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糖茉莉奶茶
朱贡錝心事重重离开了。
唐伦瞧着更瘦了,甚至有点脱相了。
朱贡錝大惊:“彝伦,几日不见,你这是怎么了?”
唐伦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来:“入秋时大病了一场。”
“快坐下。”朱贡錝连忙说道,“我这里有几只人参,都是大小松山那边挖来的,手掌大小呢,等会我送你一根,你可要养好身子啊。”
唐伦嘴角僵硬。
“你们今年的夏税粮食应该还不错吧,那些水渠水车还真不错,我一开始看那水车也笨重得很,没想到搭配那个竹子滴灌,效果竟然如此好。”朱贡錝就像没察觉到他的异样,继续热情寒暄着。
唐伦整张脸的笑意更勉强了。
朱贡錝一看就心中警铃大作,但口气还是忍不住软和下来:“这是怎么了?天还没亮就来,来我这里喝一盏茶嘛。”
唐伦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朱贡錝眼皮狠狠抽了一下。
唐伦这人心高气傲得很,真是打掉牙都往肚里咽的性子。
之前劝他整顿军屯时,也是软硬兼施,还花了不少力气,清丈土地这事算起来就唐伦最吃亏了,陈继这个大傻子最合适了,这事江芸不厚道,但他本就是衙门的人,也没必要全军队的面子,而且朝廷一直盯着兰州看,肃王第一个害怕,让唐伦吃吃亏,堵住江芸的嘴巴,大家都安静几天,那就是大好事。
这么大的亏吃了,唐伦都是一声不吭的,现在直接跪下求人了。
那可就是闹大事情了!!!
只是唐伦还没说话,朱贡錝也还没想明白,老管家从外面匆匆赶了过来,神色惊恐,压低声音说道:“江,江芸来了。”
朱贡錝一听,只觉得上杆子没好事,没好气说道:“他不是经常来嘛?慌什么。”
老管家还是一脸慌张,磕磕绊绊说道:“一身血,都是血!!怀里还用布抱着一个东西!也都是血,我,我,我瞧着像是……”
“人头。”老管家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只剩下一个细若游丝的气音。
朱贡錝猛地看向唐伦。
他是知道江芸昨天晚上是出城找人了的。
找谁?
自然是兰州知府寇兴。
唐伦整张脸更是苍白,眼睛都直了。
“你,你!!”朱贡錝终于明白了,心里立刻大怒,手指指着他哆嗦了半天,愣是气得骂不出来。
唐伦一脸悲戚:“我,我当日不知道是寇兴在外面。”
朱贡錝脑子乱成一片,到最后只能气得甩了甩手,到底是看在多年朋友的情谊上:“滚到屏风后面去,把这里收拾干净!”
他说完就亲自出门去迎接江芸。
寇兴死了。
寇兴真的死了!
朱贡錝知道,这事没完了。
江芸芸整个人有一种诡异的平静,只是这只是对她自己而言,对外人而言,这人现在一身血,尤其是她怀里抱着一个带着血的包裹,整个人只显出几分骇人。
“你,你……”朱贡錝只好头皮发麻请人进来,“快进来吧,别吓坏路人了。”
江芸芸竟还对着他笑了笑:“我是来找唐伦的。”
朱贡錝下意识反驳着:“人不在我这里。”
江芸芸黑漆漆的眼珠子就这么看着他,平静说道:“我知道他在你这里。”
朱贡錝被她这么一看,只觉得如坐针毡,坐立不安。
“寇知府的身体我找不到了,我想要唐伦亲自去找。”江芸芸继续和气说道。
朱贡錝眼睛下意识去看他怀里的包裹。
献血染红了她的袖子和衣襟,衣摆上那些早已凝结的血迹刺眼地显露出来。
“我总不能让夫人和三娘去找,她们都是女眷不说,又是寇知府的至亲,城北已然是一片乱葬岗,尸横遍野,我怕她们承受不住,我虽是知府的佐官,护卫他家人安全也是我的职责,但我如今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我想着唐伦既然敢对此事见死不救,那事已至此,也该负责善后才是。”
江芸芸的口气平静极了,甚至有一种抑扬顿挫的语感。
朱贡錝听得头皮发麻,汗毛直立,他甚至不敢去和江芸的视线对上。
——江芸疯了!!
