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参果宝
秦之况马上就心领神会了过来,他看了一下四处无人在意他,便步履匆忙地朝着邢扬举走了过去。
邢扬举是六品侍读,他却是秦之况在翰林院中的眼线,翰林院的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秦之况的眼睛,其中最大的功劳来自于邢扬举。
邢扬举明明知道今天自己需要日讲,日讲时间有长有短,“保和殿”里的又都不是一般的学生,此人跟了他许多年了,不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想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果然,秦之况一走近前来,邢扬举顾不上行礼,连忙凑近秦之况道:“秦大人,户部来人了,说要查点我们翰林院的账册,让您马上过去。”
秦之况闻言一凛,户部盘账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如何邢扬举会如此着急,其中必然有蹊跷,秦之况也不耽搁,两个人边走边说,很快秦之况就知道里其中的细节。
原来今日一早,秦之况到了宫内讲课,前脚刚走,后脚户部郎中赵潜就到了,赵潜直接拿出了上个月翰林院报到他们户部的账册,指出了好几处不符之处,又让翰林院的人将往年的账册也拿出来查验,翰林院中秦之况这个主官不在,谁敢到秦之况办公房里拿账册出来,而且明显这个赵潜就是来找茬的。
邢扬举眼见着其他同僚正在稳住赵潜,自己连忙脚底抹油就来报信。
翰林院就在禁中,既然是要给皇子皇帝讲学之地,自然是要便于皇帝驾临,离皇帝越近,就意味着离权利越近,这也是为什么那些庶吉士就是赔本当官也乐意的原因。
从“保和殿”到翰林院,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走到了。
秦之况匆匆绕过后堂,走过“待诏厅”,终于在东边的“编检厅”大门口止住了步伐。
“编检厅”便是沈江霖他们那边的办公房之所,人是最多的,对方在此地发难,欲意何为?
秦之况迈着四方步走了进来,便看到赵潜正大马金刀地往主位长案后面一坐,长案上摊满了账本,眼见着秦之况进来了,连忙站起了身来,皮笑肉不笑道:“秦大人久仰久仰,在下赵潜,新任户部度支科郎中,新官上任,前来拜拜山门。”
秦之况参加了会试的主持,自然知道这个赵潜绝对不是此届的新科进士,到了这个年纪还只爬上了五品郎中,且之前秦之况都没有听过此人的名声,想来之前只是个无名小卒。
这赵潜看着四十岁上下,也不是小年轻了,竟然如此按耐不住?便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也没这个烧法的。
一听赵潜是度支科的,秦之况哪里还不知道了。
户部的度支科专管审计,他们各大衙门每个月的账本都要报到度支科,每年还有一次年度度支的提报,只有度支科审核通过了,他们才能拿到拨款,若是被拒,就要重写年度预算的折子,或是删减,或是另外陈清这笔开支的必要性。
总之,度支科的权限不算小,各大衙门的人并不愿意得罪他们。
上一任度支科的老郎中已经辞官回乡了,这个赵潜便是新任者。
翰林院是个不事生产的部门,他们只有上报要钱的份,根本没有产出,但是因着翰林院地位特殊,倒也没有人不长眼会为难他们,所以一般而言,秦之况只要往上报了,他们就会批。
当然,秦之况也不是那等贪官污吏,他绝大部分都是实事求是地上报,偶尔有多报的,也是看翰林院实在清苦,想着补贴一番。
况且,这是自来就有的陈规旧历,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
再说了,虽然大家自嘲“穷翰林”,可是“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依旧是一条铁律,翰林院里确实绝大多是是穷翰林,可是从翰林院里走出来飞黄腾达的人更是不知道凡几。
这赵潜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胆敢当面来质问于他?
秦之况心中不愉之极,虽然两人都是正五品官,可是他什么地位,赵潜一个小小户部郎中,也敢在他面前放肆?
然而,该做的表面功夫秦之况还是要做的,他拱了拱手道:“赵大人言重了,我听下面的人说,我们翰林院有多处账目合不上,还想请问是哪里合不上?”
