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荀欢
栖玉轩下人登时一惊,毕恭毕敬弯下了腰,陈皮也立马刹住了脚,与福冬一并低头行礼:“王爷!”
李秀色抬起头去,入目的是一张与颜元今眉眼并不相似的面庞,不过也很是好看,虽有年岁痕迹,却不难看出年轻时之俊美,定也是风华一代的人物。这张脸她曾在幻境中见过,那日街上车马内也瞥过一眼,如今细看,只觉得此人颇为消瘦,眼底的青黑细细铺散,脸色有一些近乎病态的苍白。
不知为何,她觉得他此刻身上似乎自带一股阴气。
思忖了下,还是先低头行了礼。
颜安没有说话,他细细打量她,目光在她额间的胎记上落了一瞬,又淡淡收回,开口道:“这是要走?”
李秀色点了下头。
“倒是头一回在府上见你。”
此人语气温和,说话间却有种不怒自威的感觉,李秀色不由得一愣,陈皮见状,忙上前道:“王爷,是世子邀请了李娘子来作客。”
颜安淡道:“本王并未同你说话。”
陈皮立马乖乖闭上了嘴。
李秀色忙道:“王爷,陈皮说得没错,只是眼下客已作完。若无要事,小女不在此继续叨扰了。”
颜安看着她,“嗯”了一声,未置可否。李秀色见状,倒是也胆大,提腿便要走,却忽听身侧之人问道:“世子在何处?”
这一回是问的是陈皮,后者忙道:“王爷,世子一大早便出去了。”
“去哪?”
见陈皮摇头,颜安沉声道:“不管他去了何处,将人找回来,我有要事。”语气似乎有些愠怒,说完后喃喃了一句:“……她等不及。”
这一声音量极小,但恰好李秀色耳力极好,距离不远,听了个一清二楚,步子顿时一停。抬头时,便见这广陵王已经拂袖而去,步子有些匆忙,似乎有什么急事要做。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李秀色倒是没有再要走的意思。
眼瞧着陈皮吩咐了人去寻颜元今那厮,她上前问道:“‘她等不及’。这个‘她’是谁?”
陈皮被问得云里雾里:“娘子问的是谁?”
李秀色忽然道:“可是广陵王妃?”
陈皮一怔。
李秀色看着他神色,料想自己是猜中了。脑中忽而想起当日于阴山观阿五墓前长齐说的那句“王爷用颜元今以血养血保全妻子尸身”,便道:“你家王爷与你主子关系好么?他除了那个事,还会因为别的事常来栖玉轩么?”
陈皮下意识便答道:“除了那个事,王爷确实几乎不来,主子也不想见他……”说着说着,却忽然捂住了嘴。他脑子到底不笨,反应过来这小娘子话间使诈!
李秀色了然地看着他:“看来你确实也知道。所以,”她顿了顿:“他方才是来寻颜元今取血的?”
陈皮立马“哎呀!”叫了一声,左右看看,确认那些人早已被自己遣散了。福冬也早就回了暗处,这才小声道:“娘子慎言!您怎么连这都晓得,此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断然不能让旁人听了去!”
李秀色又忽然道:“你家主子是不是不让我走?”
她话题转得猝不及防,陈皮忙道:“是,他说有话问娘子你。”
李秀色皱眉。有话问她?问什么?
她想了想,说道:“好,那我不走。”又眨了下眼:“可他意思大抵是不让我离府,没说不让我离院罢?”抬起头开始装模作样:“我瞧着广陵王府漂亮得紧,我打小未见过世面,也不知除了今日还有没有机会欣赏。”
“那自然是有的,嘿嘿。”反正你也快成世子妃了,陈皮捂着嘴乐:“那便让我陪着娘子四下去……”
李秀色倏然抬手一指:“陈皮,看!你主子来了!”
陈皮立马扭头:“主子——!”
这一嗓子嚎得惊飞树上一堆野鸟,却不想视线所及,身后分明空空如也。再一回头,方才还在的小娘子,一溜烟不见了。
*
皇宫之中,养心殿外。
颜元今尚未上台阶,便被门口守着的宫中护卫拦了下来。大内总管太监刘公公开了门,自门里弯腰迎下来,毕恭毕敬道:“世子,今日不巧,圣上不便见客。”
广陵王世子作为亲侄,深得皇帝宠爱,素来可自行入宫,于殿前等候通报面圣便是。
他今日便是以多日未看望为由前来,明知故问道:“伯父此刻正忙?”
