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又见春山
她一一拂过。
车祸带来的痛感余韵已经消失了,只有她的心脏在情感的冲击下剧烈地跳动着,还有她左脚上的老毛病隐隐作痛。
熟悉的痛。
荒诞的命运给了她可笑的错误,是错误,就应该纠正。
璩贵千站起来,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隔壁班在上数学课,教的是二元一次方程的变形和简单的三角函数。
宝桥镇第一初级中学是他们镇上唯一的一所中学,建校也有十余年了,收拢整个镇内所有的适龄学生,不分成绩好坏,生源复杂多样。
初一呀。
也就是13岁。
璩贵千在记忆里挖掘着那些早已被掩埋的岁月。
教学楼的外表铺着长条形的白瓷砖,支撑的圆柱上是水泥皲裂的痕迹,暗红色的学习标语随处可见。
透过走廊的窗户向外望去,远处的操场还是黑色的砾石铺成的跑道,操场边的铁丝网上悬挂的几个字早已斑驳褪色:更高、更快、更强。
她的中学时代是灰色的,像墙面上干裂的水泥,一碰,就细细碎碎地散落。
早晨起床,为全家人收拾早餐,把脏衣服都泡在水桶里,方便晚上洗。午后四点半放学,她乘上一块钱的公交车,坐三站,到隔壁镇的一家快餐店打工,因为父母不允许她在丢人现眼的时候被熟人看见。清洗积攒了一天的碗后,八点半回家。
一个贫穷且全部的时间精力都花在了打工上的女生,和同龄人没有共同话题,独来独往,是个被忽视的透明人。
而在她拒绝了几个人的告白后,情况变得更糟。只是急匆匆去打工,在别人口中,却变成了成天和校外社会人打交道。原先友好的人也变得敬而远之。
但她倒不讨厌同学们,毕竟,他们只是不和她说话而已,这不是什么大事。
但在换了英语老师之后,事情陡然坏了起来。
罗玉婷是读过大学回来教书的,在这个老师的平均学历只到中专的乡镇学校,落落大方的罗玉婷是校领导看好的优秀人才,很快兼任了行政职务。
罗玉婷的英语水平在这所学校里是出类拔萃的,可是她上课几乎不讲知识点,只会让人来回地背单词。
然后,再让学生们去她自己开的校外辅导班,上小课,只在课外班里讲知识和考点。
在那个年代,这是很常见的事情。罗玉婷很得校领导的喜欢,没人会为了这点小事找她的不痛快。
所有的学生都交钱报了她的课外班,只有一个人例外,就是她。
那个时候,她每天饭都吃不饱,为了五毛钱的本子精打细算,攒着钱生怕下个学期的学杂费不够交,又琢磨着想给自己买一套冬装的校服。
在成为了罗玉婷的眼中钉后,她每节课都会被叫起来回答问题。
当年的璩贵千一度为了这件事,痛苦地想要退学。
被点名叫起来念单词,在她出声之后,无论对不对,罗玉婷都会发出一声嗤笑,然后就是一片哄堂大笑。
有的时候,她会好心地纠正她,更多的时候,她会让她站到讲台上去听课,作为不好好学习的惩罚。
这成为了英语课的固定节目。下课后,同班男生会在教室后面的空地上,一边打闹,一边模仿她的发音。
不知是不是这具身体残留的生理性厌恶,璩贵千想起这些事时,忍不住按上了手腕上交错的疤痕,心里也涌过一阵阵的羞惭和恐惧。
下课铃还没有响。
璩贵千一步一起伏,但她没有停步,笔直地往教室走去。
“你干嘛去了?”
刚进门,还没等嘴里的“报告”说出来,罗玉婷的指责劈头盖脸地下来了,手里的英语报纸啪啪作响。
“还骗我病了,你是病了吗?去医务室要这么久?我看你是皮子痒了!整天不好好学习就知道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你这种学生我见多了!”
“啊!不说话就行了?”
“上回小测又是你的成绩最差!你知道你在给全班拖后腿吗?你以后就是去旁边的纺织厂踩棉花的料!还读什么书?!”
罗玉婷越说越激动,手指用力戳上了璩贵千的额头,随后还是觉得不解气,一把将她推在了地上。
第3章 人群中逆行的女孩
璩贵千没有反抗,顺着她的力道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倒是罗玉婷吓了一跳,语气也变得不安了起来:“装给谁看呢?爬起来!”
璩贵千一条腿用力,把着门框,自己缓缓地站了起来。
经了这一遭,她原本就惨白的脸上泛着些病态的红,眼底的淡青愈发明显,整个人像株病恹恹的兰草,风一吹就要消散了。
罗玉婷有些后怕,剐了她一眼后让她去后面站着听课,随后转身,恶狠狠地吼着全班学生:“看什么!单词都背完了?!”
