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糖茉莉奶茶
杨一清收回视线,垂眸低声说道:“我这几日不在,宫内宫外都挺热闹的。”
王鏊看了他一眼,其实陛下离开没多久,他也终于回过神来,陛下能悄无声息离开京城,肯定在外面是有人接应的,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现在最大的事情就是稳住京城安稳,故而开始熟练地和稀泥。
“不找点事情给宁王看,陛下十来日不在宫内,你一个身强体壮的阁老也跟着不见人,多奇怪啊,外面议论纷纷,可都是冲着江阁老去的。”
两人说话间,江芸芸察觉到两人的视线,直起腰来,扭头看了过去,目光和杨一清对上,站在台阶上,对着他含笑点头,低头把周发先打发走,这才抬脚朝着他走过去。
“陛下可有出居庸关?”她笑问道。
杨一清也跟着笑说着:“我还以为江阁老运筹帷幄于天下呢。”
“陛下坐拥天下,岂是我们可以揣测的。”江芸芸笑容不变。
“陛下乃万民之主,自该用心对待才是。”杨一清意味深长。
王鏊一看这火药味,连忙咳嗽一声打岔道:“行了,先干活吧,事情也多得很。”
江芸芸和杨一清对视一眼,随后各自笑着点头离开了。
王鏊看着一左一右转身离开的人,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
江芸芸借助锦衣卫的消息网,已经把宁王在京城的人大都拔除得差不多了,或者说,在陆完被抓后,剩下的人大都乱了阵脚,放出一点似而非似的消息,外加宫内毫不遮掩的动静,下面的人可不是一个接着一个蹦了出来。
“老祖宗刚才传信过来,问要不要把毕真叫回来。”午后,周发借着倒水的功夫,小声问道。
江芸芸笑说着:“江西现在好好的,把镇守太监叫回来像什么样子。”
周发摸了摸下巴:“怎么好好的,江西不是乱得很吗?”
“乱嘛。”江芸芸平静抬笔开始写折子,“不是都在宁王的掌控中嘛。”
—— ——
“你是说宁王妃不是病死的?”黎循传震惊。
那个脸上有疤的妇人眼眶通红,可脸上却又没有太大的表情起伏,只是平静点头:“是,当年宁王府被围,府中大乱,人人都说只要新王登基,就会第一个拿宁王府开刀,为了躲避这样的祸事,朱宸濠那个畜生想出了一个狠毒的办法,就是用王妃祭刀,先一步占据感情高地,营造朝廷威逼宁王府的舆论,让陛下暂时无法对他动手。”
黎循传被这个事情的走向骇得不知如何决断。
“当年围困我们宁王府的锦衣卫叫牟斌,我和他说过话,就是我让他带出宁王府意图不轨的消息。”那妇人上前一步,牙关紧咬,一字一字说道。
“他可以给我作证,只要带我入京去见江阁老,我就能证明我说的都是对的。”
她眼睛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面容扭曲仇恨,脸上的疤痕狰狞起来。
“当年娄家长女骤然病逝,同支小辈中再无适龄的年纪,王妃人选空悬,我家姑娘是旁支的娄家子女,故而这个位置就这样落在我家姑娘头上。”
“若说我家姑娘是多么满怀期待,欢喜地嫁给这位坊间风评极好的夫君,婚后的日子就是加倍的折磨,宁王根本就不是良配,他甚至不是一个好东西,他祸害百姓,纵容盗匪,收归亡命之徒,杀人如麻,全然没有人性,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去造反。”那妇人恨不得啖他肉饮他血,憎恶痛恨。
“那你……”黎循传终于回过神来,谨慎问道,“王妃死了,你身为她身边的人,怎么还……”
“最后那几日,我家姑娘已经察觉不对劲,把我送走后,她,她最后跟我说……”
——“若我有不测,一定是宁王害我,我一死,这院子的人都是要死,但你要活着,你要为我伸冤,我娄家子女绝不能背负通敌卖国之名。”
那一日的日光是如此耀眼,她闭气坐在泔水桶,许是心有所感,最后忍不住扭头去看自家姑娘。
她穿着自己最喜欢的鹅黄色衣裙,站在廊檐下的身影,春日和煦的风吹得衣袂飘动,像她院中开得最为热烈的那一簇陶菊。
“她死了,三日后她就死了……我和我家姑娘一同长大,从未想过她会离开我。”妇人想要痛哭,却又死死忍住哽咽声,只能任由眼泪一颗接着一颗无知无觉流了下来,“我一定会为她报仇,我自毁容貌回到了宁王府,我要朱宸濠,血债血偿。”
黎循传心神震动,看着那一颗颗眼泪,几乎能感觉到对面之人痛不欲生却又满怀仇恨的情绪。
“你家姑娘一定会高兴自己没托付错人。”他钦佩说道,“你能忍辱负重这么多年,一定很辛苦,朝廷让我来,就是察觉到江西匪患的问题,你这么多年的努力没有白费,朝廷和娄家都会记得你和你家姑娘。”
那妇人看着他认真的模样,破涕为笑:“你们读书人就是会说话,我家姑娘读书也很厉害,每每都是这么哄我的。”
屋内的气氛有一瞬间的沉默。
“你既然不知道我是谁?为何又要来救我。”黎循传开口问道自己心中所想。
“锦衣卫传信,问我宁王府有没有多余的人。”妇人低声说道。
“你和锦衣卫也有联系?”黎循传来了精神。
妇人点头。
“我就说锦衣卫怎么对宁王府的消息格外了解。”黎循传激动说道,“那你知道宁王的书信都在哪里吗?”
