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季蘅被问真拉着,顺从地坐回去, 他与问真之间只隔着一张小几,近到他能嗅到问真身上的熏香。
或许是年节忙碌,只求一静,问真今日用的熏香很浅淡清新,是一点花木香,季蘅细细分辨,半晌,忽然道:“去岁京中的玉兰一定开得很好……”
问真回首看他,季蘅向问真一笑,“从娘子的香中能闻出来,可惜我未能与娘子同赏。”
“今春你我同赏。”问真握住他的手,徐声道:“何止玉兰?菡萏牡丹,芙蓉兰蕙,我们都要赏过。”
季蘅望着问真,笑眼点头。
问真总觉得他的笑里似乎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想要细究,又分辨不清,但总归是亮晶晶的,欢喜间夹着淡淡的忧郁,更为这份俊朗明媚的美锦上添花。
这是一双含情的眼,其中的情意美得令人心折。
但问真只注视着这抹笑,似要看到季蘅心里去,柔声问:“怎么似是不开心的模样?”
“有娘子一诺,我已很开心了。”
季蘅握紧了问真的手,坦率直接地道:“若娘子能一直握着我的手,就更好了。”
“这有什么。”问真轻笑,“就握着吧,等会不叫十七娘过来饮宴了,左右她又不能吃茶,看着怪眼馋的,叫人弄些果子露给她,她就在里间与秋露她们听曲吧。”
想到十七娘子出来,他便不能一直牵着娘子的手,不能坐得这样近,季蘅那点微末的良心又不发挥作用了。
立春日吃春盘是时俗,京城与江州大约有所不同,但季蘅已记不得去年立春吃的春盘是什么样子,只记得很快就是天塌下来压在身上,沉甸甸地叫人喘不过气的重量。
茶肆里的春盘,自然比别处多些茶味,春饼一碟是柔白色,一碟是茶绿色,透着一点茶叶的清香,几样小菜:芦菔、生菜、嫩笋还有青嫩的豌豆苗与白净的黄豆芽,一碟一碟盛在一个梅花攒盒中,透着鲜润的春意——虽然如今外头冰雪尚未消融。
另有一笼点心,是浓绿的糕团,模样与青团相类,但透着清新的茶香。
亲自呈送点心进来的云岫介绍道:“这是新制的茶团子,取嫩茶芽做粉,入口清新不涩,以笋干、菌菇、豆干做什锦馅料,咸香不腻,都是寻常物什,娘子与郎君吃个新鲜吧。”
她挽袖亲自又烹一道茶,这场咬春的小宴便大概齐了,另有些鲜果干品,一色用青瓷官窑盘盛着列在一旁,为茶香中增添一些鲜果甜香。
来茶肆吃立春宴,自然多是奔着茶与琴来的,筵席上的点心吃食只是锦上添花之用,但云岫预备得精巧细致,问真尝了尝,果然不错。
季蘅原本不大能吃惯咸口的点心,尝了才发觉是自己没吃过细糠,眼前一亮。
立春还应吃椒柏酒,云岫这里原本不供酒,今日随节俗破例,每桌敬上一壶,她见雅间里分了桌,原本忙要安排,问真制止道:“十七娘吃不得酒水,不要给她备茶,方才已要了果子露给她吃。”
云岫听闻徐府十七娘子身体不大好,正月里不宜问医药,闻言便不啰嗦,只笑道:“那可亏待十七娘子了,今日鲜橙不错,稍后我叫人再送些给小娘子,免得小娘子日后不愿意来了。”
问真抿唇轻笑,唤出问星来与她相见,问星方才听了云岫的琴,这会眼睛亮亮的,口中不住地夸赞。
云岫久经俗世,自然能看得出真心假意,见她如此喜欢,眼中的笑藏不住,道:“十七娘子倘若喜欢,日后有琴会,我给十七娘子送一t份帖子。”
问星眼睛更亮,又忙征询问真的意见,问真含笑道:“你出门带足人手,我自然不拦你。”
问星便欢欢喜喜地应下,云岫半开玩笑地嗔道:“娘子竟然不来?”
