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绮里眠
余下之人,或许是因为种种意外迁延,或许是……就这样陨落掉了。
接近午时的时候,又有九道长虹,从天际飞掠而来,几个闪烁之间,出现在了山岗上空。
庞大的威压一闪而收,这九人与两名青衫修士交谈了片刻,便是再度架起遁光,分散在了周围各个方向。
没有想象之中,一条天路从长空垂落的壮丽,只有整座山岗内部,都传来的低吟之声,宛如一条沉眠的巨龙,从地底之下苏醒。
温雪意盘膝坐在地上,同样有些不稳。
那种震颤之感,仿佛是从神魂之中油然而生,令人难以抗衡的。
随后,一道道的璀璨光柱,便是从人群之中,拔地而起,将一个个的修士,笼罩在了其中。
光华闪烁之间,一道道身影就这样消失不见。
温雪意眼前一阵灵光游弋,片刻之间,光芒散去,她置身于一条熟悉的小径之上。
曲径两旁丛生幽竹,风摇竹叶,清香沁骨。
古老的青石长阶,点着斑驳的苍苔,淡淡的翠色如同沁在新雨之后的露水里。
一瞬间似乎所有的光阴都拉回到她的面前,无须抬头,她也能清楚地记得,哪一级台阶上有一处小小的缺口,哪一方石板上刻着一朵小小的雪花,走过七七四百九十级台阶,通往的是她少年时长住的殿宇,小小的少女在其中,面无表情,一丝不苟地挥剑,劈、砍、斩、刺,每日三万次,因为那个人能做到的,她也一定可以……
温雪意几乎是毫无阻滞地踏上了石阶。
两畔的竹叶沙沙作响,草木微微清苦的香气送到她鼻端,蕴含的勃勃生机,让人的精神都跟着振奋起来。
石阶尽头,砌着熟悉的院墙。
黑衣挺拔的少年,负着手立在墙边,沉默地凝视着院中的风景。
似是听到身后的响动,他回过头来。
然而就在温雪意与他目光相接的瞬间,他的身影忽然微微一个闪烁,消失得无影无踪。
温雪意愣了一下。
与此同时,那已经近在咫尺的院墙,也同样犹如水波般摇曳着,渐渐淡了下去。
虹光悬挂在道路的尽头,说不出的瑰丽灵气在其中翻涌,温雪意脚步轻/盈而坚定地前行,风云在她的身畔变幻,她越走越是轻快,越走步伐越快,羽衣披在她的身上,似乎要与她一同乘风飞起。
然而瞬息间天地俱变,高天之中吹下千年不化的冰雪,大地苍茫而寥落,四野无人,她独自行走其中,侵入骨髓的冰冷冻结着她,让她每走一步,都像是踏在刀尖上,离体的鲜血滚烫,而她的心肺都化为一团寒冰——
然而她早已被冻僵,毫无知觉的指尖,忽然搭上了一片狭长的坚硬。
她下意识地握了上去。
那是一柄熟悉的剑鞘尾端,古朴而简洁,在这样的风雪里,本该同样是冰冷的,她却在其中汲取到了源源不绝的暖意。
第144章
霜雪模糊了她的视线,只有一道模糊的玄黑色身影,落在她的眼睛里。
呼啸而来将人灭顶的大风雪里,握着剑的挺拔的黑色身影,沉默地走在前方,羽衣少女拉着剑鞘的另一端,踉跄跟随在他的身后。
瘦削的身影挡在前方,遮蔽了一切的风霜,银白覆满他苍黑的衣袂,被风吹动时猎猎作响。
温雪意走在他的身后,似乎所有的寒冷和痛苦都离她远去了,温暖降临在她的身上。
她加快了脚步,试图追逐前方的身影,与他并肩而行。
然而她走得越快,黑衣青年的步伐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快,他似乎转过头来,目光深邃,如蕴藏着无尽的深意,却微微垂下眼去。
“雪意。”
她听到叹息般的声音。
漫天风雪和孤独的黑衣身影都褪去,变幻的极光从高远天空垂落到她面前,仙乐从光幕之后杳杳而袅娜地传出。
她忽然转过头去。
身后不见来时的路,只有不见底的深渊,浓浓的黑雾翻涌吞吐,她在黑雾之中,看到剑刃雪亮的闪光。
温雪意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预感,毫不犹豫,纵身跳了下去。
“咦。”
山岗之外,虚空之中,忽然传出一道略带疑惑的声音。
正午时分,太阳星的光焰犹如流火,毫无遮拦地照耀而下,一座极为玄妙的阵图,已经在虚空之中现出了真貌。
在这阵图之上,有着九尊通天彻地的光柱,作为镇压阵眼的存在,源源不断地向外输出着翻涌的灵气。
这道声音,正是其中一方阵眼之内,闭目而坐的老者发出的。
“怎么回事?”
