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糖茉莉奶茶
“她的一生到处都是人,来了顾仕隆,又有了谢来,甚至还有太子,她的身边总有络绎不绝的人,这些人时常让我嫉妒。”黎循传苦笑一声,“可我的一生,从懵懂到长大,从扬州到京城,却一直都有她。”
诚勇沉默,那一瞬间的惆怅,外人看着尚且觉得悲痛欲绝,身处其中的悲痛根本无法言喻。
“你说她……全然不懂吗?”黎循传满怀期待的看向诚勇。
诚勇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不敢言语。
黎循传哑然,眼底的光瞬间暗了下来,这一刻任何言语,所有沉默都成了一把把刺向他的刀,让他疼到无法呼吸。
“再给江姑娘一点时间,说不定是最近太累了。”到最后,诚勇只能如此干涩的安慰道,“让她再想想,说不定就改变主意了。”
黎循传衣裳凌乱,双眼通红。
江芸芸走后,他就坐在那张椅子上一动不动,不错眼地看着这件被散落在摇椅上的披风,神色麻木悲恸,却又在最后笑了笑:“不要再给她压力了。”
诚勇不解地看着她。
“要她的时间,就是在给她压力。”黎循传喃喃说道,“我怎么能给她压力呢。”
诚勇悲愤:“可她怎么能赶您走,她怎么这么无情。”
黎循传沉默,伸手想要去抚摸这件近在咫尺的披风,却又在触及的瞬间停在原处,最后握紧拳头,任由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第一次见到她,我以为她是小鸟,坐在高高的假山上……”黎循传最终还是收回手,茫然痛苦,“所以那一年的冬日,我就告诉自己,小鸟注定要高飞。”
那个时候的两人挤在狭小的院子里,外面是漫天大雪,她也不过是停在这里歇歇脚。
那一年,她去往江西求学。
这一年,她飞向更高的地方。
“我怎么舍得让她为难。”也不知过了多久,谁家小狗被惊醒,他吐出一口浊气,任由白烟弥漫自己的视线,声音近乎哽咽:“她要自由……那就永永远远的自由。”
诚勇也跟着落泪,愤愤不平:“她这么这么无情,一点也不知道少爷的心,这么多年的情谊……难道……难道……真的不要了吗?”
黎循传从袖中拿出早已雕刻好的木雕,放在手里久久难以忘怀。
小老虎的木雕,他去年就雕刻好了。
无数个日日夜夜,他坐在椅子上虔诚认真地学着雕刻,期待江芸收到礼物的一天,却又在关键时刻犹豫着没有拿出来。
他想,再等等吧……
子时的更声越来越近,而他的心却只能越走越远,不知过了多久,他手脚冰冷僵硬,手中的木雕蓦然摔落,他看着滚落在披风上的木偶,呼吸终于平静下来。
他宛若幽魂一般起身,跌跌撞撞离开江家小院。
屋顶上的谢来也紧跟着吐出一口气,看着迟迟不肯出来的月亮,抹了一把僵硬茫然的脸。
“黯然销魂,唯别而已,戏曲里说的竟然是真的。”他笑了起来,黯淡的星光落在眼底似有水光闪动。
三月初八,大考还未结束,户部郎中黎循传突然上折子,自请外放,朝野震惊,一时间舆论甚嚣之上。
十日后,朝廷批准,升为江西承宣布政使司当右参议,即日启程。
那一日,乐山悄悄去看江芸芸,磨磨唧唧问道:“要去送一送吗?”
