,他生在榔榆乡野,最终能回到湖阳,回到高恭身边心性可见一斑,然而,野心,手段也可见一斑,容他在侧,实非良策。”
“大人高见。”顾淼不由答道,转瞬便意识到了差错,又压低声音说,“大人高明,还望大人能够劝说将军。”
齐良唇角微扬:“我以为你也属意高檀?”
顾淼连忙摇头:“不,当然是以将军为重,将军信重大人,而我人微言轻,微不足道而已,只是将军顾念情谊,偶有照拂罢了。”
齐良但笑不语。
他不喜高檀,顾淼心头多了几分把握。可她也不能再劝,再多说,反而弄巧成拙。
既了却了这桩心事,顾淼便想告退,她正欲开口,齐良却抬手招她上前:“你来,看一看这沙盘。”
顾淼只得快步走上前去,长案上放置的沙盘足有半人长,沙丘在其间起起伏伏,看上去真有些陌生。
从前在邺城时,她的确见过不少齐良的沙盘,只是不记得眼下这一个究竟是哪一个。
可是按照时间推算,她猜道:“这是凉危城?”
齐良笑了笑,问:“你可看出来,这沙盘与你上一回见,有何不同?”
她上一回见到这东西,大概是十五年前,谁还能记得十五年前见过的沙盘。
顾淼为难地捧住了裹着白纱的脑袋,皱起了眉。
齐良敛了笑意:“可是头疼?”
顾淼刚摇了摇头,齐良又道:“你伤了脑袋,还是不要晃来晃去为好。”
顾淼捧着脑袋道:“哦,我晓得了。”
他低叹了一口气,只垂眼道:“你瞧,这湪河水,我用丹砂填满了。”
顾淼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沙盘上横贯东西的沟壑被淡红色的丹砂填满,水影晃动,真如河流。
“啊,原是如此,大人可是想到了渡河的方法!”
她终于想起来了,凉危城临河,冬日寒冷,河面结冰,不可渡河,可冰面虽厚,却不足以承受马蹄的重量,先前骑兵强渡,折了好些人马。
齐良微笑道:“此事尚还需与将军相商,此役若成,湪河两岸便归将军所有,沃野百里,何患无粮。”
顾淼心跳快了两下,抱拳道:“提前恭贺大人,我便不多叨扰了,稍过片刻,军医还要寻我换伤药。”
此言一出,齐良便未再留她。
出了营帐,顾淼的心跳稍缓,她记得湪河,凉危城是高檀来到邺城后的第一仗,他因献破冰船计,博得了阿爹的信任,只是……他若是不来,凉危城能攻下么?
她转念又想,齐良显然也有了主意,高檀不来,想必他们也能攻下凉危城?
顾淼心中不由忐忑,若是攻不下呢?
攻不下,阿爹困在湪河以南不可再近一步,他是不是,就不会想着往后要当皇帝?
一念至此,顾淼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晃了晃脑袋,额头却是一疼。她不得不顾及伤势,顿下动作。
不,她还是先不要想得太远,眼下,只要高檀不来,往后她有的是时间打消阿爹的念头。
齐良既然也不愿意高檀来邺城,上辈子之所以高檀会被送来邺城,兴许与她的百般游说脱不开干系。
可如今,她不开口,加之齐良劝阻,阿爹绝不会特意让高恭送高檀来邺城了,哪怕高家真送人来,病秧子高橫来了也无妨。
顾淼想罢,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
第3章 高檀
过了半月,顾淼脑袋上的伤口好得七七八八了,她换了轻甲,正准备出门操练。
一个小小的身影旋风般地卷了进来。来人也穿着一身操练穿的灰衣,黑色的腰带扎得很紧,腰下挂着一个碎布缝的腰包。
他看上去身量尚小,一双眼睛却极亮:“远哥哥,你养好伤了哇!”
“小路!”
顾淼眨了眨眼,眼前的人是小路!
小路五岁时,被人遗弃在了邺城大营外,起初他不开口说话,因为身上的包裹绣了个“路”字,大家便唤他‘小路’,自此以后,他半是在营里流浪,半是随军操练,留在了邺城大营。因他年纪小,在军中倒也不缺吃喝,她来到邺城以后,小路便爱跟着她。
久久没听到回音,他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紧紧地,略带疑惑地盯着她:“远哥哥?你哭了?”
