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又见春山
宣判那一天她没去,社会福利机构的工作人员照顾了她一段时间,连带的还有郑昊辰。
父母进看守所后,他趁她去上学的时候回家过一次,搜刮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泄愤似的,她的房间一片狼藉。
父母转送监狱后, 她去看过他们一次。
看见她坐在玻璃的另一边, 郑岳军沉郁的眉眼显出喜色,粗糙的手指揉了揉眼, 问:
“小宝怎么样了?”
她已经没见过郑昊辰了。
街头巷尾,染着黄毛消失的在发廊台球厅门口的影子。
那可能是他,也可能是随便一个混混。
她拿起电话, 说:“我要走了。”
郑岳军的牙齿发颤,挤出几句好话:“晨好,你不能听那个贱种的话,她骗你的,她要我们死,她不会放过你的。”
郑晨好想,可是反而是她,从来没有伤害过我。
而且,还有哪里能比这里更糟糕呢?
“爸,再见了。”
听筒放下。
玻璃后面传来模糊的嘶吼:“我是你爸!我是你爸!”
扑通。
椅子侧翻,郑岳军在地上涕泗横流,左膝盖下是空荡荡的裤腿。
而林雅丽则更瘦了。
她说:“我知道错了……你不认我们不要紧,但是你不能不管昊辰啊,你们是同胞姐弟,是最亲的人哇——”
那我呢?
郑晨好想问她,为什么没问问她这段时间是怎么过的。为什么不问问她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有没有被同学欺负。
“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郑晨好委屈地想,自己怎么总是在说这句话,“我不会再回来了。”
“不要——小好、小好——你帮帮妈妈,妈不能没有你啊——”
她改了名字,去了新的城市,有了新的学校。
过往都收敛起,她变成人群中面目模糊的某一个。
潞城的风还在流淌着,有人获得了安宁,有人在灯红酒绿的巷尾第一次尝试狐朋狗友递过来的加料香烟,也有人背着母亲的骨灰盒,走过漆黑漫长的夜。
清晨的阳光落在墓碑上。墓园人影幢幢。
墓园并不总是庄重肃静的。
人们带着糕点鲜花来见逝去的亲人,闲谈一二,在碑上放一根点燃的香烟,闲坐片刻,用方言说着:“阿公,解解馋吧,不能多抽。”
梁方起却是孤身一人,擦拭完碑上的字,沉默拔去石缝里的野草。
“妈。”
他蹲下身,用矿泉水洗了手,装起扫墓留下的垃圾。
“过年了。”
梁倩走在三天前的除夕夜里,听到了窗外第一轮鞭炮声,却没有听完主持人的贺词。
“外公外婆接到你了吗?”
梁倩就葬在父母身边,她早逝的丈夫留在了故地。到了不得不讨论这些事的时候,她和儿子说,不想和丈夫合葬。
“我不想他,我想爸妈。”
想去离他们近一些的地方。
“我走了,”梁方起站起来,挺拔的背挡住身后的太阳,“清明再来看你们,要好好的。”
梁倩走时没有遗憾。她见到了梁方起的录取通知书,陪儿子去了京市,在华庆门口拍过了合影。
学校的宣传窗里有国奖学生的荣誉介绍,她指着那身学士服,问儿子,能不能买一套这个,穿上让她看看。
四年太长,她等不到啦。
梁方起当然让她如愿以偿,那张照片存在他的手机里,比别人都要早许多的毕业典礼,只有穿学士服的他和轮椅上的妈妈。
而此时梁倩的照片也目送着他走远。
他们都被不幸砸中了,但她知道他会有很好很好的未来,而她幸运地见过了一点儿。
……
璩贵千结束中考的最后一个科
目,匆匆走出考场,绕开盛暑里气味发酵的人潮,迎着爸妈挥手的方向奔跑。
女孩的马尾飞扬,在空中划过高高的弧度。
“跑什么呀?!”璩湘怡话里抱怨,嘴上却挂着止不住的笑。
傅谐:“先上车。”
他提起璩贵千的书包,大掌一推。
进了冷气开足的车里,璩贵千从冰柜里拿了矿泉水咕咚咕咚一顿灌。
“少喝点儿,当心凉……”傅谐拿了纸巾给她擦汗,“有这么高兴吗?平时见你上学还挺积极,小孩儿……”
正说着,璩湘怡手机响了一声,她低头一看,拿给璩贵千:“喏,你哥。”
“啊,我手机在包里,还没开机呢。”她接过妈妈的手机,直接拨了视频通话键。
京市的下午四点半,洛杉矶的凌晨一点半。
璩逐泓接起视频的速度很快,那边灯光昏暗,只有一侧光源,棉质床品摩擦的声音之后,璩逐泓的脸出现在屏幕里,睡眼惺忪。
“考完啦?”
