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季母听罢,心里难受起来,握着帕子拭泪,轻声道:“娘再不伤心了……”
“我知道阿娘心里的苦楚,我又何尝不苦呢?”季芷说着,伸手抱住季母,“只是从今往后的日子,便得咱们娘仨相依为命去过,您已年迈、阿蘅还小,我岂敢露出一分一毫的脆弱。”
季母愈听,眼泪不自觉地流下,却打起精神来,轻抚女儿的背,“娘还没老呢,万事有娘担着,你一向要强,在娘的怀里,却只是娘的女儿。”
路过想找季芷说两句话的徐问真与白芍对视一眼,隔着窗冲季芷摆摆手,转身走了。
还是不进去打扰季芷发挥了。
京城,徐延寿看着一身孝服的季蘅,“敢去敲登闻鼓吗?”
“已走到这一步了,还有何不敢?”季蘅一笑,往日的脆弱无助已经消失,他身上有股复杂的破釜沉舟的狠劲与守的云开见月明的生气,他怀里揣着状纸,看看台矶下被捆着的朱六,一步一步,步伐坚定地走到登闻鼓前 。
短短两个月,原本对这世界规则还有些不适应,带着一股格格不入的懵懂软弱的少年便如脱胎换骨一般,一条鲜血淋漓的性命,压在肩上实在过于沉重,有些人会被压垮,无助地堕入深渊,而有些人,幸运地在即将被压垮时,遇到了一只伸来的手。
京兆府的鼓响起,江州绥县县令韩获已经被崔刺史调兵拿下,押送回京,徐缜收到了快马报来的书信,第一反应是心惊肉跳,颤着手半晌,急急将信翻了一遍,确认儿女平安,才敢松一口气。
他得承认,女儿这回做得不错 ,提前未雨绸缪,保住了自己、弟弟与属下们的性命,又拿到了韩获的把柄,直接从江州釜底抽薪,不等京里告开,郕王便没有从韩获那里动手转圜的机会。
只是实在是太险了!
他知道这已经是最稳妥、最安全的破局方法,还是不禁为女儿直面刺客而感到心惊肉跳,再加上一个还未成婚的幺儿,这辈子得的这点骨血,一大半都在面临性命之忧。
他连着几夜合上眼却无法入睡,未免打搅大夫人叫她发觉异常,又一动不敢动,直挺挺躺着到天亮,没两日便将脸色熬得吓人。
这下朝里看出来了,不说尚书省那些与他朝夕相对的同僚,今上与他是日日见面,见状不禁忧心忡忡,还嘱咐他多叫太医把脉。
徐缜苦笑一声,将徐问真和徐见通遇袭之事说来,江州的奏疏正好递到御前,今上观之是一惊,怒道:“那韩获贼人,区区一个县令,竟有如此大的胆子!”
他与徐缜二十几年兄弟、十几年君臣,见徐缜如此憔悴,他不禁长叹一声,“此番事情着实险了些,不想江州如此文墨之乡,竟还能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
徐缜叉手为礼,深深拜下,“臣只求陛下严惩韩获、重罚此事。真儿他们只是为妹寻医,见事不平一时善心,竟然险些将命搭了进去,臣敢问,那韩获区区一七品县官,怎就有如此大的胆子,直接杀人灭口?”
他言辞悲愤,满怀后怕,“江州刺史还查出,原本从江州回京的路上已经被韩获布满了刺客,若非真娘还算机灵,看着韩获态度不对,恐怕事有不测,临时变道密州,臣这一双儿女,只怕、只怕就折在韩获手上了!”
他语中已含泣音,今上听闻,心中很不好受,起身亲自扶起徐缜,“鹤原安心,此事朕已命人深查,定不叫真娘与七郎白受了惊吓委屈。”
季家、朱六郎与玻璃之事,崔云琛的奏疏中俱都陈明,今上看罢,极为恼怒,听闻季蘅到了京兆府告状,立刻命京兆府详查此事。
鹤原是徐缜的字。
他听今上如此说,又深深拜谢,今上不忘叮嘱他,“真娘与七郎遇刺之事,千万不要告与姑母知道,姑母年迈,骤闻此事,只怕经受不起。等孩子们回了京,见到人好端端地,再徐徐将此事回与姑母才是正经。”
徐缜应道:“圣人思虑周全,关切之意,臣代母亲谢过。”
“你是越来越正经,总是满口谢恩、谢恩,朕都施给你什么恩了?”今上摇头感慨,“咱们不仅是君臣,还是兄弟、至交啊。”
徐缜恭肃道:“多年来蒙圣人爱顾,才有今日之身,不敢不时刻恭肃谨慎,深恐一日因圣人之宽容眷爱而有所逾越,如此岂非辜负圣恩?”