“我但有暇时,自然捧你的场。”满座亲友,问真神情放松,笑盈盈的。
云岫一时舍不得离开,只是今日是她办的宴会,来者多是旧客老友,她需要各处款待,岂能久在一处耽搁?又说几句话,才起身离去。
问星看着她离开的身影,有方才琴音留下的滤镜,又是如此的和气可亲,一点短板看不出来,不禁赞道:“真是天仙一般的人物。”
回头又见问真与季蘅坐在榻上,她忙道:“姊姊与季郎君且做,我到那边吃点心,等下一曲去。”
今天点心好吃,琵琶好听,又认识了一位天仙似的的娘子,问星只觉得真是处处开心——除了不小心做了电灯泡以外,都很完美。
论理,宴饮都是一整日的玩乐,但如今正在年中,哪家没有走亲访友、杂事宴席?况且立春的大日子,自家会有宴席,故而茶肆这边只摆午膳一席,云岫奏开头与大轴两曲,另有茶肆中其他两位乐师各奏两曲。
问真等外堂人稍散去,才带着季蘅与问星出去,云岫本在门口送客,见问真出来,生出几分不舍之意,但未发伤感之言,只笑道:“娘子慢走,今日的茶和曲子可还满意?”
问真理了理斗篷,笑着慢悠悠道:“茶是不错,曲子嘛——将就吧,倘我自幼学琵琶,再练上四五十年,大约有这个水准。”
云岫噗嗤一笑,端不住面孔了,送她上了车,叮嘱:“街上车马簇簇,千万慢些。”
问星不常见问真与友人开玩笑的模样,不由看愣了眼,回到府中才忍不住问:“姊姊与云娘子极好?”
“若论认识的年头,与宣雉她们是没法比的,相处的时间并不算长,但有些时候彼此投契,只在一个‘缘’字。”问真解开斗篷,在熏笼旁烘散寒气,“我先是喜欢她的琵琶,后是欣赏她这个人。你爱听她的琴音,偶尔去坐一坐倒无妨,只是你还年幼,自己出门多有不便,如今且等我出门时带着你,等再大些,你再自己去,可好?”
她好声好气地与问星商量,问星自然并非不明事理之人,立刻点头同意。
晚间家中饮宴,仍在栖园楼阁中,大长公主记着问星是头一次单独跟着问真出门玩,笑着问她体会如何。
问星这会说起今日见闻还有些兴奋,忙细细对众人说来,但她很巧妙地略过了季蘅所在的部分,大长公主听了一会,听出其中微妙之处,笑睨她一眼。
这是个小机灵鬼。
问星天生似乎就有俗讲的天赋,将起故事来引人入胜,哪怕只是听的一支曲子,描述得绘声绘色,令人心向往之。
问真静静听着,竟觉得今日这一游别有一种趣味。
几位小娘子更是向往不已,拉着问星嘀嘀咕咕,问显听问星说最近可能去不成了,噘噘嘴不大高兴,过了一会,道:“我娘说了,那云家茶肆不是什么干净地方,我才稀罕去呢!”
坐在一旁听到声音的问圆脸色顿时一沉,“问显!”
问满皱眉道:“不可放肆胡言!”
“娘真是这么说的!”问显着了急,上首大长公主目光淡淡看来,大夫人等人将好奇的目光投来,大夫人笑道:“这姊妹几个怎么还吵嚷起来了?难道是春盘不够分?”
问圆忙道:“是小孩子争执,一个个都不肯让人呢,我说她们两句就好了。”
大夫人慢慢点头,转头对大长公主夸道:“咱们四娘子真是有阿姊样子的。”
大长公主似乎刚回过神,缓缓露出一点笑,“是呢,瞧满娘被圆娘带得多么斯文守礼,极有名门风范。”
徐纪原本听长嫂夸奖长女,还稍微松了口气,这会听到大长公主这句话,浑身的皮都绷紧了——就是这股劲!他娘一句话,看似褒奖两个,其实骂了另外两个!
随着长嫂掌管人际往来,母亲安享晚年,他有多少年没见母亲发挥过功力了?
但立春吉日,他不敢立刻告罪,只得斟上椒柏酒敬上,口吻如常地笑道:“儿无能,息妇又笨拙,将教养问满这责任推给了圆娘,幸而圆娘贤孝,将满娘教养得如此出挑,得此二女,真乃儿此生大幸!”
