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参果宝
但是总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当越来越多的人在讲述在河阳县的种种见闻之时,有些快要在本县生活不下去的人终于心动了。
孙有福就是一个在江川县小原村里马上要活不下去的人,他和他婆娘一共生了六个孩子,三个夭折,另外三个如今送出去了一个儿子,还剩一儿一女,今年庄稼欠收,在外头赊欠的银子再没有转圜的余地,现在连地也给收走了。
他如今一贫如洗,已经在考虑将女儿儿子都过继出去,自己和婆娘就给人家做佃农去,或许还能有一条出路。
河阳县的事情他之前就听人说过了,也动过心思,但是他婆娘说,那些都是骗人的,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离乡背土的,这里还有乡里乡亲,到了河阳县,他们又认得哪个去?
孙有福那时候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暂且听了妻子赵氏的话,可是现在若是再不改变,或许他们一家四口都得饿死。
当两个孩子抱着他和赵氏的大腿,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什么都不想被送出去后,孙有福思来想去,拍板决定举家去河阳县闯一闯。
孙家本身就是家徒四壁,他们扛上一包衣服,卖了三间茅草祖屋,挑上一箩筐的锅碗瓢盆,杀了家中仅有的两只老母鸡,就这么上路了。
江川县距离河阳县不远,不过一百多里的地,但是孙有福为了省钱,硬是带着家人走了三天三夜才到了河阳县县门口。
河阳县的城门显然是加高加宽过了,整个城门比之江川县的要高出不少来,看着更加巍峨高耸,门口的兵丁十分整肃,孙有福心怀忐忑地穿过有些阴冷的城门洞,等到再一次看到日光的时候,孙有福肩膀上的挑担猛地一松,他张大嘴看着眼前宽阔光洁的青石板路街道,络绎不绝的车马人流,有一种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的恍惚之感。
“俺的老天爷啊!”孙有福喃喃自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距离江川县百里之遥的河阳县?
这是什么神仙地方?
第172章
孙有福是被人骂了一声“别挡道”才恍然间回过神来, 急急忙忙往旁边让去,然后拖着妻子儿女继续往县城里面走去。
他们说是舍家搬迁,其实除了卖掉祖屋的三间茅草房, 得了一两半的银子,多余的一文钱都没有。
看着这个和自己以往生活环境极不相同的河阳县, 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到哪里去落脚。
看着街上的百姓个个面色红润,走路风风火火,孙有福在街上溜达了半晌, 看着一家家整齐的店面, 出入来往的人衣着也都是干净的布衣,没有一个像他们一家似的, 身上的衣服脏污又叠着补丁,脚上穿的都是露脚趾的草鞋, 孙有福有心想要去店家里问一问, 又生怕自己被赶出去、被嫌弃脏了人家的地。
他们一家到的时候已经晌午了,转了这么一大圈已经是下午末时末了(三点),一家人在路上已经将带的两只鸡还有一点干粮全吃完了,此刻肚子饿得咕咕响, 又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逛, 也不知道究竟可以在哪里落脚。
赵氏看了这半天看的眼睛都花了, 大人肚子还能忍的, 小娃儿又如何能忍?
她两个孩子一个八岁一个六岁, 走了百里的路,一路上愣是一声不吭, 没叫大人背一下也没喊过一声累,就怕说了这一声,爹娘就不要他们了。
赵氏无奈, 只能提议道:“孩他爹,要不我们就在那馄饨摊子上吃一顿,正好问问老板,再想想去哪里吧?”
孙有福下意识的就想反对——他们什么人,还能去吃馄饨?一碗馄饨少说得十五文,哪里能费这个钱?