“书房重兵把守,他书房边有一间屋子,谁也去不得。”妇人冷酷说道,“你一个外来人在宁王府找不到什么的,不若告诉我你要找什么,我替你去找。”
黎循传摇头:“如果真如你说的这般防守严密,那太危险了,我来此就是想要打入宁王内部的,江西匪患不绝,我们一致认为是有人故意纵容的。”
“江西地界宁王说了算。”妇人冷笑一声,“那些匪首哪个不是以宁王马首是瞻。”
“可有证据?”黎循传来了谨慎问道。
谁知妇人摇头:“他们很谨慎,匪首们也不识字,与其在宁王府这边找到证据,不如去匪首那边。”
黎循传摇头:“那边行踪飘忽不定,而且真找到证据,京城那边也有很多宁王买通的人,匪首身上本就洗不干净,他手中的这些证据也有太多可操作性了。”
“京城那边有很多宁王的人?”一直没说话的小姑娘突然一脸期待问道,“那你见过我爹吗?他说他去京城告状了,他叫阎顺。”
黎循传摇头:“我没听过。”
小姑娘捏着刀柄来回转着,一脸失望:“那我爹怎么还没消息啊,我们家都被宁王府烧了,我们好不容易养大的小鸡都被烧死了,家里又没钱了。”
黎循传小心翼翼安慰道:“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文姑姑就是这么说的。”小姑娘叹气,“可是和爹爹一起走的陈宣家,七十岁老母不愿拖累小辈上吊死了,他妻子和三岁小孩也不知道有没有被抓到,大家怎么都没消息,宁王杀了好多好多人,今年中秋节大家还能一起过吗。”
黎循传听得心中咯噔一声,不详的预感愈演愈烈,可看着面前还未满十岁的小姑娘,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行了,最差还有我养着你呢。”妇人面无表情说道,“捡回一条性命还这么聒噪。”
小姑娘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
黎循传下意识和妇人对视一眼,妇人微不可微地摇了摇头。
黎循传一颗心直勾勾往下掉。
“来人啊!一间间查过去……”
外面突然传来动静,妇人连忙打开放着稻草位置后面的一个小门,把黎循传塞到这个小隔间里,然后又把稻草重新埋上,开始镇定指挥小姑娘劈柴,自己则蹲在地上开始洗菜。
“哎,文破脸,有没有看到不认识的人……”侍卫提刀而入,厉声质问道。
那人提着刀,也不等人说话,直接一脚把人踢开,小姑娘大惊,扑过去连忙把人扶起来。
侍卫把她后背的稻草堆胡乱拨开,嘴里不干不净骂骂咧咧:“狗东西,还不让开。”
—— ——
朱宸濠万万没想到人跑了,找了好几天也没找到人,在殿内气得直扔东西。
“怎么会不见,我就知道这人一脸奸诈。”朱宸濠气得脸都青了,“找到人,我一定亲手把他杀了。”
“他可是朝廷的人。”李士实安慰道,“留着一条命才是最好的用处。”
“你杀提刑按察使时怎么不说。”朱宸濠笑了笑,“还有那个灰溜溜被江芸赶回来的费宏,差点也都死了,怎么不说朝廷命官了。”
李士实讥笑:“那些人算什么东西,我们最大的对手不就是江芸一人嘛,谁不知道黎循传被江芸庇护着,是她的人,她这几日在京城把我们的人都拔掉了,内外廷都没了关系。”
说起此事,朱宸濠脸色更青了。
“我们在京城彻底没了眼线,这可如何是好?”他忧心忡忡说道。
李士实还是颇为镇定的:“眼线是拔不完的,这次让江芸发发火也好,不过是死些人而已,也好叫她知道黎循传在我们手里,她做再多也没用,逼急了我们再就把黎循传杀了,把尸体送到他面前,黎淳可是她的老师,待她如何天下皆知,黎循传是黎公亲自养大的孙子,要是黎循传因她而死,她如何面对天下人。”
朱宸濠畅快一笑:“就该如此,让江芸也难受难受,她才知道谁到底是她真正可靠的人。”
李士实顺势说道:“可不是朱厚照竟偷偷跑去居庸关,说不定哪一日就被蒙古人杀了呢。”
