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问星沉默半晌,用力点头。
来到这里将近一年,穿的是织锦绫罗,食的是燕参翅肚,满门朱玉锦绣,她只为大宅门里的隐晦风雨所不安、谨慎,却从没想过,最不安稳的,原来是女人这个身份本身。
她们并没有自己在这个世道站稳脚跟的权利。
她们今日之安稳,全依凭于家族中的男人,若有一日政治倾轧,徐家大厦倾倒,她们会从云端坠落,顷刻之间,便能从高门贵女,变为任人践踏的所谓贱籍。
或许届时,她们连婢仆都不如。
在正月寒夜里,问星裹着厚而柔软的皮毛氅衣,本应十分温暖,却忽然感到一阵浓浓的寒意爬上身躯,直钻到她的脊梁骨里,让她险些站不稳。
“今日我家风光无限,明日大厦倾倒,只在上位者一息之思,总要居安思危。”
所以她才要扒紧了周元承,哪怕圣人如今表现得对她再偏爱、再疼惜,绝不敢放松懈怠。
只有这样,真有来日,她至少还有个县主身份,是个为周家男人不嫁的痴心女子,她还能——至少保住自己与徐家几个人。
见问星被吓得如此,问真抱住她,轻拍她的脊背,“不怕。祖父与你伯父们都居官小心,咱们家三代人简在帝心,这一世安稳,还是可以保全的。姊姊与你说这些,只是酒后多思,多话。”
她有些懊悔,这些话不该在问星这样小的时候就与她说。
至少等问星再大些,到十来岁上,该读的书读过一些,史书中的悲惨故事见过两桩,这些话,才不至于对问星造成太大冲击。
问星却摇摇头,“姊姊放心,我没被吓住。姊姊的话,我都记住了,会好好放在心上的。”
问真见她如此,既怜爱又欣慰,干脆将她抱起,笑着道:“不愧是我家十七娘,普天下的小娘子,岂有如此聪慧灵敏的?姊姊带你回家去,咱们吃了热腾腾的金桔汤,在暖炕上安睡,过几日就是元宵节,秋露的手最巧,叫她给你做一盏最漂亮的花灯玩!”
问星将脸颊贴在她的肩上,贴着脸的斗篷是冰凉的,姊姊的气息却是温暖、芳香的,冬夜的寒意被驱散,她惴惴不安的心落回实地,感到无比的安稳与安全。
次日,问真一早带着问星等人从大长公主那边吃过饭回来,问显便上门赔罪了。
她怀里抱着一盒琉璃十二生肖摆件,每只有小孩拳头大,彩色琉璃难得做得十分通透,在阳光下光辉流转,十分好看,是她去岁生辰问圆送给她的礼物,她格外珍爱,是至爱的宝贝。
这会捧了出来,递给问星,认真地道:“昨晚我不该说那些话,是我的错,这是我的赔罪礼,请十七妹妹收下。”
她其实昨晚便已认识到错处,又被两位姊姊训斥了一顿,这会对着身边最小的妹妹,心中更为羞愧懊悔,将盒子塞到震惊无措的问星怀里,斩钉截铁地道:“此后我若再说错话,我便打自己的嘴巴!这是见证,十七妹你替我收好,我再说错话的时候,你就提醒我!”
问星算是见识了这小辣椒的辣度,实在拧不过问显,只好将东西收下,又道:“昨晚之事我并未放在心上,八姊无需介怀。”
她这样大方,问显反而更加羞愧难当,眼圈都红了,又憋着不肯落下泪,好一会才把哭声憋回去,然后道:“我昨晚就是听你说,云娘子的琵琶那样厉害,茶肆的点心那样好吃,我却去不成,心里不高兴,才故意贬低茶肆,我实在是错得离谱。”
她越说,眼泪又忍不住了,又连忙咬紧牙关憋着。
问星感慨实在是涨了见识,又宽慰她,“姊姊放心,我明白八姊你就是嘴快一些,其实心里最柔软善良的。”
问显连忙点头,努力好一会,终于又把哭声憋回去,才小声道:“我姊姊教训我了,她说云娘子是琵琶大家,品行高洁,从来与人为善、怜贫惜弱,我不该用那样不堪的话说她。”
“是,这世道待她很不好,但她待这人世很好。”
第80章
白月光又如何
问真手中不仅年中的t人情往来, 还有二月里就要开学的学堂,诸事繁忙,她还打算在正月里挤出时间带问星往云溪山小住, 稍微消散放松,事情都挤在一起,她无暇关注七房后续发生之事。
但徐纪被大长公主敲打一番, 还只是愧疚懊悔,再面对问圆的眼泪时, 便不禁心痛茫然。
他只觉浑身的力气使不出去,心里如塞满了丝绵, 心如乱麻, 什么事都想不明白。
七夫人本来已听说大长公主斥责她之事, 吓得魂不守舍, 正气恼问显口无遮拦, 本已做好徐纪回来向她兴师问罪的准备, 都想好如何辩驳安抚, 不想徐纪失魂落魄地归家, 进了屋竟连大氅都未解,便直接坐到榻上, 一言不发。
七夫人见他满面泪痕, 什么辩解、保证、求和的话, 顿时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吓得险些魂飞魄散,不顾身子沉重扑了过去, “阿郎,阿郎?你怎么了?母亲说你了?我、我立刻去向母亲请罪,从此之后, 我一定说话谨慎小心,我、我一句不该说的话都不说了!”
