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糖茉莉奶茶
家里人来人往,客流不息,大部分人也就是送了东西就走。
醒后第三天,王鏊带全体成员的美好祝愿,送了一根老人参,又简单说了几句话,就赶回内阁干活。
“好好休息,就当放个假。”临走前,王鏊神色是遮掩不住的忧虑。
就连一直养病的李东阳也亲自来了,看着她可怜兮兮的样子,那双眼睛的忧愁几乎要溢出来,可最后也只能叹了一口气,温柔地摸了摸她的额头,庆幸说道:“福大命大,真是老天保佑。”
江芸芸咧嘴笑了笑。
李东阳算是知道一些内情的,可如今事已至此,他却不知如何开口。
陛下的感情在多年前,他便初见端倪,他竭力阻止,尽力掩饰,期望少年只是未曾见过更大的世界,从而无法自求,可到现在,事情被猝不及防捅破,所有人不得而为,只能任由那些流言漫天飞舞。
三十一岁的江芸若是放在外面,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年纪都算大了,可她如今还有一个身份,是大明的阁老,那便是正年轻的时候。
她的未来应该一路往上走才是。
于公于私,他都希望江芸可以做得更好。
“好好休息吧。”最后,他只是拍了拍江芸的胳膊,无奈说道,“你应该好好保护自己。”
江芸芸心中微动,慢慢眨了眨眼。
李东阳只是笑了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意味深长说道:“紫微星长亮,文曲星少见,不可轻易怠慢这份时机。”
李东阳走后,江芸芸重新躺回躺椅上,小猫儿闻着味道又溜溜达达跑了过来,跳到江江芸芸的膝盖上,用脑袋蹭了蹭她没受伤的手臂,然后盘腿在她膝盖上睡了下去。
“晚上吃炒饭行不行。”乐山一进门就看到江芸芸躺在那里,原本阴沉的脸瞬间露出笑来,笑脸盈盈问道,“我买了一点火腿,炒饭可香了。”
江芸芸闭着眼,藤椅一摇一摇的,便也跟着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
“还有什么想吃的吗?”乐山进厨房前,每日一问。
“想吃点鸡翅,甜甜咸咸的鸡翅。”江芸芸摸着小猫的背,突然说道。
乐山眼睛一亮,连连点头:“那我研究一下,肯定做出来。”
厨房的动静多了起来,乐山一向对厨艺颇有天赋,又见江芸难得有想吃的菜,可不是撸起袖子就是干,说什么也要把这道菜研究出来。
没多久黎循传也跟着下值回来了,他手里拎着一捆打包格外精致的红枣,对江芸说道:“王尚书托我带给你的红枣。”
江芸芸还是没睁眼,声音却又拖着长长的,有几分诙谐促狭:“谢谢王尚书的三瓜两枣。”
黎循传气笑了:“这个可是府前店买的,这一小包要小一两呢。”
江芸芸睁开一只眼,扫了一眼那个枣子,又说:“那谢谢王尚书昂贵的三瓜两枣。”
黎循传把东西放好,又洗了手换了衣服,再拿着新买来的膏药,来到江芸芸面前,想了想还是捏着鼻子和小猫并肩坐着,看向她包裹着严严实实的右手:“好点了没,要是有痒痒的感觉不要挠,这是我新买的膏药,说是对烫伤很有用。”
江芸芸没接过来,只是百无聊赖嗯了一声:“你这每天都这么念叨,耳朵都生茧了。”
黎循传看着她无所谓的神色,最后只能无奈一笑:“洗手吧,可以准备吃饭了,诚勇明日说给你做炖汤,他之前在漳州学的,你有什么想吃的肉吗?”
“最近生活不愁,吃喝都有,好吃就行。”江芸芸坐起来笑眯眯说道。
“那就吃排骨吧,你吃起来也方便。”黎循传把人扶起来去洗手,“最近想吃什么水果吗?眼下开春了,我看路上还有人在卖枇杷,不知道好不好吃。”
“还有一些野果,酸酸甜甜的,买来不好吃,烧汤也不错。”
江芸芸一只手被捆着不能动弹,另外一只手胡乱在水里拔了拔就拿出来,理直气壮伸到黎循传面前,让他帮忙擦一下。
黎循传拿着帕子仔仔细细擦干净,就把人带到饭桌前准备开饭。
“张道长怎么还没回来?”乐山端着饭菜出来时,不解问道,“难道又碰上难缠的人了。”
“穷人问卦,富人问药,他两笔钱都赚,可不是要忙一些的。”江芸芸已经拿起筷子,眼巴巴地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
直到开动前一会儿,张道长这才骂骂咧咧举着招幡走了回来。
“怎么了,张道长,生气短人寿命啊。”江芸芸夹起一个鸡翅,懒洋洋问道。
张道长冷笑一声,一本正经说道:“不碍事,生气就是把火发出来,气到别人,别人短命,我消气了,我长命百岁。”
“是问卦的人还是问药的人啊?”江芸芸随口问道。
张道长低头吃饭,含含糊糊说道:“是无聊的人,没关系,我已经骂回去了,对了,闲闲她们怎么还没回来。”
乐山端着炒饭走了出来:“让诚勇哥去接了,在路上了吧,你先慢慢吃,等穟穟回来喂你。”
江芸芸哦一声,用左手慢慢吃饭。
“闲闲和穟穟留在顾家吃饭了,顾家夫人今日包了饺子,说晚上让顾师兄把人送回来。”诚勇接小孩回家没接到,只拎着一盒子饺子回来,“顾家送的。”
“这天还冷,放在外面冻冻。”乐山接过来放在窗台的位置,“明天早上就吃了吧,新鲜一点。”
“我来喂你吧。”黎循传见她吃得缓慢,忍不住说道。
江芸芸抬眸。
气氛随着冬日的北风有片刻的凝结,桌子上的几人吃饭的动静更大了,所有人都埋头苦吃,只当饿死鬼投胎,满眼都是眼前的炒饭。
黎循传抿了抿唇,在她的注视下,低声说道:“等会饭都冷了,吃了坏身体。”
江芸芸垂眸,捏着手中的筷子,随后对着乐山说道:“还是给我那个勺子吧。”
乐山顿了顿,眼珠子往两人身上一瞟,很快又哎了一声,低着头讪讪走了。
黎循传心中是抑制不住的失落,但他到底不愿意让江芸为难,只是收回视线,继续吃着自己碗里的饭。
一顿饭吃得安静又迅速。
冬日的夜色黑得快,江芸芸被乐山裹得严严实实,正躺在树下休息,黎循传拿了一条新作的披风想要替他盖上。
江芸芸却又冷不丁睁开眼,看着面前那张熟悉的脸,笑了笑:“聊一聊吧。”
黎循传盯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心中莫名咯噔一下,但犹豫了片刻,还是跟着坐了下来:“聊什么?”
