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糖茉莉奶茶
“他不愿作乱,但也不想反抗,想要逃到雷福堡去,路上被叛军杀害。”李东阳继续说道,“趋利避害的小人,当年被流放也不冤枉。”
“分守参议侯启忠也被擒住囚禁。”杨廷和拧眉,“不知边境现在情况如何?”
众人沉默看向上首的朱厚照。
朱厚照在脑海中思索片刻,突然坐直身子,认真问道:“安化王不思朝廷恩惠,策、反士兵谋反,其罪当诛,朕待他们不薄,他竟如此回馈朝廷……”
江芸芸一听朱厚照这口气,突然伸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所以……”朱厚照一本正经,目光透过琉珠往外看去,认真说道,“朕想御驾亲征。”
他说完,一脸期待的看向众人。
回答他的是李东阳带头下跪大喊:“陛下万万不可啊。”
原本站着的大臣哗啦啦跪了一地,紧接着痛心疾首大呼:“陛下往往不可啊。”
一听朱厚照这话,众人就想起前朝的血腥教训,几经起落的两代帝王,以及后续牵连数十年的政治风云,好巧不巧,这位陛下也有一位弟弟,此话一出简直是听得人胆战心惊。
朱厚照不悦质问道:“区区一个藩王,有什么不可的。”
李东阳立刻涕泪纵横,来来回回说道——龙体贵重不能涉险、小小藩王如何能让陛下冒险等等一系列车轱辘的话。
朱厚照颇为不满,眼珠子一桩就想去找同盟。
不曾想,同盟火速移开视线,甚至脚步微微往后一侧,把自己藏起来了。
朱厚照更生气了,咬牙切齿说道:“朕出征就是为了给这些藩王一个小小教训,也免得其他藩王多生是非。”
“自有数不尽的大臣愿意为陛下效劳。”李东阳义正言辞说道,“定能生擒安化王,震慑其余藩王。”
朱厚照环顾四周,发现竟然没有一个人同意自己御驾亲征的伟大梦想,立刻气闷地坐在椅子上,冷着脸没说话。
“陛下麾下都是良将忠臣,区区一个小小安化王胆大包天,如何值得您亲自出马。”江芸芸远远一瞧,立马上前一步慢条斯理安慰道。
朱厚照看着她随后轻轻哼了一声:“既然区区,为何不准我亲自出马。”
“陛下雄才伟略,胆识过人,自然是要高居后方,才能指挥天下啊,如此才能显示出陛下非凡的谋略。”江芸芸和和气气说道,“自来往前冲的是前锋,真正厉害的可都是后方指挥的将军啊,可见会指挥,能识人,才最能体现陛下的才能。”
朱厚照觉得自己是被大骗子那好话哄了,但还是忍不住嘴角勾了勾。
江芸芸顺势说道:“不知陛下可有属意之人,做您的前锋?”
朱厚照哼了哼,但还是顺势下坡:“不知三边总制杨一清是否就在宁夏附近?”
李东阳松了一口气,连忙出声答道:“三日前有折子报边地有敌情,参将仇钺、副总兵杨英率军出防,总制杨一清后方坐镇,若要回援,应该是来得及的。”
朱厚照对杨一清一直都颇为喜欢,见状就直接说道:“杨一清既然在总制宁夏、延绥、甘、凉军务,那就提督军务,讨伐朱寘鐇。”
“如此就能有效回防,镇守后方,陛下真真是英明。”李东阳立马夸道。
朱厚照得意一笑。
“如此还需要几位主将。”刘大夏紧接着提醒着。
“其他人选,你们可有想法。”朱厚照本还想继续指点江山,只是到了嘴边的话一边,立马问道。
“宁夏当地需要熟知情况的人,不若升时任协守宁夏副总兵都指挥佥事的杨英为右府署都督佥事,挂印充总兵官,发延绥官军一千五百人归其统领。”
“当地情况多变,听闻时任镇守宁夏游击将军都指挥佥事仇钺指挥能力出色,不若充副总兵官,又以灵州守备都指挥佥事史镛充游击将军。”
这些都是早早就在内阁商量过的人选,所以陛下一开口,李东阳就有条不紊说道。
兵部的人也早早通了气,所以顺势附和道。
朱厚照依稀记得这些人的名字和关系,眉心微动。
“这个仇钺虽是杨总制以前的部将。但仇钺一家老少都在宁夏,若是此刻已经投降叛军。”一直没说话的张永见状说道,“以防万一,不若让户部侍郎陈震代替。”
朱厚照点头:“这个仇钺确实有些冒险了,不若换一个。”
“让陈侍郎千里迢迢赶往宁夏,兵马疲惫,不是上策,而且边境没有传回仇钺叛变的消息,若是我们只因为仇钺人在宁夏就笃定此事,怕会寒了人心,再者若是仇钺真的投靠叛军,加官正好可以离间叛党。”杨廷和上前说道。
朱厚照没说话。