今上瞪他一眼,“朕看你是只会说场面话了。”
徐缜徐徐笑道:“何况圣人命我‘毛头小子’坐宰相之位,若不谨肃恭敬,人家以为我只凭是圣人表弟,岂不骂得我狗血淋头?”
他说的是今上登基时的旧事,今上听罢抚掌大笑,“当年李家老儿骂你这一回,朕看你是要记一辈子!”
徐问真人在旅途中,自然不知她阿父在御前都上了什么眼药。
船离京城一日日近了,凝露等人都渐渐兴奋起来,就连含霜隐隐露出一些如释重负的轻松与期待。
在船上生活,一两日还好,时间长了就过于熬人,何况她们还在江州有那般危在旦夕的经历。
徐问真十分想念家人,但想到她在江州、密州的所作所为,临近靠岸,她心内又不由惴惴,此时江州那边诸事应该已经整顿好,顺利的话秦风应该都已经带着云姑他们回程、快抵京城了,她的事情是绝对瞒不住家里的。
最好的结果是祖父祖母和母亲不知道,若父亲没瞒住,叫祖父祖母和母亲知道了——想起母亲祖母的眼泪珠子和祖父虎目圆瞪的样子,徐问真心里难受起来。
家中这些孩子里,她算得上是叫长辈操心最多得了。
年少时,大长公主担心她在皇家不能安稳立足、顺遂生活,想方设法地教她,恨不得将一辈子的生活经验、本领都塞进她小小的身体里。
然后又出了周元承的事,这几年好容易好些,又在江州冒这一场险。
徐问真叹了口气,只能期盼父亲瞒得好好的。
她从密州回来送了信,但只能给家中大约估摸的时间,下船时却见母亲携着妹妹们亲自在岸边等着,连忙迎过去:“女儿不孝,叫母亲为我担忧了。”
然后小心翼翼地瞧瞧打量大夫人的面色,大夫人见了她,眼睛一热,紧紧挽住她的手,再看看一边表情中写满了小心的见通,大夫人哭道:“你们这两个冤家啊!叫为娘的心都被你们吓掉了!”
京城的码头,自然更加热闹非凡,大夫人打扮一看便知并非寻常家庭女子,她哭声一传出来,立刻四方瞩目,徐虎昶沉着脸走过来,拍拍见通的肩:“做得不错。”
见通被他夸得受宠若惊,徐虎昶又上下打量徐问真一番,她已被大夫人死死搂住——其实见通的手被大夫人握得紧紧的,不舍得松开。
徐虎昶只能在一边打量,见徐问真全须全尾的,头、手、腿看起来都好端端的,方才行动很自如,才彻底放下心。
孙女孙儿遇袭的消息随着韩获被押送上京而在京中传开,家中原本还不知道,是有人上门来问候真娘与见通的安全,他们才知道此事。
然后自然是震天动地的骂声,公主恨不得掘了韩家八代祖坟,儿妇将牙齿磨得滋滋响t,他那儿子——被他拉着“锻炼”了一场。
这样大的消息,他瞒着母亲、妻子就算了,连他这个顶天立地的老子都瞒着,像什么样子?
徐虎昶绝不承认自己听闻孙女孙儿安全满心庆幸,难得地有些软弱后怕,只连着拎儿子锻炼一旬,徐缜那久坐尚书省的身体,哪里能经得住与他对招?连着几日被练得浑身酸痛,大夫人的气都生不下去,咬牙切齿地给他揉药油。
——揉的时候使出这辈子最大的力气,按得徐缜咬紧牙关才忍住惨叫。
徐问真当然不知道父亲这段日子受的苦,她见祖父、母亲如此神情,不禁心内一酸,柔声安慰母亲一番,又对徐虎昶道:“祖父,孙儿们不辱教导,阵前不乱,可来向您讨赏了!”
见通机灵,立刻在旁边行礼,徐虎昶看着他们,半晌才道:“回去赏你们——做得不错。”
见通美滋滋的,应九这时才上前请安,大夫人这才注意到他,忙止了哭声,擦擦眼泪,笑着道:“这一路多亏九郎了,你娘得了消息,叫你到家快快回去呢。等明日,舅母在府中设宴,有好玉春酒,还有庄子上新送来的羊鹿,你们回来吃酒,一定要来!”
