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又见春山
转过一个街角,再向右五百米。
好再来快餐店的LED灯招牌闪闪发光。
璩贵千进门,门口招呼的服务生看了她一眼:“来啦。”
“嗯。”
璩贵千略略停顿,双目一扫店面,就想起了这里的格局。
她熟稔地走向后厨,把自己的书包和校服外套都放在旁边的小桌子上,随后抽出水池台下的小木凳,站了上去。
宽敞的台面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碗碟,凝着浓油赤酱的残余,另一边,水龙头哗啦啦地开着,深深的水槽里已经积蓄了半池水。
好像是身体的本能一样,很久没洗过碗的璩贵千伸手拿过洗洁精和抹布,像一台设定了严密程序的机器一样开干。
一手拿脏碗,一手拿抹布,来回擦几下再浸入池水中,好在五月的天气算得上是后厨里最舒服的时候了。
夏天,油烟和闷热能熏得人中暑,冬天,冷凝的油脂更难洗,手不得不在冰冷的肥皂水中浸泡更长时间。
她就那样连续站了两三个小时,洗完一批积存的碗,就去前面帮服务员收桌子,小小的人灵活地穿梭在人声鼎沸的店面里。
等到八点出头,最忙碌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璩贵千洗去手上的油渍,在后厨和厨师、服务员等人一起吃饭。
这份工作最好的地方就是日结薪资,且可以让她和员工们一起吃一顿晚饭。
这也是老板看她可怜,特地照顾她才有的待遇。
拾掇了半天油腻腻的碗筷,璩贵千其实没什么胃口,但她还是认真地一筷子青菜一筷子肉,把阿姨给自己盛的满满一碗饭都吃完了。
再后面的活就不用她帮忙了。
璩贵千拿上东西,到前台找到了老板。
“钱叔。”
坐在收银台后面看报纸的中年男人抬起了头,见是她,熟练地从台子下面抽出一张十块钱递给她。
璩贵千接过,折好放进口袋里,又接着说道:“钱叔,谢谢您的照顾,家里需要我帮忙,往后我就不来打工了。”
钱叔皱起眉头,舔舔手指给报纸翻了个页:“知道了。”
璩贵千定下心,背起书包就要出门。
“等等。”
她诧异转身。
“你把这个拿着,”钱叔从柜台里抽了五十块钱,“快,别让他们看见。”
璩贵千迟疑了片刻,在钱叔的催促下还是接过了。
“有条件,还是要把书读完,知道不?”
说完,他挥了挥手,示意她走吧。
璩贵千心里五味杂陈,紧紧捏着手里的纸钞,再次道谢后,走出了店门。
夜风吹拂。
手上的皮肤接触清洁剂久了,这会儿一阵阵发干。
刚来的时候,钱叔以前总是说她洗碗洗得不够干净,又不想被客人和同行说雇佣童工,在她再三恳求下才肯让她来帮忙。
但他按时结工资,也愿意让他干完活之后和老员工们一起吃口饱饭。在这里,她积攒了自己高中第一个学期的学费。
她已经想不起上一世离开这里时是什么情景了。大概是她上了高中,要去市里寄宿,所以好聚好散。
那张纸币在她手里捏的发烫。
……
顺着路灯向前,璩贵千眼前出现了一栋三层自建宅。
就是这里了,她的“家”。
屋前,那棵桂花树伸展着枝丫。
路过老朋友时,璩贵千伸出手,微微笑着摸了摸粗糙结实的树干。
黄铜钥匙开门,一室热闹欢快泄了一角。
“你还知道回来啊?”
第4章 阁楼上的人
电视机的背景音叽叽喳喳地吵嚷着,放着郑昊辰最喜欢的动画片,他神情十足地踩在沙发上,跟着动画片里的主角比划着招式动作、蹦蹦跳跳。
抢不到遥控器的妹妹郑晨好穿着深蓝色的背带裤,哼了一声,抱着图画本在一边翻阅。
瓜子皮散落了一地,她的“妈妈”林雅丽靠在椅子上,一边拿着电话筒和牌友聊天,一边不停地磕着瓜子。
饭桌上,残羹冷炙和四副用过的碗筷还摊着。
看见她回来了,林雅丽草草掩上电话筒,张嘴就是一句斥责:“你还知道回来啊?”