朱宸濠冷笑:“这样荒唐的皇帝哪里值得江芸这么拼命。”
他越说越咬牙切齿,他远在江西听了这么多年的朱厚照和江芸是是非非的关系,尤其是当年乾清宫的那一场大火,他怒而失望。
他既恨江芸没死,又怕死了江芸真死了。
江芸不能死,更不能为了朱厚照这个无知小儿死了。
李士实反而开心:“就是这样的皇帝才好啊,他越折腾,王爷的大事越能成啊。”
朱宸濠半阖着眼,眉眼低垂:“可这样也太慢了,有江芸盯着,他能出什么大乱子,如今我们手中有钱有人,朝中牝鸡司晨,要不是江芸强压着,各地早已议论纷纷,若是我们打出清君侧的旗号,怕也有不少人同意才是。”
“可现在这个牝鸡把朝廷把控的太严了,那个顾仕隆不是正管理着漕运,一旦事发,这人肯定为江芸马首是瞻,定然能第一时间攻打我们。”李士实皱眉说道。
“如今正在苏松巡抚李充嗣可是对江芸非常推崇的,还有目前正前往福建清丈土地的毛伯温,此人虽看不出对江芸的喜恶,但他升任河南道监察御史时巡按福建、河南,临事决机,不动声色,声名远扬,尤其是那个正在江西一力推行兵改的王守仁,这人已经杀了我们太多人了,瞧着是打算把江西的匪患一扫而尽。”
朱宸濠越听脸色越阴沉。
如此一看,江西竟然被江芸的人不知不觉全都包围了,简直是悬在他头顶的一把刀。
“江芸,当真可恶。”他握拳,咒骂道。
“不慌,还有毕真呢,此人虽贪得无厌,但爱财也好,不然如何拿捏得住他。”李士实思索片刻后继续说道。
“江芸这些年在朝中排除异己,你看看那个费宏不就是被江芸赶出内阁的,我相信只要江芸出了一点错处,一定会被人群起而攻之,之前哪次不是如此,只是次次运气好,这才躲过去,可难道她还能一直这么运气这么好不成。”
“等一个时机,太难了。”朱宸濠强忍着急躁说道,“一年复一年,我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朱厚照自己作死把自己弄死。”
“大喜,大喜。”就在两人沉默间,江西都司都指挥葛江按剑快步走来,对着两人不解的目光,激动说道,“听闻朱厚照又一次偷跑时,和蒙古人碰到了!生死不明!”
第五百三十七章
朱厚照自然是没跑的。
他当然还想跑, 但奈何没人帮助,他寸步难行,一有不对劲, 王鏊就捂着胸口在他面前嗷嗷喊疼,朱厚炜也叫他消停点,回家了就好好休息。
所以他被抓回来后一直郁郁寡欢,好几天不见人, 最后还是某一次实在按耐不住,鬼鬼祟祟去找江芸, 趴在她耳边,嘀嘀咕咕,一脸期待地问道:“我还能再跑一次呢。”
江芸芸拨开他的脑袋, 微微一笑,果断拒绝。
朱厚照不笑了,板着脸,坚持不懈挤过来为自己说话:“我都没玩几天, 我光顾着在马厩里喂马了,而且也没玩到十五天。”
江芸芸笑着安慰道:“可陛下做得很好啊,奸人已经自己跳了出来, 我们已经在这次宁王事情上占据了主导地位,只需要盯着宁王的动作即可。”
朱厚照闷闷地捏着袖子,跟个小尾巴一样, 绕着她直打转, 目光依旧炯炯地盯着江芸芸看,瞧着是有一肚子的话没说, 只能着急打转。
“听闻九月的边关低头见牛马, 草长雁飞可美了, 我都没见过。”好一会儿,朱厚照见她完全不接招,立马大声嘟囔着,“江芸,你肯定在兰州见过的,可我没见过!我没见过!”
江芸芸对此视若无睹,只是另寻各话题:“陛下这次回京花费了不少日期,看着沿途百姓的生活可还安康富裕。”
朱厚照臭着小脸:“杨一清防我跟防贼一样,我谁也没见到,磨磨唧唧了好几天,但我偷偷跟着杨一清出门过,河北没有马政之后,百姓都说日子好过不少,去年还攒下不少钱来了,虽然他们欢天喜地的,但我瞧着日子也一般,饭里都没多少米,给我吃的馒头剌嗓子,就一些水煮的菜,没有什么肉,吃的我嘴巴一点味道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