应九忙道:“表姊与表兄照顾我良多。”又再三谢过,等看到自家的管事,脸上的表情不禁沉重起来,垂头丧脑地跟着走了。
一边的见通将此尽数收入眼中,不禁微微皱眉,那边徐虎昶对徐问真道:“你祖母在车上——好生哄哄她。”
徐问真听了一惊,连忙登车,过见大长公主端坐车上,眼带薄红,她连忙道:“祖母安心,您瞧,我和见通好端端、活蹦乱跳的不是?”
“你这个冤家!”大长公主眼眶不禁又湿润起来,紧紧将她楼入怀中,想敲她一锤,又舍不得太用力,最终只拂灰一般拍打一下,愤愤道:“该死的韩获!我看就该活剐了他!”
“咱们可是最守王法的人家。”徐问真哄她道:“韩获左右逃不过一死了,您为他置气多犯不上?”
浑然想不起,当日在江州口口声声要生剐了朱六郎的是谁了。
虽然是在韩获面前演戏。
大长公主听罢,又抽泣两声,才收了眼泪,车外一直没能挤上前说两句话的问宁等人急得险些要跳脚,大夫人见大长公主的马车迟迟没有动静,便知阿家是轻易不会放开真儿,索性叫侄女们先上车,回家再慢慢叙话,然后自己上了大长公主的车。
徐虎昶本来还想和妻子孙女同坐,这会好了,干脆带着见通骑马跟在车边。
车内,大长公主絮絮道:“你四妹在家休养得很好,你七叔母就是个嘴硬心软的,虽然口口声声说不许和离,你妹妹真回来了,她舍不得赶你妹妹出去,这段日子母女俩没脸红、没呛声,和气得很。你妹妹在园中住着,日常问满常去陪她,处处都很舒心。
五娘在西阁很顺利,她性子本就缜密,到宫中少言寡语,做事认真,今上很中意她,西阁女官如今便以她为首……家里一切都好,只是你和见通这回在外头受苦了。”
她絮絮说着,目光舍不得从徐问真身上移开,大夫人是如此,娘三个坐在一起,一刻舍不得分开。
回到家中,早有锦瑟领人备好了柚子叶,大长公主叫:“快祛祛晦气。”
她一般不求神佛,相信事在人为,但偶尔有选择地相信一点,譬如此时,她就坚信柚子叶沾水能祛除晦气霉运。
徐问真和见通只得老老实实地在门口站着,锦瑟姑姑心疼他们,动作轻而迅速,又忙道:“一早备下了紫笋茶,只等娘子回来就烹,这会想必已经快好了。娘子快进去吃茶——还有小郎君爱吃的点心,都备下了。”
廊下,问圆领着问星、明瑞、明苓等一串,小的们眼巴巴地看着徐问真,锦瑟一撤,三人便忍不住冲上来,扑了徐问真满身,“姑母”“姊姊”声不绝于耳。
徐问真搂住他们三个,分开时未觉有什么,这会搂住他们,竟眼眶微酸,抬头看,身段沉重,气色却原比在江州时红润的问圆站在廊下,笑盈盈地看着她。
祖母和母亲都在身边,徐问真心里由衷生出一种安稳之意,只觉仿佛有柔软温暖的丝绢,将她一层层包裹起来,再没有比这里更温暖、安全的地方了。
第45章
家族琐事;本心善意,是傻是……
摆宴席宴请应家人是在明日, 但那是客席,徐问真和徐见通回家,家中备了家宴接风洗尘。
宴席摆在东上院的大花厅中, 婢女将坐榻、香鼎等物撤下,铺设竹席、陈设台几,大长公主与徐虎昶在上坐首席, 两侧各有一只半人高的粉彩芙蓉纹大瓶,内插雪白鲜菡萏, 鹅黄花芯若隐若现,别有一番清新娇嫩。
四下以矮几陈设果盘, 满满堆叠时令鲜果与佛手枸橼, 因有两位孕妇和一个肺不好的问星在席, 便未燃香, 只取新鲜瓜果花卉调理静气。
大长公主一定要问真和见通坐在她身边, 又叫人将问圆的席挪到她近前来, 明瑞、明苓这两个小辈围在问圆下头坐, 如此方觉心中满意, 欢喜地道:“只少了见素,他若在家, 更圆满了——还有问安, 她今日在西阁守值, 回不来。”
被挤到一边的徐虎昶沉默一会, 眼神示意见通最好识趣一点。
徐缜看着好笑,见孩子回家, 心里高兴,一边提壶来替大长公主斟酒,一边笑道:“咱们家总得有个人在外拼搏, 儿年事已高,可不想辞乡去国,还是叫见素在外头熬吧。”
