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糖茉莉奶茶
正看到李东阳对着他微微摇了摇头。
江芸芸还未分辨出这个摇头到底是什么意思,就猛地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帷幔半束不放,整个屋子都有些阴暗。
不过三十六岁的帝王已经让人穿上黄袍,面容发红,近乎赤色,被人扶了起来,只能勉强坐在床上,背后塞着厚厚的,足以支撑起他身子的被褥和靠枕。
刘健等人直接下跪叩拜。
“起来吧。”朱佑樘勉强露出笑来,温和地注视着面前的阁老,“朕承祖宗大统,在位十八年,今年三十六岁,乃得此疾,殆不能兴,故与先生们相见。”
刘健顿时泣不成声:“陛下万寿无疆,只是偶有违和,只要好好调摄,定能安康,安得遽为此言。”
朱佑樘眼神迷茫了片刻,随后轻笑一声:“我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体,今亦有天命,不可强也。”
三位阁老都齐齐哭了出来。
江芸芸跪在最后面,有片刻失神。
朱佑樘只有三十六岁,怎么就……
她有些回过神来。
那太子殿下怎么办?
她冷不丁想着。
“朕蒙皇考厚恩,选张氏为皇后,成化二十三年成婚,至弘治四年九月二十四日生东宫,今太子殿下十五岁。”
他伸手握着刘健的手,神色充满不舍:“先生辅导辛苦,朕都清楚。”
这声先生喊的刘健直接恸哭,紧紧握着陛下的手,哽咽说道:“教导东宫,岂有辛苦之说,都是臣下该做的。”
朱佑樘低声说道:“东宫聪明,但年纪尚小,喜欢玩乐,先生们今后要常常请他出来读书,辅导他做个好人。”
刘健等人叩首:“臣等敢不尽力。”
朱佑樘还打算说话,却突然大声咳嗽起来。
掌御药事太监张愉立刻捧着茶杯和痰盂送上,然后以青布擦了擦他舌头,伤心说道:“还有一副药,爷吃了肯定就没事了。”
朱佑樘没说话,把人抚开,继续对着刘健等人说道:“朕为祖宗守法度,不敢怠玩。凡天下事,先生每多费心,我都知道的,只是太子尚未选婚,社稷事重,可亟令礼部举行,还请先生多多上心,为我儿,为大明择一贤后。”
刘健应下。
朱佑樘看着跪在自己床头密密麻麻的人,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海贸之事正需打理,清丈之事,浙江已要收尾,国事重重,无不费心竭力,但上得起列祖列宗,下对得起黎明百姓,还望诸位同心协力,共赴社稷。”
众人齐齐叩首应下。
司礼监太监陈宽、李荣、萧敬等人都已经悉数到场,齐齐跪在榻外。
大明两大中枢,外朝的内阁,内廷的司礼监全都来了。
江芸芸坐立不安,因为这里本不关她的事情。
但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朱佑樘喘着粗气,整个人都憔悴萎靡,低声说道:“开始吧。”
太监扶安和李璋捧笔砚而上,司礼监太监戴义就榻前书写。
——阁臣刘健、李东阳、谢迁封为顾命大臣,赐玉带服物,传位于皇太子朱厚照。
诏书写完,朱佑樘才松下一口气,脸上露出笑来:“只恨和先生师生情谊不过二十年,还请先生跟辅佐我一样,辅佐太子殿下。”
刘健泪流满面:“还请陛下宽心少虑,保重龙体。”
“荆襄地区的流民要好生安置。”
“已经让刑部侍郎何鉴前往荆襄地区抚辑流民。”
“洪武等钱行用,宜申禁约,敢有阻当及私铸并知情买使者,今后必严惩不贷。”
“是。”
他逐步交代了剩下的公务,直到君臣几人无话可说。
“李先生。”他又看向李东阳。
李东阳膝行而上。
“李先生还年轻,国家需要你这样的人,致仕,朕是万万不同意的。”朱佑樘低声说道,“新帝年幼,请您多多照看。”
李东阳涕泗滂沱:“微臣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只要好好护着他就是。”朱佑樘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东阳叩首,泣不成声。
“谢先生。”
谢迁上前。
“谢先生王臣蹇蹇,匪躬之故,还请以此待新帝。”
谢迁恭敬应下。
朱佑樘摇了摇头,深深叹了一口气,目光看向江芸芸,但却又对着刘健说道:“之前和先生说的事情,先生考虑得如何?”