秦之况也不和他废话,直接就说他挑刺的地方,不闪不避,一点没有心虚之态。
他倒是要听听,这个赵潜究竟要说些什么。
赵潜笑容一收,指着摊开的账目,他画过红圈的地方,一处一处指了过去:“秦大人,此处夏天的冰费,只能拨银二百两,但是您上报了三百两,而如今冬季的炭火费,原本给到的额度是三千斤,您生生要了四千五百斤,这多出来的一千五百斤又是怎么回事?在下想不明白啊!这不,我今儿个便在翰林院逛了一圈,也没发现多了人啊!”
翰林院的人有定额,都是根据人头拨的银子,其实要清账很容易,非要查出点什么很是容易。
赵潜一连点了好几处,基本上都是秦之况多报的地方,每说一处,秦之况的脸就黑一层。
说到最后,赵潜做作地长叹了一声:“秦大人,看了这些合不上来的账目后,您今年递交的这份度支,我实在是难通过了,还请您拿回去改过之后再递交吧。”
如今虽然距离年关还有一个多月,但是大家都知道,要提前将来年的度支给报上去,否则先给了别人,自己这边可能就轮不上了,所以秦之况的这份度支折子,是两月前就递上去了,毕竟翰林院的开支很单一,这么多人就是这么多的开销,也没什么额外需要的开支。
赵潜刚刚指出来的这些,确实是秦之况多要的,手底下这么多人跟着呢,没一点好处像邢扬举之流能全心全意?再说了,他们翰林的俸禄这么低,他多发一点补贴、多要一些东西让下面的人带回去用如何了?
翰林不是肥差,他们没有旁门左道的收入来源,秦之况只能从这上面多扒拉出来一些,没想到今儿个还遇到了一个奇葩,居然要和他就这个事情理论起来?
底下这么多翰林以及新来的几个庶吉士都看着呢,秦之况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轻易丢了威信,他脸上的表情高冷了起来,背着手盯着赵潜,冷笑了一声道:“是没合上,所以呢?”
赵潜被噎了一下,他怎么都想不到,秦之况非但不解释,反而就这样大剌剌地反问他,这这这,真是岂有此理!
还没等赵潜驳斥,又听秦之况继续道:“赵大人,我看你要不要请教一下你的上官殷大人,到底应该如何看这些账本?我想殷大人会很乐意教一教你的。”
殷侍郎是秦之况的同科,两人颇有一些交情,秦之况这一招,简直就是在以势压人了。
沈江霖和陆庭风对视了一眼,陆庭风冲沈江霖隐晦地摇了摇头,示意他这种事别插手。
这赵潜敢这样叫板,一看就是来者不善,谁知道他背后站着什么人?
刘守亮就站在秦之况身后,刘守亮作为翰林院的二把手,刚刚一直是他周旋着赵潜,此刻秦之况来了之后,他就让出了主位,一幅万事以秦之况为先的态度,然而在所有人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他的唇角边隐晦地拉出了一道弧度。
这一次,是里应外合,又有高人指点,就不怕拉不下秦之况。
赵潜掸了掸衣袖,秦之况哪怕口出威胁之言,但是奇异的是赵潜根本不惧,反而气定神闲道:“秦大人,如何做好这个度支官,我上任的时候已经方方面面学过了,今天这事,莫说是问到殷侍郎面前,就是问到陛下面前,我亦是问心无愧。”
赵潜抬手朝着“太和殿”的方向拱了拱手,态度洒脱,方正的脸上全是忠君之态,若不是涉及到这些穷翰林的自身利益,保不齐里头就有人要站出来喝彩了——吾辈楷模啊!
秦之况气结,没想到这个人如此油盐不进,顿时也不想和他再争论下去,免得在下属面前失了自己的体面。
只见秦之况铁青着脸,沉声道:“既如此,赵大人你不批便是。”
秦之况话里的意思很明白,你不批就不批,你看我有没有本事将这些预算让你们拨下来。
赵潜意味深长地看了秦之况一眼,冷哼一声将摊开的账本慢悠悠地收起,竟是连招呼都不打,就扬长而去!
