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参果宝
沈江霖在周承翊身后看到了这一幕,面色如常。
他已经预判了周承翊看到这本奏折后的想法。
这本奏折虽然看着是小事,但是在皇帝心中却会是一根刺。
因为它会很轻易地提醒周承翊,他有一个曾经要造反的弟弟,但是碍于在永嘉帝临终前的承诺,最后周承翊登基后,依旧善待了这个弟弟,除了给了他爵位外,还封邑了一大块土地给他,不仅解了他的圈禁,还将这个弟弟在眼皮子底下荣养了起来。
这般大度的恩赏,让周承翊赢得了朝堂上的一片赞誉,称赞新帝宽容仁慈,善待手足,只是这里面周承翊到底是何心绪,只有周承翊自己心里清楚。
在没有当皇帝之前,周承翊可能还会因为自己取得了最大的胜利,作为最大的赢家而对弟弟进行一点弥补,心里头尚未有太多的膈应。
但是自从周承翊真正成了皇帝之后,才知道有如此之多的束缚。
朝堂之上的波云诡谲,为了稳住皇位的艰难取舍,每日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天下事都要他操劳,便是自己的后宫之中,都不得不娶一些自己根本记不清面目的女子,只为了拉拢她们的家族,进行利益交换;后宫中的人塞了多了,自己有时候多说一句话,第二天都会被底下的臣子知道;他想要做一件事、重用一个人,往往都要过五关斩六将,没有一件事让他感觉顺风顺水、如臂使指的。
这个皇帝,有时候周承翊自己一个人深夜独处的时候,想来想去,实在是觉得有些窝囊。
而反观他那个讨厌的弟弟端王,如今成日里吟诗作对、观舞看戏,虽然可能是为了避免他的猜忌,但是却比他这个皇帝的生活更闲适惬意。
现在出了毅王之事,如何不让周承翊联想?
第127章
一个是他父亲的弟弟, 一个是他的弟弟。
同样的富甲一方,同样的生活惬意,同样地受朝廷供养。
大周朝开国之初, 就吸取了之前几个朝代藩王作乱的经验教训,只承认太子的正统地位, 对于除了太子之外的皇子,都是封为亲王,若有才能还能在朝堂之上谋个一官半职, 若无才能, 那就荣养起来度日。
说白了,只要这些亲王们安分守己, 大周朝在一日,这些亲王们就能快活一日。
而现在, 陶云亭言辞激烈道:毅王之害, 不在于臣子,而在于百姓,在于社稷。河间一府,苦毅王久矣!
陶云亭不愧是在翰林院干了十几年的老江湖, 别的不说, 光是这一手文章, 读起来那是光明磊落、令人肃然起敬, 对他奏折内容的真实性和他想要表达的强烈情绪, 凡是读到的人都感受到了。
他的一封弹劾奏折,至少抵人家十封。
沈江霖从头到尾安静的像个透明人, 默默在起居注上照常记了一笔关于周承翊认真批阅奏折的记录。
周承翊又花了一个时辰的时间,将今日所有的奏折都处理完毕后,时间已经到了午膳的点。
周承翊实在算是一个十分勤勉自律的皇帝, 在无需进行朝会的日子里,周承翊照常寅时末起,按部就班给太后请安、早训读书、锻炼身体后再去用早膳,之后便是积极处理奏折,一直到午膳时刻。
若是按照八小时工作制来算,周承翊一上午就干了七个小时的活,且这半年来,寒暑不歇,日日如此,比他父亲永嘉帝还要来的工作狂一些。
那封陶云亭的奏折,就被周承翊压在了他的御案上,若是周承翊没有进一步的举动,这就叫留中不发。
留中不发的奏折,要么是让皇帝为难了,要么是皇帝想要再考虑一下。
用完午膳,周承翊没有像往常一样午歇,而是去了后宫散心。