她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多遍,认为自己惹怒阿家最大的错处应该就是不好听的话叫问显听了学去,府内谁人不知今日是大娘子带着十七娘到云家茶肆听琴?问显说出那样的话,只能是她教的,那不就是她存心与大娘子作对吗?
天地良心,七夫人心中冤枉极了,徐问真小时候,大长公主对她多偏爱?金玉绮罗不要钱一样往她身上堆,她都没敢招惹一下,只能私下说些酸话出气,如今人家又大权在握,她哪里还敢招惹。
今日她对问显说云家茶肆不好,还不是被问显缠得烦了,才不慎将心中的话说出来,等闲常日里,她怎么可能与徐问真作对?那不是连着得罪阿家和长嫂吗?
这祖孙三代人,哪有一个面人,都是她惹不起的人物!
七夫人又气恼,又觉得委屈冤枉,只想将口无遮拦的问显拎回来拧耳朵,又怕大长公主要再发作,心里想着至少要与徐纪说清楚,好歹徐纪得向着她。
不想徐纪满面泪痕地回来,她立刻惊慌失措,哪还记得什么底气道理,匆忙扑来。
房中仆妇们皆被她吓得惊慌失措,秋妈妈年迈,动作却不慢,带着人急忙扑上去:“娘子小心!”
徐纪才被声音惊醒一般,忽然回过神,见七夫人为他如此紧张的模样,半晌,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复杂表情,两行眼泪顺着脸颊留下,“婉娘,我们、我们的女儿,她好难啊,我们怎么能如外人一般逼她呢?”
“我算不得一个好父亲,我从前竟还为自己关爱女儿,视儿女如出一般而沾沾自喜。”徐纪掩面大笑,却似悲啼,“我这辈子,究竟都做了什么?圆娘跟在母亲和真娘身边长大,满娘跟着圆娘长大,显娘是她的两个姊姊教导,我生出她们三个来,我都做了什么?”
七夫人哪见得了他如此悲切自责?当下顾不得发生了什么,忙双手捧住他的脸,慌忙道:“阿郎,郎君,是我的错,你有什么错?你是男人,你要顶天立地、为官做宰,教育见明见新诗书文字,教养女儿是我的职责,与你何干?要说失职,是我之过,况且——母亲是借题发挥罢了,世人都说长姊如母,哪有做姊姊的却不照顾弟妹的道理?我不是抱着大郎三郎、哄着三娘四娘长大的吗?”
徐纪越听她说,越觉心如刀割,“教养儿女,难道只是看他们长大、教他们诗书?咱们更要做的,是教他们做人啊!圆娘自己还跌跌撞撞没有长大,满娘更是稚弱,咱们怎能就将妹妹推到她们身上呢?”
七夫人当然听不进这些,她只能看到徐纪的泪水和悲伤,叫她心中悲恸难当,两手发颤地给他拭泪,“我立刻将显娘接回来,从此以后我亲自带她,保准一下不错眼,郎君,好郎君,不哭了。”
“婉柔。”徐纪终于叹了口气,他闭上眼,七夫人原以为他好了,长松一口气,却听徐纪道:“我辞官回家,从此之后,咱们一同教养儿女。”
“这如何使得!”