璩贵千比了个耶:“对哦。”
傅谐接过了手机,手臂展开,把他们三个都包进摄影框。
璩湘怡打量儿子两眼:“你是不是又黑了?”
“我没有!”璩逐泓哭笑不得,从床上爬起来把顶灯打开,“看。”
璩湘怡上次去洛杉矶出差,半道上和儿子一起吃饭,走的时候没说话,却给他买了半箱防晒霜。
璩逐泓:……
从兴奋中缓过神来的璩贵千用手抚开黏在脖子上的发丝,打量他两眼:“好像还行。你什么时候回来?”
看她一脸轻松,璩逐泓就知道自己没必要问考试怎么样了,反问道:“你什么时候过来?”
“过去干嘛?”
“陪我玩啊。”瞧他理所当然的样子。
璩贵千回绝:“不去,好远。”
早就料到答案的璩逐泓一拢垂落的刘海:“两周后,要带什么东西吗?”
璩贵千摇头。
哥哥在洛杉矶的一年里给她经常寄东西回来,小到十九世纪荷兰玻璃船,大到《泰坦尼克号》的主演签名。慢慢地堆满了卧室又放满了书房。她的东西越来越多,她的个人领地也越来越大。
璩贵千从前喜欢狭小的房间,满满当当的,塞满了厚实毛毯和柔软抱枕,温馨且充满安全感。
现在她却发现了,当安全感随着物品一同满溢的时候,随着空间拓展的还有她自然而然散发开去的存在感。
傅谐举着手机的臂稳稳当当:“早点回来。”
过年后他们就没再见过了。逐泓从没有离开他们这么久,夫妻俩嘴上不说,心里还是记挂,怕他不好,又怕他学坏。
“知道了爸。”璩逐泓笑着。
“睡吧哥。”璩贵千小幅度挥手,抓起妈妈的手一起摇。
视频结束,璩湘怡就势揽住她:“那你呢?暑假要去哪儿玩?”
妈妈这么问就是心里有打算了……
璩贵千抬起眼,小声嗫嚅:“我答应了外公外婆,这个假期要到海边去陪他们的。”
璩简和王曾柔定居南方海滨,只有年节会来京市,他们相处的时间确实不多。难得有无忧无虑的假期,自然要顾及下老人的感受。
“好吧,那我们就去海边。”傅谐的声音响起,点亮了海滨夏季的前奏。
“真的吗?”她扭头看爸爸,得到的是肯定的微笑点头。
再往另一边看,璩湘怡故作叹息:“人家都是小孩跟着爸妈跑,我们呢,是跟着你跑。”
璩贵千往后一靠,拉住两边的手:“没有办法,家里我最大。”
他们三个决定了之后,璩逐泓的所有暑假计划全部被驳回,什么和朋友的大西北自驾游,什么大洋洲潜水,通通往后推,回来参加家庭度假。
他的飞机直接降落在了滨海。
璩湘怡换了个地方还得办公。璩贵千这些时间以来和妈妈的助理们越发熟悉。他们也会调侃她,多亏了有她,他们公费旅游的机会都多了不少。
都是办公,但在景色优美的地方做事,又有能报销的酒店和当地餐饮,体验自然是不一样的。
璩贵千是彻底的闲人,自告奋勇拉着爸爸来接机。
她在机场见到哥哥的时候差点没认出来。
璩逐泓拉着行李箱。他穿着一件剪裁独特的黑色T恤,衣服上贴着黑色流苏和铆钉组成的天使图案,随意又个性,军绿色短风衣随意绑在腰间。
璩贵千拉着爸爸从侧面靠近他,一边走一边打量,这个人鼻梁下挂着宽幅墨镜,站在指示牌下面无表情,嘴唇微微抿起。
在外人面前不自觉摆起的臭脸倒是一点没变。
学艺术的哥哥,居然是这个样子。
脑海中闪过他穿着工整的黑色大衣、鬓发微白的样子,又很快散去。
冲爸爸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她从背后突袭:“嘿!”
璩逐泓墨镜下早就憋着的笑意涌了出来,反手扯住她的胳膊:“就知道你要吓我,坏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