江芸芸瘸着一只手也要给小猫梳毛,听到这话一个走神,小猫呲溜一下就跑了。
她叹气,随后把梳子一扔,坐回小板凳上:“你去送送,衣服银子都给点,路途遥远别饿到了。”
乐山听得直叹气:“我,我去像什么样子啊。”
“什么话!”江芸芸不悦说道,“这么多饭白吃了,你可是江家的门面代表,最有资格了。”
乐山看着被封起来的拱门,忍不住又跟着叹气:“这,这都是怎么回事啊。”
江芸芸已经背对着他,坐在椅子上开始每日一发呆,小脑袋瓜子圆溜溜的,头发衣服胡乱弄起来,主打一个随心自在。
码头船只上,诚勇和终强看着岸上送行的人,那些人来了又走,一茬接着一查,就连张道长都扛着招幡挤了进来,给了他不少草药和平安符,嘴里嘟嘟囔囔了许久,最后双眼通红地离开。
船只马上就要启程了,鼓声阵阵,催人离开,岸上人群开始躁动,船上的人也开始激动,分别的脚步踩着日光匆匆而来。
“怎么还没来。”诚勇嘟囔着。
“要不再等等。” 终强小心翼翼说道。
黎循传看着下面密密麻麻的人群,他站了许久,在家门口,在码头上,如今上了船,一切终于要重新开始。
“就这样吧。”他最后一眼看了这座北京城,随后缓缓转身离开。
——他们曾有过很长很长的故事,很多很多秘密,说不完的话,使不完的精力,可,都过去了。
自从大海从鱼跃,长空任鸟飞,愿她鹏北海,凤朝阳,此去提衡霄汉上。
——江其归,此后山水,莫停留。
第五百一十九章
江芸芸已经三个月不曾上朝, 百官好似过了一个春节都耳聋眼瞎了,全然没发现少了一个人。
日头也跟着来了到四月,暮春的风吹得人暖洋洋的, 这是最舒服的季节,路上的行人也都多了不少,隔壁的院子好像被人买走了,这几日一直有进进出出的声音, 却迟迟不见人搬进去。
江芸芸整日抱着不知从哪里溜达回来的肥猫,懒洋洋地躺在躺椅上, 任由春风拂面,也任由外面闹翻了天。
原是刚进入四月,吏部会都察院考察天下诸司官员的结果就出来了, 这一次革职、罢免、降调布政使、按察使、寺卿等官,共计二千八百八十六人。
这样混乱的日子,有人喊冤,有人认命, 但朝堂上突然出现几本弹劾江芸的折子,先是零零星星的一两本,众人并不在意, 但后来这些折子越来越多,罪名从最轻的恃宠而骄,演变到排除异己, 党同伐异。
因为涉及阁老, 内阁直接把折子都递了上去。
朱厚照虽然还是时不时就去骑马射箭,但好歹恢复了之前上朝干活的勤奋。
折子递上来, 他想也不想直接扔了。
张永对着小黄门打了个眼色, 小黄门就忙不迭下去把折子捡了起来。
“爷息怒, 平白为这些人气坏了自己的身子,这些人不就喜欢嚼舌根,江阁老的忠心,爷是最知道的。”张永笑说着,“江将军最近新训练的士兵已经初具英姿,爷要不要去看一下。”
朱厚照抿了抿唇。
张永一看,心中微动,便又跟着说道:“又或者让江彬等人入宫伴驾,江彬新得了一把弓箭,据说弓身很轻,但射程很远。”
朱厚照摇头,苦闷说道:“不要了。”
他随手拿起一个折子打算继续看,结果就抓到工部尚书递上来的折子。
——重建乾清宫需费银一百万两,请于南、北直隶及天下各府州县加赋于民,每年征收十分之二,因工程紧急,恐征解不及时,暂借内府银五十万应用。
“要征税啊。”朱厚照嘟囔着。
因为乾清宫被烧,朱厚照办公的地方就挪到了文华殿,整日和二殿下大眼瞪小眼,兄弟两人时不时就要吵上几句,因为太靠近内阁,导致王鏊每日都要忧心忡忡过来劝架。
“哪有从内府征用的道理,这个李鐩也太不把爷放在眼里了。”张永不悦呵斥道,“让他们在一年内征收完就是。”