秦之况忍了又忍,才没有将怒气当场发作,底下人看到赵潜一走,连忙朝着秦之况围了过来,慌忙道:“大人,咱们不能就此被那赵潜拿捏了啊!若是只有定例的份,我们往后可如何活啊?”
“就是,赵潜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我们翰林院叫嚣,实在是太不将人放在眼里了!”
“大人,不如我们上折子呈内阁吧,估计这厮后面还有的刁难我们。”
“不妥不妥,本来这事也是于理不合,如果写了折子不就是把罪证往上递?”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谁拿个主意出来啊?”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互相争论了起来,还谁都不服谁,这帮子翰林,除了少数几个只知道死读书的,都是脑子转的极快的,主意一个接一个的往外冒,吵得秦之况头都痛了!
“行了!此事本官自会处理,你们该忙什么忙什么去!”秦之况重拍了一下桌案,其他人见上官发了火,又表态他会去解决这个事情的,顿时也不敢再多言了,一下子就作鸟兽散了。
陶临九等新来的几人看了个整场,他们几乎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说到底这个事情和他们暂时实扯不上太大干系。
那些陈年旧账,那些多报的好处都没有发到他们兜里,朝廷发俸禄可没这么准时的,很多时候一个季度或者半年领一次都算不错的了,碰上灾年,可能要等到年底再发俸禄都有的。
反正像他们八人,进了翰林院至今都没有发过俸禄,显然是要等到过年的时候再给他们一次性发放了。
热闹看过就算,这事轮不到他们这些青瓜蛋子插嘴,哪一个他们都惹不起。
几人回到了自己的书案前坐下,也不敢凑到老人堆里说三道四,默默地翻开史书继续看了起来,至于看进去没看进去,可就难说了。
沈江霖是看进去了,只是刚看的入神,邢扬举就走到了他面前,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沈江霖的书案,轻声道:“沈修撰,你随我走一趟。”
邢扬举声音虽轻,可是随着沈江霖起身,许多人的目光都投到了他身上,看着他果然跟在邢扬举身后往秦之况的办公房去了,顿时目光都变了!
什么意思?大人宁可相信一个刚刚入翰林院三个月的新人,也不向他们这些老人讨主意?
“大人莫不是被气昏了头了吧?”有人摸着下巴,奇怪地心中自言自语。
第86章
沈江霖直觉知道不好, 想来就是刚刚的事情,秦之况才会来找他。
只是沈江霖同样有疑惑,就他刚刚入职三个月, 秦之况要问计于他?哪怕他科举名次再高,但是这些老江湖不会不明白, 理论和实践的差异化问题吧?
沈江霖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若论读书,他上辈子就是个学霸, 又热爱各种文学艺术, 在其中算是造诣颇深,可是若论从政, 沈江霖同样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他对于今天所发生的事情, 同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高见。
你说那赵潜有错, 可是人家明明按照规章制度办事、绝对的大公无私;你说秦之况有错?他也没有贪腐为己,谋的是翰林院所有翰林官的集体利益。
若要沈江霖自己来评判,既然大家都没错,那就只能是规则错了。
然而, 大周朝信奉的并非高薪养廉这一套, 莫说翰林院了, 就是其他一些职能部门的官员年俸都并不算高, 除了进入了四品高官的行列, 因为所免税的土地面积大、俸禄也跨档次地更多一点,其他中下层官员的俸禄, 或许真的只求吃饱穿暖是够的,但是想靠这个发财,那就别想了。
上一任皇帝在位期间, 贪腐非常严重,又因为先皇本身就是一个穷奢极欲之人,上行下效,很多事情便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的太过,在政治上没有什么重大思想错误,都是可以原谅的。
然而到了如今的永嘉帝继位,这么多年来,永嘉帝一直是在和贪腐做斗争的,几乎到了抓一批、杀一批的地步,甚至在他继位之初,出现了今天这个官员领着皇命要去摘另一个官员的官帽,明天这个官员也被摘了官帽的怪谈,杀到后面,官员人数锐减,为了让朝中有人可用,永嘉帝还让一些重要官员用戴罪之身去惩处下面的官员,那段时间朝堂风气为之一清,可谓是谈“贪”色变。
至于结果如何,永嘉帝在位已经二十多年了,只能说见仁见智吧。
前面几年确实镇住了场子,可是越到后面越死灰复燃,贪官杀不尽、春风吹又生。
为此,永嘉帝也是大为苦恼,只恨这些人枉读了这么多年的仁义道德,枉他对他们一番信任,怎么一进了官场,掌握了实权,个个便都撕下了脸上伪善的面具,化成了豺狼虎豹!