但是刚刚他找了一路了,也没个头绪,回头看到妻儿又累又饿的样子,默默将到口的话咽了回去,脚步一转,就带他们往馄饨摊子走去。
两个小孩儿内心欢呼雀跃却不敢表现出来,孙有福却是心里想着,就算是死也做个饱死鬼,万一实在找不到赚钱的门路,那就只能在这里卖了两个孩子,给他们找一条活路。
“麻烦店家,来两碗馄饨,再多要两只空碗。”孙有福让妻儿先坐,自己走到正在包馄饨的老板娘面前轻声道。
老板娘头也不抬,响亮道:“两碗菜肉馄饨四十文。”
竟是比他们老家那里还要贵出五文钱一碗。
孙有福拿钱的手顿了一下,最后还是仔细数出了四十文钱,交给了老板娘。
老板娘这才抬头看了一眼孙有福,然后又看到她馄饨摊子上唯一的一桌客人,马上就知道是怎么个回事了。
“得嘞!你们稍等,大馄饨一会儿就来!”
孙有福愁眉苦脸地坐了回去,果然不一会儿,两碗大馄饨就来了。
因着他们要了两个空碗,孙有福见空碗里也放上了一碗馄饨汤,馄饨汤里有猪油,上面飘着几粒葱花,闻着很香,再一数那两碗满满当当的馄饨,里面竟然每一碗都多出来两个。
老板娘热情招呼:“快趁热吃啊!”
孙有福一家分吃了两碗馄饨,连汤都喝了个精光,一粒葱花都没舍得剩下。
老板娘包完了馄饨,这个时候就这一桌客人,笑着打招呼:“大兄弟是江川县来的?”
老板娘的老客人里有几个江川县的客商,和孙有福的口音一摸一样。
孙有福连连点头:“是啊,老家过不下去了,我们一家想来河阳县碰碰运气。”
这个老板娘倒是个好心人,闻言直接拖了一张条凳坐过来,仔细讲了起来:“你们一时要是没有落脚的地儿,可以去县衙那边做一个就业登记,县衙那边正缺人做事,到了哪里包管你们能做上活赚上钱。”
孙有福一听“县衙”二字,顿时就吓住了,连连摆手:“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
老板娘“哈哈”一笑,明白孙有福在怕什么,给他解释道:“咱们这个县衙可不比别处,里面办事的都是青天大老爷,只要你不违法乱纪、作奸犯科,那人家都是按规矩办事,每日里去登记的人多了去了,没听说过县衙里人吃拿卡要的,而且马上就会给你安排地方。就算一时之间没有合适的地方让你去,也会安置你们到“慈幼堂”去,“慈幼堂”你不知道吧,这可是我们知县夫人亲自在管着的,谁敢胡来?大兄弟,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只要来了我们河阳县地界,咱们沈大人是绝不会让你饿死的。”
一说到河阳县的父母官沈大人,老板娘这个话头就停不下来了,真的假的传言一股脑儿门都说了出来,甚至说到最后,老板娘一脸庆幸地感叹:“咱们沈大人啊是天上文曲星下凡,是财神爷的关门弟子,是整个大周朝最好的父母官,在沈大人的地界上,你啊,就放宽心吧!”
孙有福听完这一席话,仍然觉得有些云里雾里——这世上还有这么好的官?
见孙有福还有些不信,老板娘不高兴了,甩着脸子道:“你不信是吧?你看看我,我家男人以前种地,我给人浆洗衣裳,一年到头吃用干净落不着一分银子。现在呢,我男人在香皂工坊招过去做工,他现在是中级技工,一个月二两半银子,我有点手艺,就开了个馄饨摊子,沈大人专门给我们划了地方,每日只交五文钱,保我摊子安稳,日日有差役在这条街巡逻,谁敢闹事,头一个逮他!到我收摊的时候,还有专门的人来收垃圾,整条街都是干干净净的,你看到没?没有沈大人,你说我家能过上这个好日子么?”