凌乱的背单词声瞬间又高昂了起来。
璩贵千拿了书,一瘸一拐地往后走。
“老巫婆。”
有人悄悄地念叨着。
璩贵千靠着墙单腿支撑,让自己的病腿放松些,又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书本上洒下一片阴影。
接下来的时间,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下课铃、上课铃,人为划分出了一个个时间板块。
直到傍晚放学,兢兢业业地当了一下午透明人的璩贵千才站起来。
这个年代还没有那么多名目繁杂的课外辅导班,乡镇学校的很多家长也并不热衷于给孩子打造奥数钢琴英语全能的履历。
同学们闹哄哄地打闹着,一路走出校门,多会选择在校门口的几家文具店和小吃店打发时间,再回家去吃晚饭。
操场上的篮球架永远热门抢手,文具店的言情小说和杂志前是说不完的故事和讨论。
但那不是璩贵千熟悉的生活。
她赶在值日生扫地前,一一清点了书桌里的东西,找出作业本塞在书包里,这才赶着公交的时间离开。
最热闹的时间段已经过去了,现在在校门口翘首以盼的多是孩子不知道跑哪玩儿去了的学生家长们。
璩贵千与他们擦身而过,背后的书包一颠一颠地摇晃。
这是她名义上的弟弟换下来的旧书包。全黑的,画着几个璩贵千不认识的卡通形象,但好在用料扎实,她一直用到了高中都没坏。
坐上公交车,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随着公交车的晃动,一点一点重新回归这个世界。
城市的角角落落是早出晚归的人,街头巷尾五颜六色的灯牌和广告牌层出不穷,杂乱、但是是富有生命力的。
初中生郑林妹总是低头走路、步履匆匆,反倒是现在,她以一个归来者的角色,重新认识了这个在记忆里早已褪色的地方。
这一年,智能手机刚刚在大洋彼岸横空出世,还是少数人口中的高科技;房地产市场在爆发的前夜,嗅觉灵敏的资本蠢蠢欲动;基础设施建设迎着奥运的春风,引以为傲的效率工程刚刚开始。
这一年,意林故事有着广阔
的受众群体,人们口中总爱炫耀着某个出国的远亲;次贷危机和股市动荡以太平洋东岸为中心辐射开来,向全世界扩散;电视上的选秀节目开启了一代人的青春,成为时代烙印的一部分。
这一年,她十三岁,困在贫穷和绝望里,是时代的洪流中一艘随波逐流的小舟。
“岳池大街,到了……”
璩贵千走下公交车,逆行在人潮中。
顺着记忆,她沿着熟悉的街景,走向自己中学时代里打工的快餐店。
岳池镇背靠几家塑料厂,经济比宝桥镇更发达,这会儿是下班的时间段,街上的自行车电瓶车摩托车汇聚成河。伴着街边店铺喇叭的促销口号和吆喝声,一时间热闹非凡。
璩贵千穿越街道,突然脚步一顿,停在了一家珠宝店门口。
这是一家老牌珠宝行的分支品牌之一,主打亲民实用,在岳池镇是人们结婚买三金首选的地方。
橱窗里陈列着一串绚丽夺目的珍珠项链,珠粒圆润光滑、质地细腻、大小均匀,散发着温和的光芒,配上银质的搭扣,光华灿烂。
和她的洗到泛白的校服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的驻足有些显眼。店内正整理票据的店员和身边的人说了几句,朝她的方向走来。
“喜欢吗?很好看的。”
年轻的店员有着一张讨喜的圆脸,眉目弯弯:“你皮肤白,如果戴上会很好看的,以后赚了钱来买吧。”
璩贵千点点头,没有说话,视线放到了橱窗背后悬挂着的电视机上。
那里是循环播放的宣传广告。
“……千千希望资助的第一百三十二所公益学校于黥南山区落地,这是璩氏……”
店员站在她的旁边没有走开。
“你知道千千希望吗?”璩贵千突然开口问道。
“诶?”店员小姐有些惊讶,“知道啊,跟我们一样,也是璩氏子公司呢,专门做儿童公益的,福利院、助学项目,都有呢。我们这儿不像山区,没必要建公益学校,但是免费午餐也是在做的。”
免费午餐。
那是她还在读小学的时候。
义务教育普及得很好,不让适龄儿童上学的父母会被村委会居委会轮着劝说。所以她才逃离了在家照顾弟妹的宿命。
小学义务教育不用交学费,但每学期有五百的学杂费,包含了书本和校服的钱。她的父母不肯出,幸好当时,她的班主任,一个快退休的老教师,主动站出来说,她来承担这个钱。
璩贵千免去了辍学当文盲的厄运。
可是没饭吃是另一个门槛。
那时候她还太小了,哪怕是捡垃圾,也凑不到一顿饭钱。早饭和晚饭,她总能在家里蹭到一口,但爸妈不给钱,她的午饭就没有了。
那个时候,就是免费午餐项目帮了她。一荤一素,大多是黏糊糊的水煮菜,味道并不好,但可以填饱肚子,她吃了整整六年。
原来在还没有相遇的时候,她就已经从那些满得要溢出来的爱中受益过了。
璩贵千伸手摸上了脸,懵懵懂懂地确认自己没有掉眼泪。
那串珍珠项链真的很好看。
橱窗上的电视又轮放回了珠宝的宣传片。
“谢谢你,我会回来买它的。”
郑重道谢后,璩贵千背着书包汇入人群。
在茫茫人海里,有人在等她。
这个认知是如此的新奇,让她近乎茫然无措,可同时又充满了期待。她的心像一块封着气体的可燃冰,表面风平浪静,只等着一把燎原的火,烧光所有啃食她缠绕她扼杀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