此时此刻的小路,将满七岁。
顾淼慌忙地揉了揉眼睛,压低声道:“你刚才进来时,风也卷进了沙子,我揉一揉就没事了。”
小路歪着脑袋看了她一会儿,见她放下了手,才笑眯眯道:“远哥哥,既然你养好了伤,我就把扳指还给你啦,你养伤的时候,我帮你仔细保管着,还有你的长弓和角弓,绝对没有旁人摸过。”说着,他便从腰包里摸出了一个兽骨做的白扳指,递给了她,“太好啦,远哥哥,你终于养好伤啦。”
“多谢你了!”顾淼接过扳指,戴回了大拇指,她些时日没拉弓了,今日正好,好好操练一番。
小路又道:“对啦,刚刚我看营外来了好几辆马车,听说是湖阳的客人来了,将军正在见他们呢,远哥哥要去瞧瞧热闹么?”
湖阳来人了!
高橫来了?
“真的?真是湖阳来的客人?”
小路点点头:“守军哥哥说,车上的徽章是湖阳的徽章。”
顾淼匆匆对小路道:“我这就去瞧瞧,你先去靶场等我。”
她顾不上操练了,掀开帐帘,径自往中军大帐而去。
只要亲眼见到高橫,她就能彻底地安下心来。
顾淼的脚程极快,她一路狂奔到了中军大帐一侧的空地,大帐前立着披甲的顾闯,他的身侧站着齐良,和其余几位副将。
两侧另立三排持戟的守兵。
隔着重重人影,顾闯扭头注意到了不远处的顾淼。
他的眉头皱了皱,正欲说话。
湖阳的人却已经到了。
随扈领他们先去了马厩,再迎了数人过来。
他们来了三辆马车,除了一辆满载行囊外,随扈领来大帐的唯有两个青年,为首的轻年瘦削,身材高挑,身着宝蓝色襕衫,可是脸色略显苍白。
顾淼认出了他,来人正是高橫,病秧子高橫!
太好了!
她唇边的笑意刚刚扬起,却见高橫的身后的人影渐露了出来。
他身上只着月白素衫,显然比高横的襕衫朴素了不少,可是他背脊挺拔,走得徐徐。
然而,最为醒目之处,却是他半长不短的乌发,只在脑后绑了黑色的发带。
顾淼脸上的笑意僵在了原处,胸口像是被人狠狠一揪。
眼前的人眉目如旧,一双剑眉星目,即便微低垂着眼,也难掩锐利。
见到顾闯,他的唇边隐约露出一丝浅笑。
他比她印象中的那个人影青涩了许多,可是……可是他就是高檀!
十五年前的高檀!
他怎么在这里!
他为什么还会在这里!
顾淼下意识地便要退后一步,躲进营帐落下的阴影里。
可是,她转念一想,她为何要躲。
她顿住脚步,抬眼又去看他。
高檀的头发引来了不少人的注目,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以他的年纪,这样半长不短的头发,委实荒唐。
她记得,在来邺城之前,高檀的头发被高宴的剑削去了大半。
高氏两兄弟间的比武,本该点到为止,可是高恭的长子,刘夫人的儿子,高宴,却用长剑削去了高檀的头发,有意折损他。
他在高家的日子从来都不好过。
兴许正是如此,即便这一次顾闯并没有让高恭送高檀来,他竟也跟来了邺城。
怒意骤然而起,为何要来,凭什么高檀又来了邺城。
恰在此刻,高檀忽而转过脸来,目光直直地撞上了她的目光。
他的目光极其陌生,仿佛只是不经意地一瞄,不曾停留。
顾淼一愣,脚下旋即一转,便转到了身侧的营帐背后。
隔着营帐,她不禁屏住了呼吸,细听不远处,帐前的动静,脚步声停了,顾闯的声音先起:“二位贤侄,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一路可还顺利?”
这话说得文绉绉的,四个字,四个字得往外蹦,肯定是顾闯跟着齐良现学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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