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糖茉莉奶茶
“自你来了之后,我的功课就没下去过,一日假都没有。”黎循传阴森森说道,“江芸,你中午睡觉最好睁着一只眼。”
江芸芸促狭地睁一眼闭一眼:“我记得某人睡得可比我踏实多了。”
黎循传哽咽。
这一个多月因为功课太多,考察太密集,压力太大,他每次倒下去就是沉睡,每日下午都要江芸来敲门才能挣扎着爬起来。
一个月时间,好似过了一年一般漫长。
疲惫,真的疲惫。
“这种命题很难吗?”江芸芸转移话题问道。
“难。”黎循传开始翻开手边的各大房选。
房选其实就是科举教辅书,明朝读书人自己的五三,也就是传说中的八股范文选集,这里面又有很多分类,有每年官方出面印刷的考生的优选范文,也有民间组织选定的文章,一般都会附上专业的评点,这些书籍格外畅销。
黎循传手边就有七八本,他每日都会翻看这些选本,仔细研读。
“为何难?”江芸芸坚持不懈问道。
黎循传皱眉想了想:“这句话就是你说的载笔体的记录形式,所以没有前因后果,就字面意思理解的话,能引申的内容不多,单是破题我都没有思路。”
“你现在没有学过八股文,你还不懂这到底是是什么难题,要是我乡试碰上这个,我就完蛋了。”他哀嚎一声,翻书的动作也快不少了。
江芸芸看了一眼题目,又睨了一眼黎循传,摸着下巴沉默片刻,最后嗯了一声:“你不是说出解题答案了吗?”
黎循传翻书的手一顿,两条眉毛细细长长地皱着:“什么?”
江芸芸点了点那行字:“回答你说的前因后果是答题思路,是里,但分析这句话的成分缘由,不是表吗?”
黎循传眼睛逐渐亮了起来。
“表里天然一体,若是表答得好,剑走偏锋,未必不行。”江芸芸歪着头说道,“先夸一段夸圣人,再写一段分析这段话的,然后在写这种问题的利弊,引用几个例子,最后收尾文体的主要特性。”
黎循传眼睛彻底亮了起来。
“这种算剑走偏锋,倒本质上也是扣题的。”
“你可真是读书的料子啊。”他激动得握着江芸芸的手,用力地晃了几下,“你为八股文而生。”
江芸芸嫌弃地抽出手。
——按照现代人的标准,这句话像是在骂人。
—— ——
夏日的天暗得慢,天刚擦黑,江芸芸就准备收拾书箱归家了。
对面的黎循传惊醒过来,大吃一惊:“你今天回家这么早?”
“今日是渝姐儿生日,我得早点回去,等会去买点好吃的给她带回去。”江芸芸看了他一眼,“你这文章思路不错。”
“我按照你说的,先打个框架出来。”黎循传看了眼沙漏,才发现已经做了一个多时辰,把笔放下后,擦了擦手,“你等会,既然是渝姐儿生日,那我也送她个东西。”
江芸芸讶然:“不用,你不要打断思路。”
“已经写好框架了,只剩下润色了。”黎循传露出腼腆的笑来,“要的,你可是我好朋友啊,你妹妹生日我怎么也得表示表示。”
黎家正在挂灯笼,晃晃悠悠的烛火落在少年飞扬的衣摆上,嘀嗒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走廊上。
江芸芸安静地站在门口,看着逐渐亮堂起来的院子。
头顶的烛火落在她的眉眼上,晃开了眉宇间的清冷。
黎家对于烛火毫不吝啬,尤其在黎循传的院子里,空气中飘来饭菜的香味,街面上的打闹声也在此刻变得清晰起来。
江芸芸忙碌了一天的大脑在此刻蓦得放松下来,那份本就不安分的灵魂在此刻晃晃悠悠得出了体,却又漫无目的地飘着。
门口的那口水缸里的鱼,是前几日黎循传拉着她兴冲冲买的。
右侧的游廊第三根柱子上有两道浅浅的划痕,是他们的身高。
拱门上的藤蔓被薅秃了叶子,是有日中午两人无聊一边背书一边揪的。
江芸芸来这里两个多月,在江家那个小院,她必须是高大的,因为周笙和江渝要等她保护,在面对江如琅等人,她又必须是凶狠的,才能不让自己被他们吞噬。
只有在黎家。
她可以安静地站在这里,看着最后一缕日光消失在天际。
但是这个大脸是谁?
她嫌弃得把黎循传的脑袋推开。
“做什么?突然靠这么近?”江芸芸无情伸手,把他的脸推开。
黎循传委屈:“我刚才叫了你好几声,你都没理我。”
江芸芸非常不上心的道歉:“走神了,真不好意思。”
黎循传也只是随口抱怨一句,随后兴冲冲地把手中的食盒摆在她面前。
“上次端午我看你妹妹很喜欢吃甜食,诺,我让诚勇去买的荷花酥,好看又好吃。”黎循传把手中的食盒递了过去,“我看你不爱吃甜食,又去醉仙楼买了几个现成的肉菜。”
江芸芸没想到黎循传这么细心,一时间觉得刚才自己的态度太差了点。
“刚才我不会……”
黎循传突然凑过来,神秘兮兮说道:“所以你觉得是我好,还是那个唐伯虎好?”