另一道闷雷般的隆隆之声,从正北方的主位上传出,一名神色庄严的中年男子,睁开了一双如炬的眼睛。
“我方才隐隐感应到,似乎有一名弟子,已经接近了天路的尽头,但不知为何,气息忽然又消失掉了。”
“此阵从建立之初,从来没有出现过任何问题的。”
那道滚雷般的声音,并没有将此事太过放在心上,问道:“你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这种感应,本来就不太精确的。”
那最先出声的老者,迟疑了片刻,还是说道:“天道冥冥之中,并没有给我其他的启示,或许的确只是一次误判。”
主位之人似微微颔首,重新闭上了眼,两道神光,也是从眸中垂敛下去。
阵法之外这一短暂的插曲,并未给天路之中的修士,造成任何的影响。
温雪意从高高的断崖上向下降落,从上方看去浓郁无比的黑雾,置身其中之时,只有丝丝缕缕的烟气,在她身周一尺之外,若即若离地游曳着。
四周的流光纷乱,像是一幕幕的场景在逆流。
她看到“演天珠”掌中方寸里的一滩肉泥,瞬息间拉长变宽露出郑食的五官,看到他食人之时大快朵颐脸颊沾满鲜血。
她看到一颗颗丹药从她掌心飞掠而出,投入丹炉化为灵液,一株株鲜艳青翠的灵植在灵液中舒展而出。
她看到雷霆万里,漫天阴云,上清山的上空,一寸寸亮起清光摇曳的禁阵。
她看到高风四垂,她踏上测灵台,她目光越过人头攒动,她看向那个殿宇阴影间独自抱剑而立的黑衣少年,而他若有所感,抬头向她看来——
天地之间,响起如磐的惊雷,夜雨如瓢泼席卷寂静的高崖,劫雷带着毁天灭地的狂肆气息,向着她劈斩而下。
温雪意的身形不受控制地向下跌落,眼中倒映着电蛇肆虐的湛黑天空。
她伸出手,在虚空之中做出一个拔剑的姿势——这个动作无比的熟练,仿佛已经做过千万次,一柄古朴至极,清光内蕴的长剑,就这样凭空出现在她的手中。
一道冰冷而温暖、矛盾地同时出现的灵力,从剑柄握在她掌中的部分,汹涌倒灌进她的体内。
丹田之中,生出一点怪异的感觉,仿佛有什么极细微的草木,随着灵力灌涌,落地生根,开始萌芽。
劫云之中渐渐泛起了一丝丝的金芒,越聚越多,呼吸之间,所有的蓝紫色天雷都染上了金灿灿的光泽。
合抱般粗大的金色电柱,在雷霆漩涡中积聚、旋转,猛然劈下,这样的金色九天玄雷,从来只出现在渡劫期修士的雷劫之中,即使是化神修士,在这道雷柱之下,也犹如蝼蚁一般渺小。
身外风雨如磐,雷霆四合,她听见苍老而缥缈的语声响在耳畔:“剑主陨落,按照本尊与他之间的契约,百年之内,本尊都会跟随在你的身边,为你效命,即使是……为此断折。”
“您知道的。”温雪意喃喃地说,“我召唤您,不是因为……”
“是的,但本尊依旧要告诉你,他的确已经陨落了。”
那个声音微微停顿了片刻,即使是平淡的语气,也透出了从未有过的困惑之意:“人族的心意,总是如此的奇妙,剑主如此,你也是如此。”
“本尊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嫁给他,就像本尊同样不明白,为什么他始终没有杀死你。”
“或许如果他杀死你,心境圆融无缺,他早就达到了合体境界,便不会在这般的战斗之中陨落。”
“但他没有,而且即使在死去之前,他依旧——”
这句话,那道声音并没有说完,温雪意已经松开了手。
被无数修士争夺如至宝的诛天长剑,就这样跌落下去。