大长公主似乎轻笑着,口吻仍然闲适,“你息妇是笨拙些,可心地不坏,你要好生教她,这抚育教养儿女之事,岂能都推给旁人?圆娘虽然懂事,是在我跟前长大的,你们夫妇舍得将小的都交给她管教,不心疼女儿难处,我可心疼圆娘既养着金桃,又得操心弟妹,多么劳累。”
她这话不轻不重,若是私下说来,是母亲对儿子的谆谆叮嘱,对孙女的关切疼爱,但她在明面上说了出来,阖家皆在,婢仆众闻,意义便大不一样了。
她明说七夫人笨拙,还说心疼圆娘劳累,就是表达对七郎夫妇的不满。
这回哪怕顾虑过节,徐纪不能轻飘飘带过去了,连忙起身告罪,问圆等人连忙起身,大长公主才道:“如此惊慌做什么,家人欢宴,说话随意些,若你息妇知道了,千万替我宽抚她,不要在意。”
作为从小跟着大长公主在交际圈中杀来杀去的小摆件,徐纪很清楚母亲这句话需要怎么听——这是叫他回去必须好好和息妇说清楚,哪怕她身怀有孕,不能受刺激,有些事情不能含混过去。
问显方才所言是急切之下脱口而出,或许不是七夫人的原话,但七夫人的原话一定不大好听。
这还不算最紧要,徐纪清楚自己夫妇这段日子更叫母亲不满的行为是什么。
他忙老老实实答应下,大长公主摆摆手,叫他回座。
但公主今晚显然不想轻易鸣枪收兵,她对自己生的儿子实在太清楚不过,是有原则,又心软情深,待家人好,这事有利有弊,比如在他息妇的事上,这些年他就没弄明白过,两人看似浓情蜜意和和美美,又总是扯着一根绳无形中僵持。
七夫人入门这么多年,其实从未真正改变过,许多年轻时的缺点,如今或许上了年岁,地位稳固,肚子里又添了孩子,大意放纵之下,谨慎褪去,便更加变本加厉。
大长公主看得很清楚,七夫人原本是什么样的人,是在娘家十几年养成的,她自己圆融自洽,当然无法轻易改变,嫁汉嫁汉,这时七郎就要显出用处来。
他从前只想做大丈夫,享受夫妻和美、儿女乖巧的美好生活,又自以为是地以为将妻子保护在羽翼下,让她享受荣华,自己不纳妾、不好美色,专注妻儿,便是端正君子、无暇丈夫了。
呸!
他息妇做错了事,自己不能改正,他不帮忙指出缺点,那还有什么用?
七夫人出身寒微,不懂高门往来的人情世故,不知道其中细微处的用心,这很正常。
她自小没经历过,又没有那个一点就通的聪慧劲,不懂难道不是应该的?
这种时候他这个丈夫不慢慢教导,反而指着母嫂帮扶,又是什么道理?
那陈家女是嫁了他徐纪,还是嫁了她周云开和赵持盈?
原本七夫人行事谨慎,处处小心,没酿成什么错处,这些事情大长公主都可以忍受。
但这两年七夫人渐渐褪去高嫁的小心,又自认儿女众多有了依仗,行事逐渐大胆,大长公主对她的毫无改变便不满起来。
年初出了那件事,长媳点了次子一次,她在儿妇身上看出些变化,原本还挺满意,不想年底接连这几件事,又看出无用功。
这小孙儿来得太不巧了,这身孕一来,七郎便小心翼翼起来,不敢沾惹息妇了。
原本还剩一两个月,她打算忍过去,今天问显说话实在不成样子,她才借故发作。
这件事给大长公主心里打了个警钟,儿孙失德,就是来日的祸患,问圆见明都是好树苗,问满亭亭玉立了,问显、见新和肚子里的可还小呢。
七夫人愈发大胆,若不好好扳正,对几个小的实在不利,迟早是祸患。
这些思虑都只在转瞬之间,大长公主眼光t在次子身上淡淡略过,又看向问圆,这回真情实意地露出笑容,道:“前儿你说年后想下江南的事,祖母仔细思虑了,觉得极好。只是有一点,出门千万要仔细,再多的财物,没有这条命紧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千万要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问圆听她赞同,顿时彻底放下心,连忙起身应诺,大长公主又道:“金桃留在家里,你只管放心。我、你伯父伯母、父母、长姊都会照应,还能叫她小孩子家受了委屈?你只管放心地走,回来时保管还是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说不准都会喊娘呢!”