七夫人一下站直了身子,浑然不见近来身体沉重、虚弱难当的模样。
徐纪似已经拿定主意,“是我有负于你,这些年来,我只想将你庇佑在羽翼下,想着家事有长嫂料理,咱们居于府中,往来交际不多,你一向天真烂漫些,无妨。”
他话音不重,却很坚决,七夫人有些慌乱。
“当日游江宴上,我见到你在花枝下一双含嗔眼眸,便辗转反侧,日夜难忘,在母亲堂前长跪,终于求得你为妻室。当时我以为,我能叫你安稳富贵一生,自然是你夫婿的不二人选。如今我才想明白,是我误了你。我娶你为妻,又高高在上,自认为能包容你的浅薄,容纳你的无知,可我其实又比你强多少呢?”
“我不过是个,浅薄自大,粗鄙无能的膏粱纨袴。”他闭目讽笑。
七夫人浑身轻颤,紧紧抱住他,“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你究竟怎么了?阿郎,你不要吓我——我该,我有什么错处我都改,你千万不要吓我。我腹中还有咱们的小儿,你不要吓我啊!”
徐纪恢复平静,抬手轻抚她的发髻,七夫人孕在晚期,愈发觉得头颅沉重,不愿梳繁复发髻,但家常的盘发上簪着明晃晃的金凤钗,凤口衔珠,是京中新近时兴的样式,触手冰凉。
徐纪叹了口气,“正是为了小儿,我更要自己打算。咱们未曾教养好子女,多年来,多亏父母兄嫂为咱们操心,尽心约束教管,才叫几个孩子长成如今芝兰模样,但亲长疼惜,咱们却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了。我辞官回家,与你一起好生学习,教养咱们的几个孩儿,不求日后玉树满门,只愿不要酿成大错。”
七夫人急道:“你辞官做什么?天下有哪个男人是在家带孩子的?你不做官了,咱们这一家人怎么办?你、你若没了官身,就是个平头庶人,先不说见新日后如何议婚,就见明息妇那边,亲家又怎么看咱们?”
不论七夫人怎么说,徐纪都是铁了心要辞官的模样,最终七夫人气急,跺跺脚道:“不就是教养儿女吗?他们读的那劳什子书,我来学!你只老老实实做你的官,叫郎君辞官回家教养儿女,传出去我这人还要不要做了?”
徐纪却摇头道:“育人如植树,不仅要施肥培土,还要修剪杂枝、引导轮廓,咱们要教养他们的,不仅是书本上的道理,还有做人的道理。阿婉,这些年,你知道母亲一直不满你什么吗?”
七夫人脸色不大好看,“阿家一直瞧不上我,认为我眼界浅、性格粗鄙,我心里清楚,可我并非长嫂那般的名门贵女,我出身就是如此,我又有什么办法?”
“我来教你,这府邸高门中要用到的一切,我来教你。”徐纪握住了她的手,“今朝母亲看似借故发难,其实不只是不满显娘言辞粗鄙,更不满她是从你这听到的。阿婉,母亲的性子并非你看到的那样简单,她年轻时经历了宫廷朝堂多少风雨,对所有人事,她都看在眼中,只是如今轻易不愿理会。她既然发作,就是不愿忍受下去了。”
他坚定地道:“我辞官回家,才能好生教你,我要学着如何做一位好父亲,咱们一同抚育儿女。”
七夫人嘴皮子磨烂,实在无计可施,忽然看到一旁满面焦急的秋妈妈,眼睛顿时一亮,“秋妈妈!还有秋妈妈能教我的。”
秋妈妈连忙道:“谈何‘教’字,但老奴在殿下身边十几年,又服侍郎君一场,总有些心得可以帮扶娘子。娘子信得过老奴,老奴必尽心竭力,辅佐娘子。”
这话说得既体面又漂亮,保护了七夫人岌岌可危的脸面,七夫人心绪微平,看向徐纪,“郎君难道还信不过妈妈吗?”
徐纪望着她,目光幽幽地道:“去岁春日,婉娘你是如此与我保证的。可这近一年的时光,最初我还在婉娘身上看到些变化,如今却……言语谨慎,语不伤人,是最紧要的事,阿婉。”
徐纪叹道:“咱们永远预料不到,今日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来日会得罪到谁、怎样影响到自己。所以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必得三思而后行。你说云家茶肆那句话,我相信你是无心之言,我却犯了母亲的忌讳。”
七t夫人犹有不服,“我说的难道哪里错了?都是实话,那云岫就是出身不干净!”
“大错特错了!”徐纪道:“真娘出事,退居云溪山的头一年,你当是谁给云大家撑腰,保住了她的茶肆?这个家里,不只真娘欣赏她的琴艺,母亲更为欣赏!”
犹有一道惊雷劈在七夫人身上,七夫人猛地一震,“母、母亲?”