“这……”刘公公神色一时变得有些为难,却见殿门再度大开,内里走出房嬷嬷:“皇后有旨,让世子进来罢。”
“是。”
颜元今入门,便瞧见屋中跪了一个瑟瑟发抖的太医,皇后坐于龙床边上,双眼似有些红肿。
他行至床前,看着龙榻上双目紧闭之人,面色发白,两颊略微有些凹陷,短短时日未见,分明比上次相见形容愈发枯槁。朝中每日上朝的大臣没人看得出来吗?身旁伺候左右之人看不出来吗?还是说都看出来了,却无人敢言?
“伯母。”
“你伯父昨夜便病了。”卢皇后的声音有些哑,说着说着便掩起了帕,小声抽泣:“我也不知他为何会如此,怎么突然便倒下了?太医换了一波又一波,却丝毫都瞧不出——”话未说完,她却突然咳嗽起来,一旁的房嬷嬷连忙上前,替皇后拍背,皇后手中的帕掩在唇上,稍稍拿来,便瞧见上头一团鲜红的血。
颜元今蹙眉,上前道:“伯母也病了?”
皇后摇摇头:“不碍事。”
一旁的跪着的太医收到广陵王世子看过来的目光,忙跪上前替皇后把脉,许久摇了摇头:“瞧娘娘脉象似乎无疾,许是昨夜一夜未憩,过于忧心所致。”
“无疾也需开些安神的方子,不然要你们这些太医有何用?”颜元今说完,见太医未动,便冷声道:“还不快去?”
太医立马屁滚尿流退了下去,颜元今又看向房嬷嬷:“劳烦嬷嬷去随太医取药来。”说是劳烦,分明是要清人的意思,房嬷嬷见状,忙应了声“是”,一旁的刘公公看了眼床上的圣上,未说些什么,也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殿内便只剩下了三人。颜元今看向皇后,说道:“前阵子来看望伯父,见他似乎身体有恙,屡屡咳血,但伯父似乎并不在意。”
“是吗?”皇后愣了下,道:“……那便应当不是恙,你伯父自己的身体自己想来是清楚的,你也晓得,他素来最是惜命。”
“可他昨夜却倒下了,查不出原因。”
皇后抬头:“今儿,你到底是想说什么?”
“我想说。”颜元今似也不想周旋:“伯父可曾喝过什么不该喝的东西,或是吃过什么不该吃的药?”
皇后一怔,立马道:“瞎说,没有的事!你伯父乃一国之君,怎会胡乱食饮?”
“若那些东西有延年益寿……甚至长生不老之能呢?”颜元今盯着她的眼睛,低声道:“您也晓得,伯父最是惜命。”
皇后脸色顿时一变。
她神色有一瞬而过的慌乱,道:“长生不老乃为民间迷信,天底下便没有此物!此类邪术传闻早于前朝便被明令禁止,卫朝崇尚正道学术风气,圣上作为一国之君,怎会如此糊涂?”
她沉声道:“你伯父如今病中,此话我便当你没说过,否则你便是妄加揣测,乃指责天子昏庸之罪,饶是我再护你,他再疼你,也免不了也要罚你。”
颜元今并未再继续咄咄逼人,只是笑了笑道:“伯母教训的是。”又似随意提起道:“前阵子,我曾与伯父伯母提起过都中多名女子失踪一事,后经查实,这些女子皆为阴时生辰,被取了处子之血,用以制药,伯母可知晓这些事?”
皇后攥着帕子的手紧了一紧:“宫外的事……本宫如何会知晓?”
“那便好。”颜元今细细观察她的神色,他点点头道:“伯母说什么,我便信什么。那伯母可知,那些女子血除了制药,还可炼僵?僵一炼成,皇城必乱?”
卢皇后赫然抬头:“什么?!”
颜元今并未再说其他,只继续道:“元今定会彻查此一事。此外,若有奸人残害无辜百姓,再施以花言巧语诓骗他人,譬如名为灵药,实为暗中投毒之事。元今也会让此事水落石出,让被诓骗之人认清事实,也还那些女子,一个公道。”
皇后的面色霎时间又变得惨白,却是重重咳了下,帕上又见了血。
“见到伯母,比前些日长安寺庄要憔悴许多。”颜元今言辞委婉,只道:“吃了太医送的药,旁的还是莫要吃了。”
他意有所指,皇后闻言怔怔半晌,又听他续道:“伯父已然病倒,宫中太医既已束手无策,我会派人去寻阴山观的道长前来相看。”顿了顿:“眼下胤都近况无法全然解释,但确实危险动荡,元今定会保全宫中安危,望伯母加强宫中防范,此外保重身体。”
他说完,便要退下,却被皇后唤住:“今儿。”
她声音颤道:“你伯父此事……莫与旁人说。”
颜元今顿足,像是觉得有些好笑,许久才道:“不知伯母说的是哪一桩?”