江芸芸几乎感觉到所有人的视线看了过来,不由僵直地跪在地上。
司礼监的太监们一个个目光炯炯。
李东阳神色惶恐不安。
谢迁沉默不语。
刘健沉声:“只担心过于年轻,不能服众。”
朱佑樘轻声说道:“那就先收进去,再看看吧,若是不行,自有三位先生再请处置。”
刘健只能点头应下。
“陛下该休息了。”戴义低声说道,“来日方长。”
司礼监的太监难得齐聚一堂,但也难得一言不发,只是悄无声息地站在角落里。
刘健等人行礼退下,江芸芸见状也跟着准备离开,谁知道为首的萧敬悄悄挡在她面前。
他对着江芸芸微微一笑,江芸芸一脸迷茫。
“江芸。”朱佑樘的目光看了过来,紧跟着说道,“朕有话与你说。”
江芸芸环顾四周,却没有人能给她答案,她就只好重新跪在塌前。
“起来吧。”朱佑樘看着她笑,“难得见你这么乖顺,赐座。”
今日伺候的戴义连忙搬了个小圆凳放在朱佑樘床边。
“你如今几岁了?”朱佑樘问道。
“二十三。”江芸芸回答。
朱佑樘看着她过分年轻的面容,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我有意让你重新回到内阁。”
江芸芸眨了眨眼,没说话。
她之前在内阁的职位是行走中书,特设的,虽是正五品的小官,但其实权职却不低,不是普通的中书舍人只负责处理文书和文字材料,她可以直接和阁老对话,先一步处理折子内容的位置。
之前刘首辅跟她说的是——阁老们年纪大了,折子有很多,要先一步进行分类和规整,顺便把弹劾你折子的事情,自己处理了。
那个时候的江芸芸处在腥风血雨中,四面楚歌,内阁愿意吸纳她亦然不易,时间到了,也就让她回到正常的六部位置。
“我为你新设了内阁秘书郎一职。”朱佑樘看着她,低声说道,“你懂朕的心思吗?”
江芸芸迷茫了片刻,随后露出惊骇之色。
“我本想慢慢等着你长大,等你过了三十五,我再亲手送你去侍郎的位置,正三品的位置,虽然还是很年轻,可谁叫你是本朝第一位六、元、及、第的小状元,本就不同寻常,且等着清丈和海贸的事情这几年内尘埃落地,你身上大功傍身,此事也算水到渠成。”
朱佑樘累了,但还是坚持靠在枕头上,喘了几口气,继续说道。
“只可惜我等不及了,太子殿下还年幼,我只敢把你托付给先生,若是这样放任你,且不知你何时能走到这一步,再者这一批大臣也全都退完了,新的臣子未必能懂朕的心思……”
他笑了笑,平静说道:“懂不懂都无所谓了,他们自有自己的想法。”
江芸芸嘴角微动,但又说不出什么。
朝廷上的明争暗斗,这位帝王看得一清二楚,所以他不信任任何人,只有自己的老师,那个在他迷茫胆怯的时候,一直陪着他的老师,最后让他安安心心坐上皇位的刘健。
“别看太子现在瞧着大胆,但还未经历风雨……”朱佑樘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你愿意为太子遮风挡雨嘛?”
他问,目光温柔却也犀利地注视着江芸芸。
江芸芸跪下下去,认真说道:“愿为新帝分忧。”
朱佑樘看着他,笑了笑,整个人都跟着放松下来,温柔说道:“今后你面临的处境只会比现在还要惊险,却只能要你自己面对了。”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芸芸沉吟片刻后,缓缓说道。
朱佑樘看着她,突然笑了起来:“是,你江芸就是挡不住的水,拦不住的山,如此,甚好。”
“坐吧。”他闭眼开始小憩,平静问道,“之前锦衣卫说的海贸事情,我需要为我年幼的儿子断出个所以然来。”
江芸芸心中一个激灵。
“到底是那位藩王插手海贸之事,你当真不知?”许是知道自己年岁不久,对此此事他格外看重,所以难得急促直接地质问道。
自然不能拿糊弄姜磊的话来糊弄朱佑樘。
但若是直接报名字,按照陛下的性格也未必能做到江芸芸想要的。
没错,江芸芸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她对于宁王这次的打击做出了一个更为致命的打击,这次的反击最好的结果是用宁王给这次海贸祭刀,那简直是一本万利的事情,中不溜的就是让宁王吃到一次大亏,好好躲在南昌别惹事,再差就是鱼死网破。
但江芸芸又有一种隐晦的预感——这件事情要失控。
“尚不知是刁仆借主生事,还是确有此事。”江芸芸委婉说道。
“有哪些仆?”朱佑樘紧追着问道。
江芸芸欲言又止。
“这不像你。”朱佑樘身形微动,“你自来直言不讳,少有犹豫,这次却一直不说,是怕朕误会?”
“藩王之事虽是国事,也是家事。”江芸芸想了想,委婉说道,“不知陛下以国处,还是以家论。”
“以国处,以家论又有何区别?”朱佑樘反问。
“若以国处,藩王此番行径不亚于敲骨吸髓,刺血济饥,坏的是大明往后的谋划发展,人间事物此消彼长,藩王一旦控制海贸,丰得是藩王羽翼,伤的就是朝廷根基,按理该杀。”
朱佑樘却没有露出不满之色,反而露出沉吟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