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参果宝
可谁知道,就在这个新老权力交替之际,出现了变故,杨志远迟来的叛逆打了杨允功一个措手不及。
杨允功原本以为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孙子自然是会服软的,他已经不是血气方刚十七八岁的毛头小伙了,他自己都已经为人父,在官场上也打磨了这么多年,哪怕一时意气,此刻也该知道低头了。
谁知道杨志远竟然梗着脖子要和他杠到底!
杨志远说完这一席话后,直接跪倒在地,深深磕了一个头,然后便利落地站起身来,转身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杨志远的脚步一开始稍显凌乱,到后来越走越坚定,他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漫天繁星,突然站定住了脚步,胸口中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既然沈江霖都可以不依靠家族,自己闯出一番天地,哪怕到了河阳县这种他人认为的必死之地,依旧可以靠着自己的力量起死回生,他又为何只能依靠家族。
很快,杨志远搬离杨府,与祖父杨允功决裂的消息不胫而走,许多人听了这个大新闻时,先是大惊失色,接着便是一脸看好戏的八卦之色。
许多人做梦都想有一个首辅祖父却不能实现,这个杨志远却是一出生便什么都占尽了,却还不知道珍惜,真是笑煞世人了。
大家都认为,等到杨志远发现官场没有自己以为的那般好混的时候,总是会知道这一切都是他自讨苦吃。
那些老奸巨猾之徒,和杨允功的想法可谓是不谋而合。
周承翊自然也知道了这个事情,他看着这个依旧在自己身边兢兢业业做着起居郎工作的杨志远,第一次仔细打量起他来。
在以前的周承翊心里,这个杨志远就是杨允功的政治延伸,他既要防备他,也要善待他,放这么一个人在身边,总归是有些别扭的。
但是没想到这个杨志远胆气这么足,这是准备自己走出一条路了?
到底不知道是他们爷孙两个要演一出戏,还是果真如此?
当然,就算是此刻是真,过几日想法又转圜过来了也不一定,毕竟人家才是一家人。
不过,这样的行为显然是值得鼓励的。
当然了,就算是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也有八卦之心,故而这次朝后,周承翊忍不住试探起了杨志远的想法。
“杨卿,宫外有传言称你已经搬出杨府,有自立门户之意,可有此事?”
这是杨志远上任后陛下第一次基于私事来垂询自己,杨志远自己心里都是一震,然后便立马迈出一步跪下:“禀陛下,不敢欺瞒,却有此事。”
周承翊装作继续批阅奏折,仿佛只是拉家常般的闲谈:“杨首辅对大周江山素有功勋,听闻其治家更是严谨,长辈的一些话或许逆耳,但是自有其道理,杨卿可不要会错了意。”
杨志远伏底身子,聆听受训,面上恭敬无比,他自然不能说出自己是不想将皇帝的心思透露给祖父,才爆发了这场战争。
这样一来,对杨家极为不利,同时对他自己未来的工作也有极大的麻烦。
很多话,只可意会,不可言说。
他完全不必此刻在陛下面前切割杨家来表忠心,以事实证明足矣。
但是刚刚陛下话间的意思,听着像是在劝和,但是却让杨志远敏锐的捕捉到一丝言外之意。
陛下年纪和他差不多,站在两个人差不多的角度,他的祖父在家中不断地向他施压教导他,那是不是陛下在朝堂上也有这种感受?
因为想要自立出来,杨志远比以往对皇帝的话反复揣摩地更深,想到这样一层的可能性,杨志远忍不住心底一颤。
杨志远收拾好心绪,沉声道:“微臣回去后定当反思己过,微臣已近而立之年,想在朝堂上有所建树,恐怕以后还需要陛下多多指点。”
杨志远这话说的巧妙,说着反思己过,却不说和他祖父赔礼道歉,却说要周承翊多多指点他。
周承翊这才抬起头来,停下了御笔,他不会被杨志远三言两语而影响了自己的判断,但是他此刻对杨志远是有一丝好奇的。
“对了,朕刚刚看到一封关于河阳县的奏折,倒是想起了那沈江霖来,杨卿,你说说看,沈江霖三年后能不能回京?”