卢皇后闭了闭眼:“我也曾规劝过他。”
“我、我也未想过要用的,只是,只是他——你晓得,他这个人……惜命惜到了何等地步,我也是近日因他盛情,相邀永生为伴,我与你伯父情深,我……被逼无奈才试着尝上几粒。你应当知道你伯父,他素来是个明君。他也不想的,他备了许多银两,让做事之人事后赔偿给那些女子,且说过断不能害人性命,他,他是天子,从未有意加害于旁人!只是,只是想图天下得以百年、乃至千年、万年安稳,他说既要安稳,那便有人要做出牺牲,以小全成大满,而他定会厚赏……”
“既为天子,本当守得天下之人安危才是。”颜元今听不下去,他并未回头,只沉声道:“天下人,不是仅他一个,而是少一个都不行。"
第193章 回忆
广陵王府乃胤都第一大府, 府内虽无机关密布,但因独有的尊贵与极少宴客的神秘,让这诺大府上蒙上了厚厚一层难以捉摸的面纱。
王府墙院之高大, 除宫中无处能及。李秀色沿着墙根走, 察觉有脚步声, 忙躲去一旁的高石后。
几个下人径直垂首过去,她才自阴影中出来,猫着身子朝着不远处背对着她的颜安望去。
再往前的院落上头挂了厚厚的额匾,李秀色瞧着匾上的三个字——“落英殿”,匾下院门不等两旁的下人动手, 便被这王爷一把推开,急匆匆地奔了进去。
这般急迫……难不成那个所谓的广陵王妃的尸身, 便藏在他住的院子里?
正思忖着, 身旁一阵动静, 竟有只黑猫自墙上跳了下来, 正落在李秀色脚边,她吓了一跳,下意识便低呼出声,眼见着落英殿外的下人要看过来,她的身子却骤然一轻,被谁抱起一跃至远处树上。
此树极高,最粗的一截树干恰好伸在了这王府的院墙之上,可将院外的长杉巷一览无遗。李秀色坐稳后只觉得有些熟悉, 这才想起当初第一次见到颜元今之时, 这骚包便是躺在此处,悠哉悠哉地射倒了卫祁在布下的木偶假人。
扭过头,便见广陵王世子以当日同样的模样懒洋洋倚着, 她早已习惯此人动不动就上树的喜好,开口道:“世子回来了?”
说完突然觉得有些后悔,经历了昨晚她见他总还有些不自在,这般说话仿佛很期待他回来似的。
颜元今只眨了下眼,声音不咸不淡:“陈皮当真是越来越办不成事了,连个人都看不住。”
李秀色道:“世子叫我留下等您,我也并未出府,这样还不成吗?”
颜元今看着她,眉头忽而稍稍上扬,点点头:“成。”
她说话时声音里带了点许是自己都难以发觉的怨气,他却听出来了。小娘子似乎有些生气,因为什么,昨日的事情?
他却没急着问,目光朝远处的落英殿的方向望了望,琥珀色的眼底渐深:“你这般偷偷摸摸又鬼鬼祟祟,倒不怕被人做贼抓了?”
“我只是好奇……随便走走。”
“好奇什么?”颜元今收回目光看她,顿了顿,声音不意外地有些低下来:“她有什么好看的?”
李秀色抿了下唇。
他一语中的,她无话可说,回看过去,目光渐渐下移至他手腕:“听你父亲说,她等不及了。若是世子未及时去……会有事吗?”
颜元今听完,却是笑了:“那糟老头当真是什么都告诉你。”
“她都已是死人了,本世子即便不去,她也烂不了,顶多多丑上两日。”他开口替她解惑,语气听不出什么沉重,反倒有些自嘲:“倒是你。”
颜元今看向她:“你莫要看我那爹状似温和,可若被他发现你知晓了那女人的秘密,他会杀了你。”
李秀色一怔。
“不过你放心。”广陵王世子声音忽然变得柔软下来,眼底有一丝分辨不清是真是假的笑:“若是如此,我会先把她的尸首杀了。”
*
另边厢,顾太师府,有人正在拍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