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折栀
老王头正摇着椅子坐在门口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年纪大了眼睛有点花,远远地看着一个肩膀上长了个驴脑袋的东西风一样朝他卷过来,差点没惊得像个王八一样翻过去,一把抓住门框,好悬才稳住,吓出了一背的白毛汗。
定睛一看,才稍微松了口气:“是小宋知青啊,你找我什么事啊?”
“王叔,我想借你的牛车用一下,我这头驴腿好像摔出了点问题,我想带它去兽医站看看。”
农村没有秘密,尤其在农闲的时候,情报更是传得比什么都迅速,宋软昨天用大几十公分和钱换了头半死不活的排骨驴的事,老王头当天晚上就已经听自家婆娘说了。
故而现在也不意外,沉吟着思考了一下:“兽医站?咱这没专门设这个,只有对山的青山大队有一个老羊倌可以给这些畜生看病。”
想想之前那个肉包子,他拍拍衣服站起来:“你估计不认得路,我套车带你去吧。”
宋软笑着往他手里塞了两个鸡蛋;“真是太谢谢王叔了。”
老王头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鸡蛋多金贵,你之前还给过我一个肉包子呢,不能要不能要。”
宋软单手给他按回去:“之前是之前,这次是这次,王叔你就拿着吧,这蛋都煮上了,您就当路上的干粮。毕竟一来一回估计也到了饭点,我是把您当亲叔,所以也没和您提钱的事,单要是再连顿饭都不提供,那我成什么人了?”
“啊,你说你这孩子……”老王头手足无措,最后坚定地推了一个回去,“那我只拿一个就行。”
“那行。”宋软觑了一眼他脸上的神色,见他是真心实意这样想的,这才作罢。
老王头套车的动作都麻利了不少,鞭子一抽,牛车一晃一晃地向前走。
小驴子全程乖巧地窝在宋软怀里,脑袋搁在她的手臂上,有些好奇地看着慢悠悠后退的景色,睫毛一眨一眨的。
诶嘿,这小驴子居然还是个双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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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羊头坐在羊圈边上,一回头看见两头公羊对顶着打架,呵斥一声把它们散开。
在羊圈里巡视一圈,见大部分羊都还安分,这才走出来,靠着栅栏门深深地叹了口气,长长的山羊胡子被呼出的气吹得一抖一抖的
老羊头并不姓羊,只是因为常年和队里的几十头羊打交道,又留着山羊一样的胡子,所以大家都这么称呼他,叫多了便也习惯了。
作为十里八乡唯一的兽医,又管着大队几十头宝贝羊,这年头畜生可比人金贵,他的地位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
他甚至可以自豪地说,这十里八乡的,或许别的大队的人不知道他们青山大队的大队长是谁,但也一定听说过他老羊头的名声。
但是这有什么用呢?就算每天给他记满工分,到底还是在农村里刨食,扣除吃喝嚼用,一年到头也剩不下什么。
要说接私活赚钱呢,现在鸡啊鸭啊这种小家禽生病,主人家一般会直接杀了吃肉,大的马啊牛啊的生病,又一般都以大队的名义找他们大队,最多给他塞一个鸡蛋半个馍,但赚得钱都得上交,那抵个什么用?
眼见着要过年了,想到自己小孙子赶集时眼巴巴望着猪肉的样子,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本来已
经到要放羊出去吃草的点,也提不起劲。
正想着,突然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牛铃铛声音,他眯着眼望去,认出了最前面那头老牛,是对山东风大队的。
来他们这嘎达干嘛?
“老羊头!”老王从车上跳下来,“我们大队有个闺女的驴摔断腿了,你瞅瞅能看不。”
嗯?
老羊头不自觉地往天上看了一眼,天菩萨显灵了?还是他家老祖宗终于学会溜须拍马,在底下当上官了?他要不要半夜偷摸去后山那棵老槐树底下烧点纸,和他们拉拉关系?