沈江霖作为起居郎,皇帝去哪里他都得跟着,周承翊一般白天的时候很少去后宫,沈江霖便也很少会跟着过去,最近这段时日沈江霖又都是安排的日班,所以他已经很久没去过周承翊的后宫了。
如今后宫之中,以皇后为尊,萧皇后是当年永嘉帝亲自为周承翊选的太子妃,如今统领后宫,周承翊同样给了萧皇后极大的尊荣,后宫之中无人敢轻易冒犯萧皇后。
沈江霖见过两次国母,长得十分端庄大气,不仅谈吐文雅,行动举止简直就像是用最严苛的戒尺丈量出来的一般,优雅是优雅了,但是却如隔云端,少了一丝烟火气。
周承翊若有事情,经常会和萧皇后商量,但若是消遣,则不会到“坤宁宫”来。
今日周承翊的御撵,显然不是往中宫去的。
沈江霖跟在后头,疾步走了半晌,才到了“咸福宫”。
周承翊如今忙着前朝,后宫之中的妃嫔数量并不多,除了以前东宫的六个旧人,最近为了平衡朝堂新入宫的女子也不过是五人而已,所以“咸福宫”尚未有主位,目前只住了一个东宫旧人罗昭仪。
昭仪乃五品,在后宫等级中算是不上不下的存在,这位罗昭仪以前在东宫当值的时候,地位是比较低的,是周承翊做太子的时候近身伺候的大宫女,后来在周承翊成人之后,被那时候的皇后如今的太后指给了周承翊,教习周承翊识得人事。
说起来,罗昭仪比周承翊还要大上四岁,周承翊登基的时候,却没把她落下,思前想后,给了一个昭仪的位份,想着等过个一两年再给她升一升,省的一下子冒了头打眼。
可以说,这位罗昭仪,能让日理万机的周承翊思前想后了一阵,已经足以说明她在周承翊心中的地位了,并非许多宫人猜测的那样,仅仅是靠着运道上位的宫女而已。
罗昭仪提前得到了通传,早早就打扮好站在宫门口相迎,沈江霖一看,“咸福宫”就在前面了,心里才松了一口气。
晌午的太阳太过毒辣了,皇帝的御撵是有罗伞遮阳的,而跟班如沈江霖,则是要在太阳的炙烤下疾步快走跟上,“咸福宫”距离“养心殿”颇有一段距离,这么一长段路走下来,沈江霖背后的官服内里已经汗湿,此刻正十分不舒服地贴在后背之上。
罗昭仪身形微丰,长相清丽,虽然是炎炎盛夏,但是见到罗昭仪笑意盈盈的样子,都仿佛让人卸下了一些心头的烦躁来。
罗昭仪看到周承翊到了后,立即跪下给周承翊恭恭敬敬地行礼,周承翊走上前去,亲自将罗昭仪扶了起来,然后一道入了“咸福宫”西侧殿。
沈江霖一路跟在后面,悄悄看了一眼西侧殿内的摆设,里头没有太多精致名贵之物,但是桌椅样式、搭配的屏风、椅套、桌围都别有一番巧思,南面直棱窗微微支了起来,窗沿上一排放着挨个大小的六个福娃娃,窗外挂着一串风铃,若有微风拂过,便能叮当作响,殿内并未燃香,而是有一股果香的自然清新味。
沈江霖照常找了一个不打眼的位置,立在一边开始记录,只是当周承翊开口的那一霎那,沈江霖就眉心一动——皇帝的声音显而易见地柔和放松了起来。
沈江霖在周承翊身边已经许多时日了,他本就是个心细如发的人,与周承翊待的时间越长,沈江霖就越对周承翊的一些特质了解清楚了一些。
刚刚午膳前在批阅奏折的时候,周承翊还有些不愉快的情绪在,但是到了这里却全部消弭了。
看来这位罗昭仪,绝不是面上瞧着的那般简单。
罗昭仪熟门熟路地伺候周承翊洗手,又亲自绞了帕子给周承翊擦脸:“陛下向来喜欢在夏日用凉水净面,凉水敷面虽然爽快,但是到底一冷一热之下很容易坐下病来,陛下还是要保重龙体,万不可大意了,夏日受风寒也不是没有的。”
罗昭仪十分熟稔地叮嘱道,周承翊很是受用,甚至表态道:“你就放心吧,最近再没有用凉水洗面过。”