众人一时间没摸准陛下的态度。
江芸芸沉吟片刻,上前一步说道:“陛下若是担忧此事,不若派人去监军。”
刘大夏脸色一沉,几乎想立刻反对,侍郎眼疾手快拉住他的袖子。
“那就让司礼监太监张永总督宁夏军务。”朱厚照顺势点头说道。
一侧的张永眉心微动,悄悄抬起头来。
李东阳神色微微僵硬,但并没有说话。
兵部尚书刘大夏直接说道:“自来没有过总督军务太监关防。”
“那今日起,就有了。”朱厚照坚持说道。
几位阁老部堂悄悄对视一眼,脑海中情况设想了无数遍情况,都没想过陛下要派大太监去前线,太监监督不是稀奇,但给了总督便太高了,简直和杨一清平起平坐。
江芸芸却开始有了模糊的触动,面前这位皇帝是长大了,之前宫内的事情被他瞒得滴水不漏,可见他的权欲只会越来越盛,李东阳提议的几个人自然没有问题,但全都是陛下不熟悉的人,他自然不放心前线的事情,再加上他本来就对打仗的事情格外热衷,让自己信任的张永去也无可厚非。
所以江芸芸和李东阳对视一眼后,轻轻点了点头。
李东阳心中并不情愿,但也知道在此事上和陛下有了纠纷并不值当,便出面应下:“远征宁夏也颇为辛苦,衣食住行都不如京城,可要张公公多担待了。”
张永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定然为陛下守好宁夏。”
朱厚照满意点头。
一场边事会议便也跟着进入尾声。
“那个檄文可要反驳?”临走前,李东阳突然问道。
王鏊悄悄去看江芸。
因为檄文打着清君侧的名义,第一句话就是骂江芸的。
——霍乱君王,任用奸臣,胡作非为,欺下瞒上,搅边境安全,坏百姓生计……
总而言之,骂得很是难听。
朱厚照一听就黑了脸,想也不想就说道:“简直是胡说八道,劳烦李阁老亲自出马痛骂这群叛军才是。”
李东阳颔首应下。
一行人出了殿门却又没有多余的交谈,部堂的阁老侍郎各自相携离开,内阁的人也自然而然走在一起,江芸芸慢慢吞吞走在最后面。
——今日陛下的态度不知为何突然强硬起来了。
“不知此战要打多久。”回了内阁李东阳的屋子,王鏊忧心忡忡,“别耽误了今年的收获。”
“这些叛乱如何能快速结束。”梁储叹气,随后抱怨道,“之前就说如何能操之过急,又是总兵的养廉田,又是清理屯田,这压力太大了,可不是一下就闹出矛盾了,这次这么多士兵跟随士兵,就是因为这些事情太多了,士兵又要种地又要训练,还要应付这些事情,可不是心力憔悴。”
王鏊一听他的矛头,就不说话了,甚至悄悄躲到李东阳身后。
杨廷和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呐呐解释道:“其实都是处理土地问题,一并处理也能更好地发现问题。”
梁储面无表情:“我们自然是轻松了,但士兵们呢,我们也该为这些士兵想一想才是,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现在闹出这么大的问题,耽误的是一家生计。”
杨廷和被怼得没话说了。
李东阳见状,便出声温和说道:“叔厚此言言之过重了,大家也都是想要士兵过得更好,边境能一直长治久安,发生这样的事情怎么会是这次钦差的问题,明明是安怀王性格狂妄,受人挑唆觊觎皇位,错在他,众人都是一心为国的。”
首辅开口,梁储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冷冷说道:“做事在民,而非名。”
这话就差直接点名江芸芸了,众人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一直没说话的江芸芸不得不出面,认真说道:“这次叛乱不会演变成大乱,也不会耽误百姓太久,若是有被损坏的农田,让地方官上报,我们核实后可以为他们减免赋税。”
她一开口,梁储瞬间严肃起来:“你倒是说得轻巧,你的一句减免,百姓家的口粮呢,难道不需要购买嘛。”
梁储的发难,气氛紧跟着严肃起来,
王鏊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江芸芸沉默片刻,随后认真说道:“梁阁老说的极是,百姓之事为重,但百姓为何能生存,难道不是土地吗?”