眼见着一个十七八长得有点像狐狸精的姑娘抱着一头驴从车上跳下来,笑吟吟地往他手里塞了一个小纸包:“麻烦您老了,药费什么照常就行。”
常年缺油水的鼻子对油腥味格外敏感,纸包刚一拿出来,老羊头就闻出了肉味。
入手一掂,还是腌过的,应该有二两。
他当时就在心中骂自己瞎目呼哧眼的,啥狐狸精,这闺女长得多俊哪,瞧这小笑脸,多敞亮,多招人稀罕。
他把小纸包往怀里一揣,搓搓手:“麻烦啥不麻烦,你把这……”
他看见宋软怀里的驴,险些没一句排骨精脱口而出,咳嗽着把这个词儿咽下去,“你把这驴放地上,我去取药箱。”
他家就在羊圈边上,很快就回来了。
他一眼就看出这驴是野驴了,但也没多问,蹲在驴腿前一摸:“腿断了,得上个夹板,之后得一直养着别大动,不然怕是会长歪。饿得也久,现在缓过来一点,怕烧,得灌点汤药,最好喂点土霉素粉子。”
“您这有土霉素吗?”宋软问。
“有是有,但其实只喂汤药也行,我直接给你熬点,还不花钱。”老羊头摸摸自己的胡子,“土霉素贵嘞,加起来得两毛。”
两毛钱!
可以换四个鸡蛋!可以买一尺白布!买一袋盐还能剩两分!
老王头动了动嘴,刚想劝宋软要不算了,给这畜生喂点草药已经是它上辈子积德这辈子享福了,何必白瞎这个钱的时候,宋软已经把钱递过去了:“还是喂一点吧。”
九十九步都走了,何必留这最后一步?
哦,忘记小宋知青是个有钱的,房子说租就租,肉包子说给就给,去趟公社大包小包,买这头半死不活的驴都花了大几块还不算公分,两毛钱……他还是心疼。
老王头觉得仿佛自己的心肝也被一起给出去了,眉毛都在抽抽,随后干脆眼不见为净躲到一边去了。
不是他的钱,张口太多未免招人嫌,但看着钱打水漂他实在揪心啊,还是别看了。
老羊头倒是喜滋滋的将钱收下:这闺女有钱啊,出手大方还乐意给畜生看病,真希望她以后能多捡几只缺胳膊少腿的野东西。
他打算拉拢这个大主顾,包扎得很是认真,动作熟练地给驴子上捆上夹板,一边用力把绳子系得结实牢靠,一边在心中幻想:或这驴再摔几次也行啊。
躺地上小驴子突然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咬住宋软的衣角。
在老羊头包扎的时候,宋软的目光落在他身后的羊圈,在几头乳|房胀得鼓鼓的母羊身上停下了目光。
“你们这的羊奶,够小羊吃的吗?有多的可以换吗?”她开口问道。
这驴子还得喝两三个月的奶,她总不能顿顿给它喂奶粉吧,价格先不说,她要是不找个门路掩护,别人多少会有猜测,喂奶粉这事传出去了可不得——别人饭都吃不饱,你拿天天顿顿拿奶粉喂驴,怎么听怎么觉得未来的归宿是要被挂路灯上。
老羊头嗖得一下抬起头——他祖宗是真的当上官了!他今天半夜指定得跑那老槐树地下烧纸,还要把他小孙子也带去,叫他们的祖宗们认认脸。
“换啊,怎么不能换?小羊能喝多少奶?它就这么点大,喝那么多奶干啥。”老羊头毫不犹豫地说。
羊圈里的小羊:我谢谢你。
他瞅了一眼很识趣离他们远远的老王头,压低了声音,“这种没处理过的羊奶便宜,但你这个驴也这么大了,一天三四斤是要的。不过这个羊奶嘛,反正你当场就给驴吃了,他们也不能盯着看驴吃了多少,也不会翻母羊奶……母羊肚子看挤了多少不是?他们也看不懂。”
宋软会意点头。
老羊头嘿嘿嘿笑出声,眼睛眯起来,配合着一抖一抖的胡子,看上去更像老山羊了
最终,两人商定,宋软以每天一斤半的数量向青山大队买一个月的羊奶,共计三块五,但宋软上道地给了老羊头四块五。
喜得他拍着胸脯保证:“你放心,以后我天天放羊经过你家门口的时候,你就直接把这驴牵出来,你瞅这小排骨精……你瞅这小驴,瘦巴巴的多可怜呢,多喝一点,可劲造,再给挤一盆留着晚上喝,可别饿瘦了!”
他激动得龇牙咧嘴的。
这可是整整一块钱!
别说赶羊上门喂了,叫他抱着这么俊的小驴喂都没问题!