温雪意看不见在她的身下,长剑剑身之上的符文,发生了细微的挪动,只有在剑柄脱手的刹那之间,
雷柱摧枯拉朽一般摧毁了她的身躯,湛湛的金芒,将一切正在融化的血肉骨骼都照得纤毫毕现。
惊鸿一瞥之间,她看见她空洞的丹田之中,不知何时生出一株怯生生柔软的、青碧欲流的小小树苗。
淡淡翠色的光芒轻卷,将她已经融化大半的元婴包裹而起,而后似乎被雷柱冲刷,倒飞而下,身下无尽远处,一道清光蒙蒙的剑刃斩破了虚空,无数的虚无罅隙在其中明灭。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她忽然意识到,在跳下来之前,她看到的那一抹剑光,原来应在此处——
淡碧色光罩里裹着一点残破的元婴和只有两片树叶的小小嫩苗,向着那道缝隙飞掠而去。
眼前一暗一明,温雪意的双脚重新落在了实处。
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的白玉石阶,前方隐隐约约能够看到几道奋力前行的影子,温雪意回头看去,身后竟然是一片茫茫白障,雾气之中不见来处。
她似乎就这样从天路之中离开了。
那种神志抽离、视角不断变幻,仿佛一切都介于真实与虚无之间的感觉,与真正的世界之间的差别,实在是太过明显,难怪许多人都说,离开天路的时候,不需要什么标志,心中便自然会有感觉的。
她心绪还因为最后那一幕而有些不宁,四顾无人,最近的一道身影,也在前方几乎看不见的地方,温雪意也不再迟疑,便向上迈步而去。
“竟然有个小姑娘,被丢到了人路的起点。”
阵法之外,虚空之中,那端坐的九人里,再度有一人睁眼,含笑说道。
这些年轻修士,都可能会成为未来的宗门弟子,这些被派遣而来在此处主持、维护阵法的元婴大修士,也会不吝惜这点时间和精力,将阵中的情形关注一番的。
“风海郡此次有一名天资极为出众的弟子,出身风海郡陈留世家,难得的木、水、土三系九分灵根,其中土系更是接近九分九厘,原本可以在开蒙之时,直接拜入各大宗门的……”
“老夫也是听说过此子,从小被不懂事的长辈带走,十几岁才回归家族,明珠蒙尘,可惜可惜。”
“那妇人可恶,生生将一个好苗子耽搁了这些年。果然此次也是第一个走出天路的,而且投放位置在人路过半的地方,已经是极为不错的成绩了。”
“玉盘郡有一名天药之体的种子弟子,此次在天路试炼中,表现也是十分优秀,虽然出来的时间不是很快,但迄今为止,却是被投放最远的一个,后发先至,恐怕要压过那位陈留小子一头的。”
这些人原本都在讨论着前排的种子选手,忽然听到有人说起最后一名,有人神识扫去,不由得“呵呵”笑了起来,道:“这个小丫头,运气可是差了些。”
“噫,这小姑娘走得倒是飞快,她这是……”
“这是撕了张金身符贴在身上,此符既能够增强体质,路途遥远减少些疲惫,也能作为防护之用,若是遇到什么人仓促出手,便多了一层保障了。”
“又有什么用。”有人淡淡地嗤了一声,道:“我辈修道之人,气运何等重要,单单是被投到原点这样的运气,就说明她在道途上走不了多远了。”
“呵呵,勤能补拙,否极泰来嘛。”
“你们且看,那陈留家的小子,和那个天药之体,马上就要抵达终点了,这两人之间,竟是没有爆发什么冲突,可见心性都颇为沉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