罗昭仪抿唇一笑,将帕子洗净放回托盘上,这才坐到了周承翊身边,摊开一块新的丝绸帕子给周承翊剥葡萄皮。
两人有说有笑,罗昭仪剥一个葡萄周承翊吃一个,闲话了一些家常事务,沈江霖在一旁听的啧啧称奇。
这哪里像是皇帝和妃嫔,若是地点不对,这两人就像是天下间的普通夫妻似的。
难怪刚刚自己走进来的那一刻总觉得哪里有些违和,原来整个西侧殿里的许多摆设,都有一种“家”的感觉。
周承翊在这里无疑是感觉到放松的。
这也是周承翊过来找罗昭仪的原因,每当他感觉到特别烦闷的时候,就会找罗昭仪说上几句话,罗昭仪跟了他许多年了,在周承翊心中,罗昭仪不仅仅是一个嫔妃,也是自己的一个家人。
周承翊不是什么昏庸君王,白日里来看看嫔妃,说上几句体己话已经是极限了,不可能发生什么白日宣淫之事,周承翊说了一会儿子话,看看时辰不早了,便准备起身离开了。
罗昭仪见周承翊要走,咬着下唇犹豫了一下,周承翊很了解罗昭仪,见状起了疑心:“罗昭仪有心事。”
周承翊说的是肯定句,并非疑问句。
罗昭仪见瞒不过去干脆不瞒了,或许说这本就是她想让皇帝先问起来的手段:“不敢欺瞒陛下,今日一早兄长递了宫牌进宫,说是毅王在河间府因为一块地和朝中一位都察院的经历有了龃龉,想让臣妾在陛下面前好言几句,当一回说客。”
罗昭仪有一个哥哥名叫罗勇,他与罗昭仪两人自小入宫,罗勇后来入了毅王府,而她则是入了东宫,兄妹二人相互扶持庇护一直走到如今,感情十分深厚。
罗昭仪十分了解周承翊的脾气,周承翊打小聪明又经过大儒教导,对人情世故亦是有自己的考量,若是你在他面前玩弄了花招,一旦被周承翊发现了,那么一次不忠、永世不用。
以前她们一起当值的一个小太监,本来很得周承翊赏识,但是就因为有一次借着太子的威势给自己谋了私利被发现后,从此就被弃用了,不管他如何哀求,周承翊都不为所动。
罗昭仪自认为自己不是多么聪明的人,所以每次想要什么了或是要求周承翊什么,她都是老老实实地直言说了,反而如此,周承翊十有八九都会答应,而且待她还格外不同一些。
罗昭仪今早听到哥哥讲这个事情的时候,心里其实是不以为然的,一个是超品亲王、陛下的亲叔叔,一个是朝中一抓一大把的六品小官,而且还是为了一百亩地的小事,就是不求到她这边来,她也觉得陛下不会如何的。
但是哥哥给她讲,那个都察院的经历难缠的很,已经几次弹劾毅王,都被毅王的人拦了下来,这次弹劾的奏折或许要到陛下的案头了,为了避免接下来的麻烦,还是请罗昭仪帮忙说和。
不是什么大事,罗昭仪愿意卖给毅王一个人情,毕竟自家哥哥还在毅王手底下当差。
原本十拿九稳之事,罗昭仪以为自己这般说了,周承翊就会答应下来,没想到这一次却不是她想的那样,周承翊给出的反应竟是勃然大怒!
第128章
罗昭仪自以为自己伴驾多年, 她和周承翊之间,不仅仅是男女之情,更有青梅竹马之意。
这点小事去求周承翊, 想来周承翊会网开一面。
只是罗昭仪千算万算,算错了时间。
如果说罗昭仪提前两天打个招呼, 或是过后两天再说此事,周承翊都不会这么恼火,偏偏这个时间就是不偏不倚, 撞在了枪口上。
提前两天, 那是毅王事情摆不平了,提前和他这个侄儿皇帝通气, 周承翊看在自家人的份上,只要不是大问题, 会去酌情处理;往后两天, 事情已经在朝堂上发酵起来了,毅王再托人递话,就算周承翊生气,但也在情理之中, 说得过去。
可是现在是什么时间节点?