话题换的猝不及防,杨致远微微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沈江霖是他祖父弄走的,也是因为沈江霖走了他才有机会成为新的起居郎,周承翊这问题其实极为尖锐,说不能回,那么刚刚杨志远所说的一切都成了无稽之谈,若能回,那就是彻底背弃了杨家,至少是背弃了杨允功的政治立场。
杨志远心里是真的佩服这个沈江霖,他就是能一遍一遍地在陛下心里不停地刷存在感,哪怕已经离开了好几个月了,陛下身边都换了一茬人了,但是他依旧能够用自己的方式提醒世人,哪怕他人不在京城了,依旧可以随意掀起风浪。
杨志远抛开自己杨家人的身份,仔细衡量了一番,然后才郑重道:“禀陛下,三年后小沈大人应该回来,但或许介时他不能回来。”
第174章
“哦?杨卿这是何意?”
杨志远沉吟了一番, 然后才谨慎用词道:“小沈大人如今在河阳县已经开创出了大好局面,若是三年一到就将他调任回京,那么这三年来小沈大人辛辛苦苦种下的树, 或许就要让别人给摘了果,若是陛下真的有意提拔小沈大人, 不若在京中提拔其兄长,让其放开手脚去干,小沈大人的官职则是可以继续在云南地方上调动。”
周承翊仔仔细细端详了杨志远一回。
周承翊当然是知道杨志远究竟长什么样子的, 但是那样的记忆只是为了有别与其他人, 潦草记住他的一些五官特征,不至于在看到杨志远的时候将他与其他人弄混。
但是这一回, 杨志远在周承翊心中第一次有了真正的面目。
周承翊突然大笑了两声,站起身来走到台阶下, 亲自将杨志远搀扶了起来, 杨志远受宠若惊地站了起来,他还第一次受陛下如此优待。
“杨卿,以往是朕小看了你,没想到你确实是心怀大义, 为国为民!”
杨志远知道这是陛下在真正的夸赞他, 而他此时说的事情, 不过是遵从本心以及立足朝堂之根本而得出的结论。
在这一刻, 杨志远突然感觉到浑身上下一阵轻松, 甚至和陛下都产生了一种志同道合之意。
他对沈江霖从无恶感,只有愧疚, 而沈江霖所做的一切都令他钦佩向往,不以杨家人的立场说话,他终于有一次是在为自己发声了。
这种感觉, 就仿佛人生初始,刚刚学会讲出的第一个句子一般,让他心里震颤。
*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郎朗的读书声从“慈幼堂”中传来,赵氏趁着送菜路过的功夫,踮起脚尖往窗户里头看了一眼,果然就看到自家两个孩子坐在角落里也跟着摇头晃脑在背书,她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来,转头的瞬间,看到“慈幼堂”的两个掌事嬷嬷正小心地跟在一位年轻夫人身后,正快步向这里前来。
赵氏避之不及,拎着食盒也不敢跑,只能将食盒放在一边,赶紧磕头跪下。
那年轻夫人虽然穿着简单,但是发髻上的明珠簪子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上身着秋湘色绸缎褙子,下穿同色裙子,只是为了方便走动,长度只到脚踝,原本的广袖也做了窄袖处理,若是京中贵夫人看了或许会觉得她的装扮很是有些不伦不类,但是在赵氏眼中,这位年轻夫人远远看去便是一身的从容气度、利落整肃,让人不敢轻视。
掌事嬷嬷见赵氏不知道规矩,在甬道当中跪了下来挡住去路,怕她嘴笨说漏了,惹恼了知县夫人,连忙开口道:“夫人,这是近日新来的农女赵氏,江川县人氏,在灶上做事,乡间妇人很是不知礼。”
谢静姝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等到赵氏离开后,她才道:“吴掌事,我与你说过了,新来的人必须先将规矩教导清楚了,才能让她做事,切不可再忘了,再有下次,我就要扣你的月例了。”
吴掌事听了心中一惊,连忙轻轻拍了两下自己的脸,赔笑道:“夫人恕罪,实在是最近县衙那边又接收了许多没有落脚之处的人,往往一来就来一串,拖家带口的,这人一多,事情就杂,那赵氏手脚还算勤快,只能先充作灶房杂役了。”
吴掌事口舌伶俐又惯会讨好人,只是在谢静姝面前却卖不到好,谢静殊本想留她一点面子,此刻却只能冷冷道:“她刚刚去的方向可是你们管事的前院,否则如何会走到学堂教室这边来?这食盒又是给谁的?这个时辰可是吃饭的点?”