孙有福大张着嘴巴听完了,再没有敢不信的,吃完了馄饨后,就照着老板娘指点的方向去了县衙门口,果然就看到县衙门口的东边支着一个小棚子,棚子前有两个人在排队,里头有个书吏模样的人在登记着什么,县衙门口站了两个胯刀衙役,威武不凡。
一看到这些穿着公服的衙役书吏,孙有福忍不住就腿一软,下意识地就想低下头赶紧走。
谁知道却被那个眼尖的书吏一眼看到了:“前面挑担子的汉子,是来登记的吗?到这里来。”
孙有福慌忙抬头,见果然是在喊他,他又想走又不敢走,只能抖着腿走了过去。
“把户籍文书给我,有没有什么擅长做的事情?”
孙有福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拿出一张纸,递了过去,颤抖着声音道:“俺会种地,俺媳妇会做衣服。”
书吏快速登记好,又问他:“今日刚来吗?有没有落脚的地方?”
孙有福吓得说不出话来,只会摇头。
书吏快速写了几笔,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块绿头木牌交给孙有福:“带着这个木牌,交给“慈幼堂”管事,他们会给你安排住处,管一日三餐,三日内必给你们安排好去处,去吧。”
孙有福拿着木牌子离开县衙门口的时候,整个人都有些恍恍惚惚——这就完事了?他们一家就这么简单要在河阳县落脚了?
有地方给他们吃住,还要给他们安排事做?
孙有福感觉自己在做梦,他一言不发地按照书吏说的路往前走着,走着走着他的眼眶里满满溢出了泪来,他没有想到这一切都是真的,他们一家好像真的可以在这里生存下去了。
未来依旧迷茫,孙有福也不知道他们会走到何方,但是至少这好似是一个欢迎他们的地方。
像孙有福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大多在原籍过不下去了,“慕名而来”,迅速被接纳,而河阳县本地人也越来越以自己是河阳人而骄傲。
当京城传来旨意,河阳香皂被选为了贡品,以后还将大批量地供入皇室后,所有初时觉着自己冒着极大风险投入香皂生意的士绅商户们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供给皇室的价格自然是较低的,但是也能从中赚到一大笔,毕竟这是一个极为稳定且大量的生意。
而更加重要的是,河阳香皂从此以后打上了“贡品”的标签,这就是最好的广告,有了这个金字招牌,以后无论他们卖到哪里,都绝不会缺生意。
相比于河阳人的欢呼雀跃,京城之中渐渐发现这件事情始末的官员们开始面色不对了。
原本也有不少京城官员听家中女眷说起香皂一事,但是他们都没有放在心上过——女眷们用的东西五花八门,又常常出一些新奇之物,他们的心思都在朝堂政务上,哪里会去关注这些?
等到天津卫的曹知府通过这件事升官后,这块香皂才真正走进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杨允功捏起一块香皂仔细的看过,尤其是正中心印刻的“河阳香皂”四字,字迹飘逸潇洒,哪怕只是拓印,也能让人看出书写之人的笔力不俗。
杨允功冷笑一声,将香皂丢掷在案几上,朝着束手立在堂下的杨志远看去,语调没有丝毫起伏道:“希君,祖父将你送到这个位置上,不是让你做一个木头人的。”
杨志远依旧低垂着头不发一言,看似是在听,但是杨允功养了杨志远那么多年,如何不知道自己这个孙子的脾性,他这分明就是在无声的反抗!
“希君,你给我说话!”杨首辅音量不高,但是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十分具有威慑力。
杨志远抬起头来,苦笑道:“孙儿无能,还望祖父息怒。”
杨允功不信杨志远的这份辩解:“你几乎日日伴驾左右,如何会不知道陛下要将这个香皂列为贡品的想法?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我送你到陛下身边,只是做一个书吏吧?”
杨允功如鹰隼般的目光凝结在杨志远的脸上,探究他到底什么想法。
第173章
若是杨志远早一点透露出这个香皂即将成为贡品的消息, 那么杨允功自然还能从中运作一番,打压沈江霖。
然而现在木已成舟,如何再去扭转陛下的金口玉言?