因为他瞒着徐问真和见通遇险之事,大长公主连着好长一段日子不给他好脸色,他这是故意说俏皮话卖乖呢。
大长公主嗔他一眼,徐缜腼腆微笑,手下却手法精妙地将大长公主身前的酒壶一齐抄走,然后若无其事,提着两壶酒走开,到旁边替徐虎昶斟酒。
大长公主恨得磨牙,徐问真忍着笑,说起在江州的见闻。
小小家宴,未设管萧,家人闲话便足够尽兴了,总有说不完的话要说,徐问真谈起在外地的见闻,对久居京城的女眷们来说格外新鲜,便是在徐问真离京前做了好一阵家宴上的缩头乌龟的七夫人难得地活跃起来,好奇地发问。
唯有大长公主的目光总是流连在旁人的酒壶上,以目光示意,被儿子、儿妇们无情地避开了目光。
问圆的身子愈发沉重,坐到后半席,便开始悄悄挪动坐姿,徐问真注意到了,轻声道:“这边宴席吃罢了,咱们不如换到花厅里坐?围着榻上热闹些。”
大夫人回过神,忙道:“诶唷,早些六弟妇说晚间有事来找我,我竟给忘了。时间不早了,不如今日先散了?明日请了南戏、鼓吹、俗讲的班子,应家八妹妹回来,两个孩子修整好了,咱们再好生热闹一日?”
七夫人有些坐不住了,闻声立刻响应,大长公主点点头,又对大夫人道:“事情完了,你再过来坐坐。”
一听这话,原本坐不住的七夫人又迟疑一下,徐纪头都没回,直接按住她的手,那边大夫人笑着应下,徐纪立刻道:“儿晚些再来向母亲请安。”
母亲和长嫂要拉着孩子说话,你往里掺和什么?
七夫人接到他的暗示,感到有一点委屈,上首公主已含笑道:“忙什么?明日再来是一样,今晚不必折腾了,与你息妇好生歇着吧。”
徐纪恭敬地应是,下面几个小的对视两眼,不等她们开口,徐问真嘱咐问满:“领着妹妹们陪你姊姊回去,有什么话咱们明日再说,我带了许多好东西回来,明日再分给你们。”
问圆有些无奈地抿唇一笑,问满却如被托付重任一般,郑重其事地叉手应诺。
问星有些怅然——六姐不顶事啊。
她见问满她们起身要走,有些依依不舍,大夫人见状忍不住轻笑,正要招手叫她,徐问真道:“几个小的若是不累,先留下吧,女儿怪想念他们的。”
大夫人点点头,她惦记徐问真一路舟车劳苦,想将三个小孩再带在身边两日,叫女儿好生歇歇,但听女儿说想念他们,便轻声道:“你先与他们玩着,晚些我再来。”
又向徐虎昶、大长公主行礼告退,徐缜与徐虎昶一同离去,见通起身送他们,一时间,屋内便只剩下大长公主与徐问真坐在上首,底下明瑞、明苓、问星激t动地、争先恐后地扑了过来,喊“姑姑”“姊姊”的声音不绝于耳,再次上演徐问真刚进门时的盛况。
徐问真难得地没有感觉他们吵闹,确实想念得紧,一起搂在身边,和大长公主说话,言语间总觉着有双小手在她身上摸来摸去,低头一看,问星脸都快贴在她身上了,手小心翼翼地在她身上试探一般摸着,似乎怕摸疼了她一般。
徐问真失笑,伸出一指点着她额头将她支起来,“说了我好端端的,你怎么不相信?”
问星抬起脸,本来是很坚强的,徐问真这样言笑轻松地和她说话,她眼圈却不自觉地红了,只觉得心里酸酸的,闷声道:“姊姊你吓死我了!”
还刺杀!她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消息在家里传开后,内院一副人仰马翻,明瑞、明苓尚不知事,见身边仆妇们的表情知不好,哭闹着高声喊要姑姑,问星自认不是小孩,只匆匆打听到徐问真平安,就忙着哄住两个小的。
但心底是后怕,虽然传回来的消息都说徐问真还好,但她生怕消息不详尽,毕竟是京里的风言风语传过来她们才知道的,对流言的真实可信度,她一向持怀疑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