江芸芸顿了顿,把嘴边的歉意咽了回去,面无表情说道:“你有病。”
他提着食盒,背着书箱出了巷子口,正看到耕桑站在扶手上挂灯笼,不解问道:“为什么要在这里挂灯笼啊。”
耕桑惊讶低头:“芸哥儿今日这么早归家?”
江芸芸抿唇笑了笑:“今日我妹妹生日,我特意早点回家。”
谁知耕桑听了竟把灯笼摘了下来。
“这是老太爷和老夫人特意为您准备的,怕您每日归家太晚,所以要我们在府门口和巷子口挂上灯笼,免得您磕磕绊绊,伤着自己。”
灯笼里的烛火也跟着晃了晃,一大片光晕在巷子口两侧也跟着晃了晃,连带着墙上的青苔在这一瞬间也暴露在视线中。
江芸芸呆怔在原处,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哪里开口。
——为她挂的?!
这条巷子确实很黑,第一日走路,她还差点摔了,但不知何时,这条路又亮了起来,但那时她并没有察觉到哪里不对。
若是她今日没有早点回家,若是她一直没有发现呢。
江芸芸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周笙对她好,是因为她是江芸的生母,那黎家呢,他们不过是师徒关系而已,甚至她的拜师目的并不纯粹。
可黎家不仅庇护于她,甚至愿意在细枝末节处也无微不至的关照着。
“芸哥儿慢走,外面也黑了。”耕桑并未察觉她的心绪,一手夹着梯子,一手提着灯笼,却没有离开,只是微微提高灯笼,为她照亮眼前那段路,笑说着,“路上人多,且小心些。”
江芸芸回过神来,盯着光晕嗯了一声,心不在焉地走了几步,随后又停下脚步,低声说道:“谢谢。”
耕桑怔了怔,冷硬的脸上露出细微的笑来:“芸哥儿早些归家吧。”
—— ——
夜市千灯照碧云,内城河上游船纷纷,前呼后拥,酒楼食肆门庭若市,座无虚席。
江芸芸提着一大溜东西,边走边看,最后选择买了两只绢花,江渝到了爱美的年纪,好几次都喜欢摘花戴在头上,还偷偷涂周笙的口脂。
这些钱都是她这个月开始抄书赚的。
找的是上次买千字文的那个书肆老板,少东家大方,让她抄基础启蒙书,笔墨他们准备,一字不差抄好一本,给五十文。
启蒙书的内容,江芸芸不说倒背如流,那也是下笔有神,基本上是一次过,一个时辰能默写两本半。
她的抄本字迹干净,间距整齐,就连大小也是一模一样,完全看不出是新手。
少东家格外满意,每次都多给五文钱,算是结一个善缘。
一个跟着状元的读书人,前途总不会差。
少东家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看着江芸芸的目光也更慈爱了,时不时还倒贴点吃喝过去。
一个月时间,她就赚了六百文,中间被唐伯虎那厮薅走一百文去喝酒,到现在也有五百文的零花钱。
不得不说兜里有钱,腰杆都是直的,这次给江渝买了桃花绢花作为礼物,她顺手给周笙也买了一只茉莉花绢花簪子,素净淡雅,很合适她。
“哎,这不是我们的未来的小状元吗?”江芸芸走到一处红楼前,突然听到熟悉的打趣声。
唐伯虎和一个美人一起走着,见了人就乐颠颠跑过来,脸喝得微红,脚步踉跄,但目光还算清明:“今日归家倒是早。”
唐伯虎和祝枝山现在还住在少东家书肆的后院,说是备考明年乡试,但整日游宴诗会,忙得脚不沾地,偶有几次来黎家门口接人,还被黎循传暗戳戳地盯着。
“我妹妹生日。”江芸芸目不斜视,看着唐伯虎,不解问道,“你不是说要备考明年乡试,枝山兄呢?”
“祝枝山好无趣。”唐伯虎皱巴着脸,耷拉着眉眼,委屈巴巴说着,“我请他出门喝酒,他不愿意,把我赶走了。”
江芸芸倒是也不给他面子:“确实打扰到他读书了。”
祝枝山十九岁就中了秀才,但之后五次参加乡试都名落孙山,除了每次都差点运气,还有就是交友实在广泛,每日能读书的时间都不多。
但来扬州后大概是被江芸芸浅浅地卷了一下,这两个月他闭门苦读,除了一些读书人的聚会,不再和唐伯虎整日混在一起。
唐伯虎没得到安慰,谴责地看了她一眼,随后慢慢吞吞回过神来:“这是什么?”
他指了指江芸芸手里的食盒。
“楠枝给我妹准备的生日礼物。”江芸芸说道,“我得回去了。”
唐伯虎回过神来:“啊,你妹妹生日,那我也要准备准备礼物送过去,不能被黎循传比下去了。”
他摸了一下没摸到好东西,打了一个酒嗝,伸手去扒拉着江芸芸。
江芸芸刚伸出手准备去扶人,结果有一人从角落里冲出来,直接把唐伯虎撞到。
唐伯虎本就站不稳,这一下,直接一屁股摔在地上。
那女子惊叫一声。
江芸芸惊呆在原地。
唐伯虎的酒也一下醒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正中那个穿着褐色衣服的年轻人。
“是你。”江芸芸看着那人,突然回过神来,“怎么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