“没有公交车了,我走回来的。”
懒得和她说话,林雅丽翻了个白眼,继续和电话那头的人聊起了厂里的八卦。
林雅丽和郑岳军都是卓立塑料厂的职工,郑岳军是高级注塑工,托他的关系,林雅丽在财务处当了个文员,朝九晚五、十分安逸。
璩贵千把书包放在楼梯上,娴熟地挽起袖子收拾起了餐桌。
现在这个时间,郑岳军不在家,肯定是吃完饭后出去打麻将了。
筷子、勺子、碗,璩贵千面无表情,一个个地放到塑料盆里,再端到厨房去洗。
好在郑岳军不在。
璩贵千的
眼前不断闪现着他扭曲的脸。
不是他平时故作严肃的样子,而是在那辆二手皮卡的驾驶座上,透过挡风玻璃的那一张写满欲望和贪婪的脸。
血、疼痛、肩上的触感。
“冲啊!冲———杀杀杀!”
伴随着动画片的画面,郑昊辰嚣张地吼着,声音尖锐刺耳。
璩贵千像透明人一样游荡着,收拾了厨房和桌椅,接着拿起扫帚清扫地上的瓜子壳和果皮。
林雅丽不悦地皱眉:“小点声儿!”
郑昊辰当作没听见,林雅丽和电话那头的人嘟囔了两句后挂下听筒,骂骂咧咧地赶着两个小孩上床睡觉去了。
郑晨好听话地收起图画本,在楼梯口看着弟弟耍赖说再看一集的样子,紧接着又把目光投向正半蹲着用扫帚去够沙发下的瓜子壳的姐姐。
上蹿下跳的男孩被妈妈“明天去买玩具”的提议打动了,兴高采烈地一扔遥控器,蹬蹬蹬窜上了楼,在路过璩贵千时还故意踢了一脚簸箕,扫好的瓜子壳又撒了一地。
璩贵千直起腰。
暖黄的灯光下,只有她一个人还在一楼,纤细的身形投下一团小小的灰色影子。
这栋三层自建宅是郑岳军的父母建的,砖木房,当时在村里不能说不气派。
再后来,郑岳军结婚了,夫妻俩去外地打工三年,回来时带回了大女儿郑林妹,又花钱给老房子重新装修,在镇上找了工作。
村里的自建宅最不缺的就是层高。两米多一层的挑高,刷白的墙。
一楼是前后两间厅,外间的摆着电视机和沙发,隔着洗手间,里间的是用餐的桌子,再往里,就是厨房。
二楼是三间卧房,夫妻俩的主卧,郑昊辰和郑晨好各自的卧室。
三楼,逼仄的阁楼,则是堆放杂物和郑林妹的地方。
将手中的垃圾放到大门边的垃圾桶里,璩贵千环视一圈,确认没有家务活后,在一楼的洗手间里简单洗漱,随即拿着书包走上了楼梯。
路过二楼时,洗手间里传来嘻嘻哈哈的声音。
林雅丽在帮郑昊辰洗澡。
璩贵千站在楼梯上,面无表情地听了一会儿,在他们开门前轻手轻脚地上了楼。
阁楼的屋顶呈人字形,越靠近边缘,两边的空间越狭小。
这里堆满了这个家庭多余又不舍得丢掉的物品,两个小孩小时候的童装和玩具,林雅丽穿不上了的衣服,郑岳军曾用过的渔具。
还有她。
在楼下温馨的笑闹声里,璩贵千在楼梯口站了许久,视线从那些东西上一一移过,最后落在了她的床铺上。
小小的一张木板床,放在靠右的位置。旁边是一张儿童书桌,郑昊辰淘汰下来的。再旁边,一个蓝白格尼龙袋,里面放着她为数不多的衣物。
这个家庭的经济条件并不差,双职工,正读小学四年级的两个孩子有课外班上,有零花钱拿。
但是璩贵千是一个多余的、被放在阁楼上的人。
她是不能占有一丝一毫这个家庭的财产的。
她不配。
以前她以为是因为她的腿。因为她是一个接近残疾的小孩,所以不被爱。
璩贵千走到床铺前,将书包随手一扔,躺在了整洁的被子上,凝视着木制屋顶。
从她记事起,她就住在阁楼上。
在她的记忆里,没有爸爸妈妈抱着她摇摇晃晃的画面,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学会走路、怎么学会穿衣的。
弟弟妹妹出生后,她被要求承担更多的家务活。
洗衣服、做饭。
厨房里有一张小凳子,是这个家里为数不多属于她的东西。
那时候她还太矮了,要踩着凳子才够得到灶台。
五岁那年,她捧着脏衣服从楼上下来。
衣服太多了,挡眼,她拿不了,又知道叫爸爸妈妈来帮忙只会吃更多的苦头,于是试探着下楼梯,结果一脚踩在弟弟乱摆的玩具上。
她从楼梯上滚了下来,左脚踝骨骨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