朱厚照抬眸,淡淡扫了他一眼。
张永被看得心中一颤。
“乾清宫怎么会着火?你查清了没?”他冷冷呵斥道,“是谁跟江芸说我在里面的,你查清楚了没?江芸进去为什么没人拦着,你查清了吗?到底是谁把当日的事情传出去,你查清了吗?朝政的事情要你多嘴。”
连连质问声吓得张永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请罪求饶。
朱厚照不再理他,只是提笔在折子上批了一个‘准’字,想了想又写到——不加税,不急于一时,等年底海贸和边贸。
他盯着那个折子越看越满意,最后挥手招来朱厚炜。
朱厚炜本来读书就烦得很,最近又开始和他哥抬头不见低头见,本来整日笑眯眯的笑脸,现在一天到晚耷拉着,见了谁都没个好脸色。
“找我做什么?”他一眼看到跪在地上的张永,但很快就扫了过去,只是不高兴嘟囔着,“我忙得很,功课都没做好呢。”
朱厚照和颜悦色招呼人过来。
朱厚炜立刻警觉。
——他哥这表情可就是没憋好屁。
“你是不是都没去看江芸啊。”朱厚照声音温柔得几乎能掐出水来。
朱厚炜冷笑一声:“人手都断了,还留疤了,我这要是去了,顾知知和陈穟穟能把我手撕了,我不去。”
“你是二殿下!”朱厚照强调着。
“那你还是皇帝呢。”朱厚炜撇嘴,扭头就想走。
朱厚照一把抓着他的后脖颈,咬牙切齿质问道:“朱厚炜,敬酒不吃吃罚酒是不是。”
朱厚炜被人控制住,浅浅大怒了一下。
“乾清宫烧了,工部竟然要征收百姓税收,我肯定不同意啊,所以我打算用自己的钱修。”朱厚照一本正经说完,随后目光炯炯有神地看着朱厚炜。
朱厚炜一眼就看穿他哥的小伎俩,气笑了:“那你也是活该花钱,别让我知道到底是哪个该死的奴才做的蠢事,看我不扒了他的皮,你这话递过去不就是为了江芸高兴,结果江芸一看乾清宫的名字估计就又要生气了。”
朱厚照被人掀了老底,又急又气:“你就说去不去?”
谁知道朱厚炜这次格外硬气,甚至认真摇头:“不去,哥,这事没完呢,你当江芸为何迟迟不露面,甚至不见客,还把黎循传都赶走了,因为这事处理不好,她江芸这辈子都要背负佞臣的骂名了,她多骄傲的一个人,难道你要她今后要被人戳脊梁骨。”
朱厚照沉默。
朝堂的舆论一发不可收拾,当日的场景被人添油加醋传得沸沸扬扬,到最后甚至演变出无数不堪入目的话语。
江芸一路走来,争议本就不停歇,更别说她又是女子,故而每每她弱势,那些人就会反扑,恨不得把人撕碎,恨不得让她她彻底不能翻身。
“是我对不起她。”朱厚照低头,失魂落魄坐回龙椅,“天下悠悠之口,可我要怎么做?”
朱厚炜也跟着一脸惆怅地坐在他哥边上:“要是能扭转这个局面就好了。”
—— ——
任由外面诸多热闹,今日江家小院难得大家齐聚一院。
——原是今日要拆江芸手上的绷带。
张道长今日起得大早却没出摊,一直在院子里走动,又认认真真洗了好几遍的手,又烘了不少药材,紧张得嘴巴直嘟囔。
这窝囊劲,江芸芸看着直不耐烦:“我感觉早就能动了,就你一直给我捆着,别墨迹了,快给我拆了。”
张道长瞪眼:“你知道个屁,你知道还能受这么重伤,白瞎了这么好的脑子。”
江芸芸怒了一下:“顾闲闲,张老道骂我!”
正在磨药的顾知立马抬头大骂:“老道,你干嘛骂我老师,胡子痒了是不是!”
张道长气坏了,紧张的摸了摸自己修剪漂亮的长胡子,骂骂咧咧道:“坏胳膊肘,你这儿往外拐的胳膊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