加钱买的服务,宋软也没推脱:“那你明天什么时候来,我到村口领你先熟悉一下路?”
老羊头连连摆手,哪儿要财神爷接他!他的嘴长着吃干饭不会问的吗?
“不用不用,我到时候问着就来了。”
“那也行。”宋软不强求。
把驴收拾好了,老羊头主动提出让它先喝一顿“适应适应”,然后殷勤地将两人送上了车,目送着财神爷走远了,转身眉开眼笑地又数了一遍手里的钱。
一块钱啊!就这么容易就到手了!
他满腔激动地数完,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算了,再数一遍钱就想起来了。
青山大队的羊今天被饿得咩咩直叫要撞墙,东风大队全员兴高采烈喜洋洋。
大队长特地留了一头鹿没换也没交,今天中午全村分鹿汤!
给全大队人做饭,这可是个大工程,宋软抱着小驴回来,就看到河边蹲了一排妇女在洗菜,玉米土豆萝卜白菜种类十分齐全。
洗好去皮了就送到稍微靠上游一点的岸上,那里有一块很大平整的石头,另几个妇女唰唰唰地切菜,切完装进篮子,再放到河水里涮一涮,交给几个小孩子,孩子们接过篮子,拔腿就往大队部的方向跑。
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宋软把驴子放回家,吃饱后的驴子倒头就睡,她在它边上放了盆水,马不停蹄跑去河边帮忙。
现在的口粮分配基本上是“人六劳四”,再加上他们知青干活本来就不如村里的老把式,所以其实是分走了一部分村里人的口粮的,村民对他们有意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平时就占了便宜,现在全村要分肉了,你又没参加打猎还不干活白张着一张嘴吃,倒让村民们忙前忙后,你当你是大爷呢?
现在的大爷可都在挨批|斗呢。
没看着知青点的人一个二个都到得整整齐齐吗
她扫一眼,却没加入,反而蹲到徐大牙身边——笑死,她都干活儿了,那肯定是要干给本村村民看,没被人看见的活不就相当于白干吗?
徐大牙向边上挪了挪,给她腾出个位置来:“咋之前没看见你?”
宋软从篮子里捞出个土豆:“我去青山大队找兽医给我那驴看病去了,赶紧干慢一回来就来了。”
此话一出,周围还在洗菜的婶子们不动声色地朝她偏了偏。
小宋知青花巨款买了头半死驴的第一手情报!
干巴瘦大娘没忍住:“那驴还没死啊?”
她当时看的清清楚楚,都瘦成骨架子了,肚子都不咋动了,瞅着跟那瘪茄子似的,眼见着就要四腿一蹬了,不然村里人也不会同意宋软换。
谁不知道驴养大了是个大助力?但凡能活,这好事都轮不上她一个外地人!
就这样,还能活?这驴是属王八的啊这么能熬?
宋软叹了口气:“我昨天晚上给它冲了一缸盐糖水,喂着灌下去,又拿了最
后一块大白兔化成水给它喝了,大家不都说七颗大白兔奶糖相当于一杯奶吗,死马当作活马医,勉强挺过了昨晚。”
周围人听得一阵嘶嘶吸气,又是盐又是糖还有块大白兔,就是他们只剩一口气了也能多吊一会儿。
但要是这样就能救活一头驴,也不是不能接受,有些人的眼神开始闪烁。
宋软不动声色地讲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加了一把火:“然后今天一大早的就去找青山大队的兽医,说这头驴腿断了以后不知道会怎么样,先绑上板子,还开了什么土什么的药,还挺贵的,保不准以后也得吃,毕竟腿还没好,说不准什么时候还会烧。”
听到这里,那些人眉头一皱。
宋软视若无睹,继续加码:“而且,驴本来就要两三个月才能断奶,这头小驴之前就奄奄一息了,更不能提前断奶,保不齐还得延长一点时间。我在青山大队订了一个月的羊奶,每天一斤半,等它大一点了,还得再加。而且到时候冬天冷了,我还得把我那个柴棚改一下,不然得冻死。”
周围人的眉头狠狠一跳,不少人在心中算起来:换这头驴就花了五十公分和几块钱,又是药又是奶,这奶还得喝几个月,还要改柴棚,前前后后怎么也得十多块了!
十多块!
徐大牙牙疼似的倒抽一口冷气,说出了众人的心声:“这也太造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