上午周承翊还因为陶云亭弹劾毅王府的奏折而气闷多思, 到了下午来到罗昭仪处, 她就开始提这个事情?!
他的紫禁城哪里是什么宫门重重、重兵把守的机密要地, 根本就是一处四面透风之所, 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是不是都在这些人的把握监视之下?
更往深处想一想, 他这个皇帝的安危是否也存在着一定的危险性?
他的身边,还真是危机四伏啊!
周承翊从小就是太子,自从做太子起, 他所接受的行为教养便是喜怒不能形于色,但是今日他是实在气怒不已,直接拍案而起,那些丝绸帕子上的葡萄皮,全都被震了出去,散落一地,但是罗昭仪已经被吓蒙了,顾不得地上的不干净,连忙跪了下来请罪。
葡萄皮被进一步碾碎在双膝之下,紫色的汁液瞬间弄脏了浅色的罗裙。
周承翊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以罗昭仪的智慧,这事也不过是被当枪使了而已,只是到底是气不顺,也没叫起,直接甩袖就走。
周承翊不管是在朝堂上的表现,还是在日常的生活中,都是一个情绪稳定之人,这样异常的气怒,实在是让罗昭仪心惊胆战,一直到御撵已经走出去老远了,罗昭仪都跪在地上不敢动弹。
直到她的心腹宫女上前来扶她了,她才一个踉跄,非但没有起来,反而是一屁股跪坐在了地上。
罗昭仪被吓破了胆,哪里还敢往外传递消息,她虽然不是特别聪明的一个女人,但是对于揣摩周承翊的心思方面却异常敏感,她不知道为何今日皇帝就能气成这个样子,但是她知道,如今她最好什么都不要做,紧闭宫门、静思己过,否则很有可能她会再一次掉落到泥淖里。
她已经从泥淖里爬出来了,决不能再回去!
她的一切都是周承翊赐予的,今日实在是恃宠而娇了,居然失去了往日的谨慎,触怒了皇帝。
可不管罗昭仪此刻如何懊恼,事情已经发生,世上可没有后悔药吃。
周承翊坐上御撵就走,前后不过只有大半个时辰的时间,沈江霖匆忙将起居注往怀里一收,继续跟着御撵疾走,来的时候速度还慢一点,回的时候许是下面的宫人感受到了皇帝的怒气,一路上鸦雀无声,但是速度更快了一些,幸亏沈江霖身高腿长,步伐迈的快一点还能跟上,后面几个短腿宫人,恨不能气喘吁吁地小跑起来。
周承翊大步进入“养心殿”后,直接抽出御案上的那封陶云亭的奏本,再次紧皱着眉头看了一遍后,突然狠狠地掼在案己上,勒令伺候的宫人全部退下后,突然目光一凝,停滞在了沈江霖身上。
“起居郎,将你的起居注拿过来让朕看看。”
周承翊突然冷声道。
沈江霖无有不从,立即将起居注呈给了皇帝。
按照规定来讲,起居注是不能呈给皇帝看的,毕竟这是为了后世史学家对一个皇帝的日常进行研究以及评判的重要依据,如果要给皇帝看了后,命令修改美化,就失去了初衷,起居注起到的应该是一个比较公允的评判作用。
但是这也不过是说说而已,谁想青史留名留下来的是骂名,就算是最昏庸无道的君主,也不允许起居注上满篇都是自己做的荒唐事。
可以说,起居注对于想成为明君的君主来说,起到的就是一个督促复盘的作用;对于昏君来说,那就是个摆设,是谄媚之臣用来阿谀奉承、歌功颂德的作秀。
周承翊自然是以明君要求自身,他本身就是一个非常自律刻苦之人,所以除了最开始的时候,还看过沈江霖写的起居注,后来从来没有要求沈江霖在半途中将起居注呈上来,更没有让沈江霖改过一个字。
由此可见,周承翊是对自己的行为举止有着绝对的自信,自信自己符合一个明主的要求的。
刚刚在罗昭仪那边发的一通火,虽然火是发过了,但是回头想想,这又何尝不是自己的一种无能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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