“今年吏部大选,你怎么也该得一个上等。”江芸芸笑说着。
黎循传不好意思抿了抿唇:“应该吧。”
“是你应得的。”江芸芸盯着头顶的树叶空隙,零星黯淡的星光没有月光衬托,整个天空辽远寂寞,乐山大概是忘记挂灯笼了,整个院子便也跟着在暮冬的夜色中沉默。
两人和往常一样一坐一躺,各自看向面前的墙垣,在还带寒意的夜风中无言。
“你愿意自请外放嘛。”许久之后,江芸芸的声音轻声响起。
黎循传神色逐渐僵硬,随后不可置信扭头看了过来。
江芸芸却没有看他,只是把小脸往披风里挪了挪,只露出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
那双宛若玉雕一般的漆黑眼珠冷静而温和,却又带着玉制的冰冷淡薄。
“外面更安全一点。”她的声音透过披风多了几分沉闷。
黎循传手指轻轻搭在扶手上,身形微微前倾:“你要做什么?”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看着头顶的点点星光,那双眼睛倒映着万千星光,闪烁耀眼,漂亮极了。
“那你和我一起吗?”许久之后,黎循传明明不抱任何期望,却还是鬼使神差问出口,“我们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们远离这趟浑水,我们就跟小时候一样,好不好?”
江芸芸大概是笑了,眉眼弯弯。
黎循传看着她带笑的眼睛,脸上却露出哭笑难看的神色。
“小时候真的好快乐。”江芸芸的视线终于看了过来,却再也没有小时候那般快乐,平静得好似一池深邃的湖水。
她笑说着:“可我们长大了。”
黎循传握着扶手的手猛地收紧,他也想露出笑来,可嘴角却还是忍不住露出哭意来。
“那个时候扬州府的事情,我差点牵连到你,是老师把我们带了回去。”
江芸芸神色幽远,想起了许久不曾想起的陈年往事,竟觉得有些恍惚。
那一年的烟花此生都在她的大脑里无法散去,但幸好,一切又都是平安无事。
“老师不在了,我就想着我是不是也要保护好你,让你先一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她伸手,轻轻握住黎循传的手。
黎循传下意识握紧她,随后紧紧握在手心。
江芸芸也跟着反握着他的手。
多年前的扬州街道,两人也曾携手走过一条又一条漫长的街道。
他们是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
是共同进退的同窗知己。
是相逢扬州的萍水缘分。
黎循传浑身都在颤抖,神色又哭又笑,却又心痛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留在她身边。
“我没有坏心,但人间万事总是不如意,你我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一起以为未来总会好的,可世事无常,可我也真的希望你过得更好,不要再被我波及。”她轻叹一口气,“远离我,你总会更幸福的。”
黎循传满眼含泪,他看着面前波澜不惊的人,忍不住哽咽道:“不会的,江其归,我想……我们不是一起长大嘛,你,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这么狠心。”
江芸芸缓缓闭上眼。
院中是黎循传难忍的喘息声。
二十多年前,两人在江家小院里初见,一个是落魄,朝不保夕的外来人,一个是矜贵,不谙世事的小公子,谁也想不到他们的人生会在那日起开始从此交错,分别,重逢,再一次分别,又一次重逢,分分合合多年,直到今夜,有人亲手斩断这样的缠绕。
夜风拂过树梢,树叶温柔作响,些许的阴影落在两人身上,支离破碎,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样子。
“我和你……”许久,江芸芸抽回手,却又没有继续说下去,她失神了片刻,随后那点不平静最终归于平静。
她这辈子有很多事情要走,若她还在扬州,若她只是一个教书老师,若她这辈子快快乐乐的过一生,也许一切都会不同,可她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她为这条路付出了血泪和心力,她回不了头,也不愿意回头。
“走吧。”最后,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几乎要被晚风吹灭。
黎循传失魂落魄地看着她。
江芸芸却已经闭上眼,不再说话。
黎循传伸手想要去牵她的手,江芸芸却不再回应。
她冰冷地,无情地断了这场青梅竹马的闹剧。
黎循传心中大恸,终于忍不住趴在扶手上大哭起来。
—— ——
夜深人静时,诚勇终于还是悄悄来到他身边,犹犹豫豫说道:“子时了,公子先回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