她就是有一语定乾坤的气度,立刻能叫人找到主心骨。
问圆深深拜下,“多谢祖母疼惜。”
大长公主微笑着注视着她,“去吧,且去外面,看看天有多高、地有多广。人这一辈子,只困在四方天里,不看看外面的天地怎么能行呢?”
这一晚宴会气氛说不上好坏,总归最后敬椒柏酒时,大家都是笑盈盈的,只是问显几次悄悄拿眼去看问星,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晚些从楼阁中出来,徐纪还有些恍惚,问圆带着妹妹们与他辞别,徐纪忙叫住她,轻声问:“圆娘,你想出去的事——怎么没与爹爹说过?”
问圆垂垂眼,摆手示意问满带着问显先走,并扶住徐纪道:“儿送您一段路,咱们慢慢说吧。”
徐纪顾不上两个小女儿,摆手叫她们去,沉下心点点头。
风声隐隐吹来问圆的第一句话,“儿一直知道,爹爹很疼我,我与王家和离,阿娘颇有微词,唯有爹,自始至终未呵斥女儿一句,金桃出生,立刻叫金桃从徐姓、登族谱。阿爹待我的疼惜之情,骨肉之恩,问圆三生无以报答。”
徐纪眼眶微红,“这是我为人父应做的,你谈何报答?”
“小时候,姊姊父母不在身边,只能跟着祖父祖母居住,我稍微懂事后,还觉得姊姊可怜,所以无论祖父祖母如何疼惜偏爱,我都不曾嫉妒,毕竟我有父母在身边,阿爹对我又如此疼爱,会将我抗在肩上看杂耍,带着我到城外骑马。”
“可年前,为姊姊是否能够祭祖一事的论断,忽然叫女儿意识到,您待女儿,与伯父待姊姊,是不一样的。”
“伯父想将姊姊放做振翅的鹰,您想将女儿养成树边的萝。”问圆声音平平,轻声道:“女儿几次说暂时不愿考虑婚嫁之事,您或许都认为女儿是小孩脾气,或者对前头王家有心结,畏惧不敢踏出这一步吧?这点‘脾气’‘心结’,是稍微劝解,女儿就能想开的。”
随着问圆的话语,徐纪逐渐皱起眉。
“可您当年,拒绝聘娶名门,执意要娶阿娘时,心意是多么坚决,我如今不想再嫁,只想先做自己的事,是多么坚决。”问圆忽然顿住脚,目光坦然而坚定地与徐纪对视,“这是女儿的选择,而非徐问圆需要被人解救的困境。”
徐纪怔怔地看着女儿,眼中几分震撼,几分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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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真带着三个孩子回了明德堂,明瑞明苓怕是今晚玩得最高兴的,已经精疲力尽地趴在乳母肩头睡着了。
问星牵着问真的手慢慢走着,等渐离人群,才低声问:“云娘子的茶肆很特殊吗?”
“云家茶肆干干净净,今日到场者,并非只有我们一家闺秀,名门贵女、书香淑女,甚至平民女子,喜好云岫的琵琶与烹茶之道者数不胜数,她这门生意做得清白坦荡,仰俯无愧,若说她依仗最多的人,却是我。”
问真蹲下身,认真地与问星诸事,“何况女子的清白身份,从来不能由自己做主。阿星,你要记得,世间女子多如繁花,却大多身如飘絮,只能任东西风吹纵欺凌,若有余力时,要加以帮扶,无余力时,哪怕不能帮扶,不要落井下石,更踩踏一脚。”
“今日你我居高门、处高位,可阖家富贵皆依凭公府官爵,倘有一日,世事流转,我们可能从高处坠落。届时,今日咱们踩踏的一脚,可能会落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