徐纪叹息着点头。
七夫人急得猛地站起来,“这可怎么办?我、我要怎么向母亲请罪?我真是无心之言啊!”
“你莫慌,待我辞官回家,母亲便知道咱们夫妻一心向好的决心,自然不会计较此事了。”
他的安慰犹如火上浇油,对七夫人不起分毫作用,“你不许辞官!你这么多年,勤勤恳恳、辛辛苦苦,人人都说你不如兄长,可我看得出你为公事费了多少心力,你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何其不易,怎能因为这点家务事就撒手放弃?”
徐纪陷入沉默,七夫人深吸一口气然后吐出,“不就是谨言慎行,再长点脑子么,我会叫母亲看出我的改变的,阿纪,你不要冲动。我——我会向长嫂好好学的。”
“你并不需要向长嫂学。”徐纪握紧了她的手,“长嫂是很好,你有你的好处啊。你虽然愚钝些,不比她们聪明,可你性情直爽,一向怜贫惜弱,这难道不是一份好处吗?你就是你,陈婉柔只是陈婉柔。咱们都有缺点过失,咱们夫妻一起,慢慢地学。”
七夫人听了,眼眶微热,轻轻点头。
半晌,她又忍不住问:“可不辞官了吧?”
徐纪沉默,七夫人忙道:“休要辞官了!你辞官是轻松了,咱们的几个孩子可怎么办?难道还能一辈子依靠父母兄嫂吗?”
徐纪这才露出一点沉默的神情,七夫人见状,松了口气,道:“你就安安心心地做你的官,家里的事交给我,只管放心吧!——我这回保证老老实实听秋妈妈的话。”
她说着,自己有点心虚——春日那回是斩钉截铁地保证,徐纪费力气请了秋妈妈回来,结果没过多久,她便又松懈了。
徐纪叹了一声,“但愿吧。”
见他微带怅然,面如死水的模样,七夫人反而受不了,拍拍桌子,“你等着看吧!”
又过了两日,问圆忽然来找问真,问真正在房中与含霜核对项目,问星坐在一旁写字,明瑞明苓在里间炕上嬉闹,见她进来,众人都看过去,问真扬眉:“今日怎么红光满面的?遇到什么喜事了不成。”
问圆一愣,她来时面容温和平静一如常日,不想还是瞒不过问真。
她道:“什么都瞒不过姊姊。”
说着,在问真对面落座,含霜斟了茶来,问圆低声道:“今日父亲母亲唤我过去,说了许多话……我们说好,我下江南,他们会将金桃接过去,照顾看顾。”
虽然七夫人身怀有孕,但金桃自有乳母、保姆看护,其实用不到七夫人操什么心,只是屋子里有主子,与没有主子总是不一样的。
问真注视着问圆,她说问圆红光满面,其实是打趣问圆,问圆如今神情沉静温和,通身气质舒然放松,仿佛一直紧绷着的弦放松了一些,看着叫人心中安稳不少。
她笑道:“如今可以安心下江南了?”
其实不大安心。
但父母愿意伸手帮一把,愿意做出改变,总是好的。
问圆微笑着道:“是。其实我未必求做出一番事业,只是比起如今困守宅邸,等着被掂量上秤,比比算算,嫁给一位处处合适的郎君,我还是想试试把前程握在自己手里是什么感觉。”
“荀家你云川姊姊现在锦城,你采买锦缎,如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只管带我的信上门。”问真将早准备好的一个匣子从书架上取下,交给问圆,“这里的信物,无论在何处的会通银庄,都能兑出一千金。若有财帛不称手处,能解燃眉之急。”
问圆一惊,忙道:“这太多了,姊姊。”
若是几千贯,问圆就收下了,可一千金,足可抵她嫁妆的一大半,还是算上京城铺子、田亩的,这她如何能收?
“我这些年不是守着老本过日子,外头有两桩生意经营。亏亏赚赚,余下不少。我用钱的地方不多,这些钱放在手里,不过做无情的死物。但若能帮上你的忙,便不枉费它们到我手里一场。”
问真将匣子塞给问圆,“收下吧。这是姊姊的心意,不许拒绝。”
问圆沉默一会,伸手取来,“我若动用,就算姊姊的股。”
“我盼着你用不上这笔钱。”问真笑道:“这只是给你以防万一用的,不要一时感动,逼着自己盲目扩大规模,这东西就留在你那,无论十年、二十年,等你彻底用不上那日,再还给我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