沈江霖去秦之况办公房不过几步的路程,但是一路上沈江霖已经将里面的弯弯绕绕盘了一遍,心里头打好了一些腹稿,也好到时候能够应付一二。
秦之况作为翰林院的主官,是有自己一个人一间的办公房,他皱着眉坐在书案后面,看到沈江霖进来了,头也不抬,指着下首的一张座椅,让沈江霖坐。
沈江霖从善如流地坐了,秦之况不说话,沈江霖也不吭声,刑杨举悄无声息地倒退着走了出去,帮他们带上了门。
秦之况终于从案牍后面抬起了头,看了一眼沈江霖后,先呷了一口茶,然后才慢悠悠道:“沈修撰,今天这事你也看在了眼里,你如何想?”
沈江霖拱了拱手道:“秦大人一心为公,赵大人有失偏颇了,便是觉得有错漏之处,也根本无需如此堂而皇之,属下只担心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沈江霖表面上实事求是,但是话里话外还是站秦之况的,且有担忧他的意思在,让秦之况心里舒坦了不少。
秦之况本来就觉得沈江霖有慧根,在科举上如此灵秀之人,不会是一个死读书的,看他的文章便知道,很多想法是有深度的。
有些人溜须拍马,只以为说一些奉承话就算到位了,殊不知点出事实但是又在事实的基础上肯定对方,这才是说到了别人的心坎上。
秦之况面容稍缓,接话道:“那你认为此事究竟该如何论断方为上?”
沈江霖面露难色:“秦大人,下官才疏学浅,恐怕不知道究竟该如何施展才能让他知难而退。”
秦之况对沈江霖的回答没有什么意外,再如何聪明又怎么样,官场是一个讲人脉、讲资源的地方,沈江霖初入官场才几个月,获取到的信息有限,况且就算他真的有人脉,他也绝不会为了这种事擅用了——人情用了都是要还的,钱债好还,人情难还。
秦之况点了点头,安抚沈江霖:“既如此,那本官就指点你一番,助你立一次功,也好叫翰林院的同僚知道,你这个六元及第的状元郎,绝非浪得虚名。”
秦之况说到这里,沈江霖眉头一跳,心里已经升起了警觉之意,然后他便听秦之况继续道:“此事由你出面是最好的,你一会儿回去后就写一道折子,言明翰林之清苦,翰林之俸禄并不足以让人在京城立足,你的文章本官是看过的,再没有人能越的过你去的,明日便将这文章交给我,到时候我自会帮你安排。”
秦之况容长脸上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来,望着沈江霖仿佛是在看自家子侄一般关切:“江霖,你可懂本官的心意?”
若是真正的初出茅庐的菜鸟新手,此刻已经激动上了。
这明显就是上官要给他机会扬名啊!怎么秦大人谁都不选,偏偏选了他?肯定是看中我连中六元的名声,知道我这个写文章的水平!到时候秦大人将我的折子往上一递,这可就是上达天听啊,说不得到时候在陛下心里都能留下不错的印象!
再加上听听看秦大人说让他写的内容,有问题吗?
没问题啊!
翰林院是清苦,每年递这种折子的人也不少,毕竟想要上头拨款拨得多,哭穷也是一个重要本事。
到时候若是事情能成,他岂不是就在翰林院扬名了,翰林院里的所有同僚以后可不是要高看他一眼?
然而,沈江霖脸上表情不变,一脸受教的样子,但是心底却道——这是准备找我做个背锅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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