不管基于任何的原因, 杨志远的所作所为都让他大失所望。
杨志远扬起头看向杨允功,认真道:“祖父,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孙儿是在为陛下办事, 外泄太多信息, 与孙儿仕途无益。”
杨允功万万没想到一向在他面前都是十分乖顺听话的杨志远居然说了这么一番话出来,杨允功虽然在外头首辅气度深沉, 但是对着自己的孙儿,却是底色尽显:“无知!可笑!”
“若是食君之禄, 你食的也是我们杨家的禄, 若没有我在前头为你扫清障碍,你的官途会是一片坦顺?”
“你以为陛下会因为你忠于职守,就会看重你?你的身上早就打上了杨家的标签,你不为杨家办事, 却想着独善其身?真是何其天真可笑?!”
杨允功的每一个字都仿如一把把尖刀刺入杨志远的心中。
祖父永远是这样, 他看不到他个人的努力,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施舍、都是杨家的栽培, 而他自己, 只是一个提线木偶、只是一个听话的工具而已!
杨志远深吸了好几口气,却依旧没有办法压抑住胸口被积压的越来越深的怒气, 这种怒气中带着多年的不甘和怨念,在下一句杨允功的指责中终于爆发了!
“你若是再有下回,那就给我滚回你爹身边去!”
“好!那孙儿明日就请辞, 收拾行囊回湖广老家,这么多年孙儿只顾着侍奉祖父,没有堂前尽孝,是孙儿的不是。”
杨志远哪怕说着这些话,却依旧在克制着自己的言行,这是被教条到骨子里的君子之风,可是此刻却是与他心中蓬勃的怒气在互争高低,但是他脖子上的青筋却一根根暴起,显示着极为隐忍的怒意。
“砰”一声,然后便是价值千金的端砚砸在地上四分五裂的声音。
杨志远在看到砚台朝他砸来的时候居然根本不闪不避,让那个砚台的一角正好撞击到他的左前额上,瞬时间,左前额处流下了一道血痕,从额头到鼻梁,蜿蜒而下。
杨允功看到这个情景眼睛闪了一下,转瞬却又平静下来,叹着气道:“希君,你知道祖父老了,马上就要退下来了,我是希望你能走的比祖父更远更好啊!”
首辅不愧是首辅,玩弄人心的手段堪称一流,从刚刚的怒气腾腾,到此刻显出颓丧之态,不过是几个呼吸的时间,若是换了旁人此刻或许已经开始反思己过了。
然而杨志远却是杨允功一手抚养大的,他太了解自己这位祖父了,他直直地挺立在原地,眼中闪过一丝嘲弄之色:“祖父,您太高估孙儿了,孙儿一辈子都不会再到祖父的高度了。”
杨志远的话让杨允功心中一惊。
然后便听杨志远冷然继续道:“祖父,你何曾看过一个身不由己的提线木偶能行至远方的?孙儿只是一个器物而已,根本不配有自己的思想,一个身不由己的人,又有什么本事辅佐君王,治国平天下?”
杨允功从书案后面绕了出来,站到了杨志远的面前,杨志远的个头要比杨允功高出半头,致使杨允功不得不抬起头,盯着杨志远沾满血迹的脸,平静道:“那你待如何?”
杨志远一瞬间也卸下了自己的怒气,同样变得十分平静,只听他一字一顿道:“我想做一个我自己想做的官,有自己的政见,而不仅仅只是祖父的应声虫。”
“好!好!好!有志气!”杨允功抚掌而赞,然后下一秒,杨允功猛的转过身去,冷冷道:“那你就靠着你自己的双手去争取,不要用一丁点杨家的资源!”
杨志远心跳剧烈、头皮发麻,甚至牙关都是咬紧的,但是他依旧深深作了一揖:“谨遵祖父之命。”
杨志远今年已经二十又八,在之前的二十八年里,他是一个亦步亦趋的听从者,是他祖父手中一块可以任意塑形揉捏的泥土,是背负着杨家未来希望的独行者。
杨允功其实心中是老怀甚慰的,他认为只要杨志远顺着他铺好的路走下去,即使不能继续创业,但是做到守业却是易如反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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