谢静姝一连串话问出来,说的吴掌事张口结舌,不敢回答。
谢静姝又看了吴掌事一眼,这一眼看的吴掌事心里凉飕飕的,恰好这个时候里面讲课的先生朝着谢静殊点了一下头,见谢静姝当先一步走进了教室,吴掌事才擦了擦头上的冷汗,看向了李掌事,小着声音嘀咕道:“这个知县夫人才多少一点时间,就厉害成这样了?这以后让我们还怎么活?”
李掌事不动声色地冷笑了一声,嘲道:“你也知道怕了?光天化日的,使唤人送吃食到你房里去,瞧你的馋嘴样儿!今日正好被夫人撞上吧?该!”
吴桂敏自从得了这个管事嬷嬷的活计,便得意了起来,她那早死的丈夫是个账房,能写会算,吴桂敏年轻的时候也是个聪明伶俐的,丈夫教了她一些,她就会了,那时候靠着丈夫在外头挣银子,日子还算好过。
可谁知道她那丈夫命短,才三十又二就走了,丈夫死后两年,儿子也得天花夭折了,人人都说她是克夫克子命,竟是想要改嫁也改不出去,一年年就这么苦熬过来,直到知县夫人办起了这个“慈幼堂”,将快要饿死的她收容了进来,她才有能活了。
吴桂敏是最早一批进来的人,因着能写会算,很快就被谢静姝提拔成了管事嬷嬷。
吴桂敏可是看着谢静姝从一个有些不善言辞的知县夫人,变成了现在这般精明干练的模样,前后不过才几个月的功夫。
不仅仅将这个越来越庞大的“慈幼堂”管理的井井有条,甚至还出台了一本手册,但凡入“慈幼堂”的人,当先第一课,就是要背完所有规定,规定一月一改,还在完善,效果是显而易见的,奖惩之下,大部分人还是规规矩矩的,不想被赶出去。
但是不比旁人,吴桂敏仗着自己来的最早,很爱摆些老资格。近日谢静姝一连几日没有过来,吴桂敏就大了胆子,她有些上了年纪,爱喝些酒、吃些下酒菜,因着现在有点权,就让灶房的人预先将她的下酒菜备上,她到饭点的时候就自己一个人关起门来吃了。
但是白日饮酒、搞特殊待遇都是手册里所不允许的,刚刚吴桂敏一看到赵氏的时候心里也忐忑极了,就怕谢静姝问她送到哪里的。
而现在,虽然夫人没问,但是吴桂敏已经从谢静姝的态度里知道,她心里如明镜一般,只是给她三分脸面罢了。
吴桂敏也有些害怕真的被赶出去,连忙拍打着嘴巴赌咒发誓道:“哪里还敢有下回哟!知县夫人是天上神仙娘娘下凡来,我们那点小心思什么都瞒不过,以后自当警醒着做事!”
李掌事撇撇嘴,要不是那吴桂敏脑子不错、做事又有些章法,或许今日夫人就要革了她的职!
李掌事是谢静姝的铁杆支持者,如今虽然年过四十了,但是为人十分勤奋,天天晚上扫盲班上课,如今已经学了六百个字了,等到她学会一千个字,就能从扫盲班毕业了,每个月还能多二钱银子的月例!
可以说,没有沈夫人,没有“慈幼堂”,她早就是白骨一捧,哪里还能活到今天?