朱贡錝在心里惊恐大喊着。
“进,还是进来再说吧。”老管家磕磕绊绊说着。
江芸芸依旧抱着那个脑袋站在门口,秋日微亮的天光冷冰寒气,照着她身上,越发显出那种本就斯文白皙的脸颊在此刻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冰白,连带着那些没有擦干净的血渍都好似要渗入皮肉中,成了一道刺眼的疤。
“当日内奸之事,我就已经给过他机会了。”江芸芸整个人散发出一股诡异的,不可言说的冷静,“如今却害得寇知府身首异处,我真是该死啊。”
朱贡錝喃喃说道:“是,是蒙古人……”
江芸芸点头:“是蒙古人杀的。”
她抬眸,平静地注视着朱贡錝,认真反问道:“所以这就是唐伦明明知道蒙古人在屠村,依旧能视而不见的理由嘛。”
朱贡錝没说话了。
他不敢说话。
他觉得江芸好像真的疯了,他觉得要是手里有把刀,唐伦就在他面前,他甚至会举刀把人杀了。
江芸芸也没说话了。
她其实很累了。
昨夜,她带人一个村一个村地找过去,到处都是分离的四肢和尸体,鲜血把她的眼睛都染红了,可她还是没找到寇兴的尸体。
她甚至想不起哪件衣服会是寇兴穿的。
他平日里穿得很简朴,和寻常百姓没有区别。
明明很多个夜晚,她去后院找人商量政务,相处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可现在她大脑还是一片空白,什么特征也想不来。
他到底多高,又有多瘦,甚至是什么肤色她都有点想不起来了。
无数日在后院花园的水池里,他拉着她的袖子站在田地,兴奋地说着这批种子要是一直这么稳定,就推广下去,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明年这批种子就推行下去吧,你看我这么一小块地都种出十斗米了。”
——“你那个水车肯定有人要的,我看那徐家商人家的地长得就很好,我偷偷给你看过了!放心!”
——“等致仕的时候,就带这一篓子稻谷回家给我的乡亲种,这可比衣锦还乡光荣多了。”
怎么就找不到呢!!
江芸芸有些恼怒自己的不上心。
“我一定让唐伦找到寇兴的尸体。”朱贡錝沙哑说道,“但这事说到底也是蒙古人自相残杀,他见死不救也是情有可原啊。”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把脑袋递了过去。
朱贡錝大惊失色,下意识后退一步。
“衙门没有冰,不能给寇知府最后的体面。”江芸芸直勾勾地看着他。
朱贡錝呆了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急里忙慌让老管家接过来:“我们王府有,等唐伦找到了,我肯定找个最好的师傅,给寇兴最后的体面。”
江芸芸嗯了一声,目光落在老管家怀里的包裹上,低声说道:“不碍事,最后的体面我会给他准备的。”
朱贡錝被呛了呛,讪讪变了话术:“那我到时候来叫你。”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转身离开了。
朱贡錝看着她消失在秋日的晨雾遮掩下,脸色变幻莫测,到最后又看向老管家怀里的包裹,许久之后才说:“你去安置好寇知府的……我去找唐伦。”
江芸芸没理会肃王府的热闹,她刚出了肃王府的范围,谢来就不知从哪里跑出来,拿了一件薄披风给人裹上。
“想吓死谁。”谢来嘟囔着,“你这一身血粼粼的,大家看得要吓死了。”
天色终于驱逐朦胧,家家户户的动静也都大了起来,路上也有了挑货的商贩。
江芸芸脚步一顿,换了条人烟罕见的小路走了。
“回家先洗把脸。”谢来说,“换件衣服,再睡一会儿,蒙古人大概没有攻城的打算,他们就是气不过你把他们的小部落都抢走了而已。”
江芸芸脚步匆匆,并未说话。
谢来看了她一眼,也只好沉默地走在她身后。
院中一行人一晚上没睡,听到动静都走了出来,一见到江芸芸身上的血都大惊失色。
“有受伤吗?”
“怎么这么多血啊?”
江渝冲上来连忙问道。
“不碍事,让他先洗漱一下,换个衣服。”谢来连忙把赶过来的人都推开了,严肃说道,“再弄点热饭来,烧点热水来。”
乐山一听,立马钻进厨房。
张道长一把拉着谢来,着急问道:“怎么瞧着脸色这么差啊,寇知府没事吧,哎,她这病还没好好调养呢。”
谢来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又开口:“他的病现在是没法调养了,你回头看看有没有什么药丸配一下,我监督他吃药。”
张道长下意识反驳着:“是药三分毒,再好的药还不如好好休息一下呢……不对,你什么意思?”
他突然变了脸色,整个人靠近他,压低声音:“寇,寇知府……没了?!”
谢来看了他一眼,然后轻轻嗯了一声。
张道长眼前一黑,人也跟着晃了晃。
“那,那那……”他磕巴了许久,到最后只是迷茫问道,“那怎么办啊?”
谢来沉默地摇了摇头。
一炷香后江芸芸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出门。
乐山已经煮了一碗咸菜肉丝面端了过去,仔细叮嘱着:“昨夜饭都没吃,现在要慢慢吃面。”
江芸芸也不客气,端过来就坐在椅子上吃,她吃饭又斯文又快速,没多久面条就被她呼噜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