“是土地,所以才要更谨慎不是吗?”梁储反问。
“谨慎不是裹步不前,浙江的事情已经明确说明,清丈土地才是目前让百姓吃上饭的最好的办法,只有百姓人人有地,就能满足温饱,不论是开海还是边贸不过是锦上添花,那如今清理屯田和养廉田就是这个事情的延伸,既是好办法但现在且没有得到好结果,那就是过程出了错。”
江芸芸严肃指出问题:“那过程出了错就是错了吗?我们不能因为出现这样的一点问题就开始反推整个清丈是不对的。”
“宁夏的折子大家应该都看过,人人都说,黄河害天下,唯富银川,但宁夏镇作为“九边重镇”之一,以军屯为主,所以商贸不兴,即便后来高皇帝“徙五方之人实之”,依旧人口稀薄。”
杨廷和听她这么说,心中了然,便从一堆折子里掏出几本折子。
“这是今年宁夏赋税的折子。”他把折子一一递了出去。
“宁夏有五卫,“设每百户,军三屯七”,也就是说军户所二人就要养一个镇守兵,如此是不是压力。”江芸芸继续说道。
“再则经过一百三十多年的开垦,宁夏卫目前领五千户所,五十百户所,目前有三千三百七十多公顷田地。去年赋夏秋征粮为三万七千九百二十石四斗八升三合八抄,不到四万石粮食。”
“左屯卫领五千户所,五十百户所,田二千九百九十多顷,赋夏秋征粮三万五千三百多石,他们的驻扎的位置是平原腹地了,土地肥沃,所以产量高于宁夏卫。”
“宁夏前卫领五千户所,五十百户所,有田二千二百五十多顷,赋夏秋征粮二万五千三百一十多石,这里的产量按照人均明显低于前面两所。”
“宁夏右屯卫同样领五千户所,五十百户所,有田一千二百七十多顷,赋夏秋征粮二万一千八百多石,对比前卫,少了近半的田亩,却又差不多的粮食。”
“宁夏中屯卫领五千户所,五十百户所,有田一千九百三十多顷,赋夏秋征粮二万二千四百七十多石。”
江芸芸对这些数据了然于心,脱口而出后竟没有一点错误。
“诸位可有发现问题,每年差不多是四十多万的粮食,除了近十五万要上缴朝廷,剩下的粮食如何能温饱军户,百姓,镇守兵,这里的钱银甚至还要供养藩王宗亲,整个庆王一脉在此地落地生根,诸位可知道有多少宗亲,如今已经嫡藩已经传到第五代,目前的庆王朱台浤就是安化郡王朱真鐳的侄子,庆王一脉至今已近两百多户宗室,此后这些人代代繁衍,破千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众人大都是知道藩王人数之多,但短短六代就能这么多吃粮食的人,他们也是万万没想到的。
江芸芸口气依旧平静,只是神色悲悯。
“边民之苦,我如何不知,那些虏寇时常埋伏在沟壑中,只要百姓出来种田,就会趁其不备,直接掳人而去,哪里不需要劳动力,蒙古自然也很需要汉人。”
“宁夏拥有广袤的平原,他应该有很多土地可以开垦,可这些年却一直止步不前,为何,因为没有百姓愿意去抱着生命危险去开垦,那保护他们的士兵呢?因为卫所早已十去六七,所以那些钱,那些地,那些本该在他们手中的东西到底哪里去了?”
江芸芸口气微微提高,目光环视众人。
李东阳像是明白她后面要说什么,打断她的话:“罢了,梁阁老也不过是忧心百姓,何来如此高声,还不退下。”
江芸芸轻轻吐出一口气,垂眸,也跟着没有说话。
李东阳见状,开始缓和气氛:“此番作乱不会长久的,宁夏如今的情况只是士兵不服,只要应宁处理好士兵的关系,此事定能平安落地。”
梁储沉默。
“此番大都是边地军官搅弄浑水,只要杨总制能善待底下的士兵,便能分化他们的势力。”江芸芸轻轻叹了一口气,“不是微不足道的炮灰,是大明城墙上的坚固的一块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