所以李掌事十分看不惯吴掌事,心里早就暗暗较起了劲,想要比她更有学识,以后记账写报告自己也可以来写,像吴掌事这样偷奸耍滑的人,就不该在这里待着。
谢静姝不去管门外两位管事的官司,她今日是来试讲算术课的。
“慈幼堂”的初衷是收留那些孩童和无家可归的可怜之人,但是随着香皂作坊轰轰烈烈地投建投产,以及一笔笔高额盈利从北直隶输送回来,“慈幼堂”早就已经改头换面,从一开始谢静姝个人拨款投建,到现在纳入到县衙的下属机构中来,正式由官方拨款,不仅仅承担抚恤老弱的职能,同时成为了投奔入河阳县后,百姓第一站的落脚点和人才的分理中心。
沈江霖给谢静姝提了几个要点之后,自己便忙的脚不沾地,他既要管民生又要管经济中间穿插律法刑事等俗务,许敏芝、范从直之流不过刚刚收服,要让他们俯首帖耳还需要时间磨合,更遑论香皂工坊的产量亟待提高,技术工人极度短缺,而谢静姝这边就成了香皂工坊的人才输送地。
谢静姝以家庭为单位将这些人进行划分,小孩不满十岁者必须全天在“慈幼堂”进行读书,超过十岁的孩子则是每日有二个时辰的时间参与轻省活计的劳动,以此补贴家中的开支;女子若是有意者,可以白日做针线缝补、浆洗衣物以及灶上等工作,晚上加入扫盲班,能够识字满五百者,可以获得进入香皂工坊的机会;男子同样如此,只是工作机会更多一点,工价也更高一点,不管是帮着扛大包还是修路造房等,都需要力气活,因为人力的短缺,河阳县的平均工价已经来到了一两银子一月。
三个月后,这些有自食其力能力的人,便可以搬入沈江霖命人修建的新区内,县衙以极低的租金租赁给这些人,一处房舍可以住五口之家,租金十分低廉,等他们出够造价的费用,这间房舍就算是这家人的了,故而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去租赁新区的房子。
谢静姝已经意识到了河阳县人才的极度短缺,整个县有秀才功名的两只手都数的过来,更糟糕的是文盲率太高,以至于工人太难管理,许多道理听不进去,上个月就在香皂工坊中出现过一次两个村落之间的大规模斗殴之事。
谢静姝如今要做的,就是将教化百姓的事情提上日程,成人是扫盲,孩童是培养和选拔,包括今日要讲的算术课,这本课本是谢静姝这几日废寝忘食所编撰,十分适合蒙童,今日谢静姝先讲,另外选出来的三个老师在下面和学生们一起听,然后回去之后写总结报告,交换意见,下一个班再由另一个老师来讲,等到三个班都讲完了,对讲课流程进行了优化之后,便可以以此推进了。
谢静姝的思绪十分活跃,做事又有条例且严谨,从她编纂蒙学课程,扫盲班课程,到算术入门课程,都是她亲力亲为,一点点将“慈幼堂”真正做了起来。
谢静姝站在讲台上将自己事先想好的题目一道道写在黑板上,这个黑板也是沈江霖出的主意,在木板上刷上黑漆,再用炭笔在上面书写,就可以从口口相传转为边讲边写地传播知识方式。
谢静姝写了二十道加减法,由易到难,之前启蒙的时候已经讲过认数字,现在谢静姝准备教导他们如何进行快速计算。
原本以为今日是教学方案的试讲总结,谢静姝准备一切照计划来,可是当她讲到一半的时候,发现别的孩子都在随着她的思路大声说着答案,只有一个坐在角落的孩子却是双目无神、似在发呆。
谢静姝只以为这孩子是走神了,便叫他站起来回答刚刚讲过的几道题,好委婉提醒他
没想到,这孩子竟是一一都答对了,谢静姝本想叫他坐下了,突然转念一想,又开始问起他接下来的几道题。
后面的几道题是十位数和百位数的加减法了,对于今日刚刚入门的孩子而言,要好好算一番,况且这个孩子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的样子,在这一群孩子里也是年龄偏小的,能解答出刚刚那些题目已经算是上课认真了。
可是没想到,这个看着十分瘦弱的小男孩原本低着头,飞快地看了板子上的题目一眼,然后又继续低下头,瓮声瓮气道:“36,78,88,125,155,364……”
他在飞快地将每一道题目的答案都报了出来,从第十一题开始一直到第二十题,没有一处错漏。
谢静姝有些吃惊地看着这个紧张地双拳捏紧不敢抬头的孩子,试探着问:“七十又一加五百四十又二再加三百二十又一等于多少?”
谢静姝话音刚落,就听那孩子脱口而出道:“九百三十又四。”
谢静姝心里也在飞速地计算,愣了几个呼吸后,才得出了和那孩子一样的答案!
第175章
谢静殊心底暗暗倒吸了一口气, 柔声对那个孩子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那个孩子胆怯地偷偷看了谢静殊一眼,见她脸上依旧带着笑, 声音也是柔和如风,这才小声道:“我叫孙铁山, 今年八岁了。”
贫苦百姓多贱名,贱名好养活,甚至有时候很多人连贱名都没有, 只是按照家中排序和姓氏, 胡乱叫着,以前孙铁山也没有正经名字, 到了“慈幼堂”必须要登记名字了,才被他爹现场随意取了一个名字, 希望他以后长大了能壮实一些。
看着眼前这个骨瘦如柴的孩子, 谢静殊实在无法将他和“铁山”联系在一起,不过她面上不露分毫,直接让他先坐下,然后继续她的授课。
等到课后, 谢静殊和那些老师商讨完课程要点后, 然后便让人将孙铁山叫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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