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添蜜一匙
这陈桂芳说话方式又耿直又大胆,段知微被噎了一下,而后赶紧快步进灶房端出一碟雪花糕,岔开了话头:
“陈娘子可别打趣我了,来尝尝我这新做的雪花糕,然后我们谈谈契书的事情。”
陈桂芳原先在东市一家酒仙楼里头帮厨,手艺不错,一把菜刀耍得虎虎生风,无奈她性子太直,其他人自成一帮欺负她,前日涂实在忍无可忍,抄起扫帚把阴阳她的厨子揍得抱头鼠窜,撂下一句“老娘不伺候了!”而后便扬长而去。
据说那厨子气不过,还嚷嚷着要去长安县告官,被正巧在酒楼吃饭的李衡撞上,李衡冷笑了两声:“欺凌弱小女子算什么本事,再闹请你进大理寺喝几日茶。”
虽然段知微觉得,陈桂芳完全不能算弱小女子。
寻常百姓碰到长安县尉都不敢吱声,何况是遇到了大理寺少卿,那厨子一肚子气,却也只能悻悻作罢。
段知微早知陈桂芳之前为兄长陈巍的官司耗尽了积蓄,如今是身无分文,穷得响叮当。
虽然陈桂芳感念她的恩情愿意在段家食肆免费帮厨,但是段知微知道她的愿望是拥有一家自己的小食肆,索性把通义坊那套闲置的小铺借给她经营。
反正通义坊那个小铺子在牙房那挂了近一年都没人搭理,不如借给陈桂芳,她手艺那么好,定然能引得食客愿意上门。
她把想法跟陈桂芳一说:“租金也不着急,待你周转开了再给便是。”
这把铁骨铮铮的陈桂芳感动的一塌糊涂,喉头哽咽了半日,最后只重重一拍食案道:“好!我定然感念段娘子大恩!”
二人正聊着怎么写契书,忽然有人打了帘子进来,一位头戴帷帽的娘子近了柜台,脆声道:“店家,七夕的糕饼还能订吗?”
段知微忙搁了笔迎了过去,笑吟吟指了指头顶挂着的木牌子:“自然能订,今年做了百香糕、雪花糕还有合欢饼三种,娘子要哪种?”
那娘子掀开皂纱,露出一张圆圆脸,细眉细眼很是清秀,她仔细望一眼单子:“既如此,每种都来两匣尝尝。”
她顿一下又道:“去年在你这订的好糕饼,今年又过来了,除了女郎们拜织女乞巧的糕饼,我家夫君拜魁星的也麻烦了。”
段知微提笔记着:“行,七夕那日您约莫巳时来取便是。”她收了人家定金,又从柜台抽屉摸出一块刻着“玖”的木牌过去:“凭牌取货。”
那娘子接过牌子,放下皂纱盈盈走了。
陈桂芳啧啧称奇道:“凭牌取货这法子怪伶俐的,省得到时候人多手忙脚乱。”
段知微大倒苦水:“可不是吗,你刚也听到了,女郎们乞巧用的糕要捏成梭形,还要绘花鸟鹊桥纹的,郎君们拜魁星的糕则要用北斗七星的模子,花样各有不同,偏偏有些食客临时还要改主意,记混了又是一阵扯皮。”
“你早说啊。”陈桂芳拍拍胸脯:“揉面调馅什么的我也在行,既然七夕这几日忙,我在你这做几天工,顺便也学习学习。”
段知微大喜,拉着她的手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她带着陈桂芳到了灶房,将如何做那糕点细细一讲,陈桂芳脑子灵活又手巧,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上了手,段知微颇为放心把灶房交给她,自己则进了后院。
这些时日鲈鱼价格水涨船高,反而草鱼土腥气重又多刺,没什么人买,渔夫们都在低价抛售,于是段知微以很便宜的价格从渔夫那儿买到了几条。
如果用五香熏鱼的方法熏制,土腥气会减弱很多。
此刻院中的竹竿子上正晾晒着几条腌渍好的鱼身,昨天段知微用炒盐并花椒粒子细细搓遍了鱼身,再把鱼浸入酱油、黄酒调成的卤水里泡足一夜。
今日又晾晒半干,抹上一层茴香和粗盐,把鱼放在铁丝蒙上,底下炭炉内放茶叶、米糠细细熏蒸半日便可。
阿盘抱着一摞柴火在寻她,见段知微蹲在那用扇子慢慢扇火,忙撂下手中活接手:“刚又来了客人要预订七夕果子,旁人又不会写字,蒲桃拎着只毛笔急得跳脚,这里我来,娘子你还是去前院吧。”
阿盘接过扇子,望见那铁丝蒙倒是笑了:“那不是用来烤肉的吗,如今用来熏鱼也很不错。”
还是去年腊月里,袁慎己在终南山猎来了一只鹿,当即冒着雪赶来送她尝鲜,这让段知微突然有了红楼梦中,雪夜大嚼烤鹿肉的灵感,这才去铁匠铺子打了长细铁丝蒙子。
众人在雪天围炉吃了一回烤鹿肉,那鹿肉肥嫩,裹着胡椒和茱萸酱的辛香,大家都夸好吃。
段知微望一眼铁丝蒙笑道:“昨夜儿下了一夜雨,今天这么凉
快,不若晚上我们也吃烤肉。”
正商量着,蒲桃从窗棂后头露出个小脑袋:“娘子快来,又有食客来订甜糕了。”
段知微忙将扇子塞进阿盘手中,转身跑进了正堂。
正是午食最热闹的时刻,正堂里明明坐满一片食客,却鸦雀无声,十几道目光都齐刷刷向着柜台看去,段知微莫名其妙的问站一旁的段大娘:“这是怎么了?”
段大娘挤眉弄眼朝着柜台一努嘴。
柜台那站了个身量高挑的娘子。
段知微赶忙过去招呼:“娘子是来用饭的还是订糕饼的?”
那娘子一身银红襦裙绣满宝相花,草绿色腰封勒出纤腰一把,云鬓斜插一朵大红牡丹花,唇角一颗小痣使得她更加妩媚动人。
满屋的食客都在偷眼觑她,她却浑不在意,斜倚在柜台边上,抬手懒洋洋叩了叩台面,声音娇俏软糯:“来订七夕糕饼。”
段知微拿起毛笔:“七夕有三样糕饼,百香糕夹了橙子丁清爽、雪花糕里混芝麻屑最甜,合欢饼酥脆,您是只要一种呢,还是各色都来些?是乞巧用呢,还是拜魁星用?”
那娘子眼波流转“都来些吧。乞巧用,又没个男人。”
段知微边记录边问:“留个时辰七夕来取便是,您贵姓?”
娘子悠悠扇几下扇子,手上翠色环佩叮咚作响:“姓胡。”
段知微拿出木制号码牌递给她:“胡娘子您牌子拿好。”
她漫应一声,接过木牌却不挪步,蹙着鼻尖四下轻嗅一下,似乎在寻找什么。段知微很疑惑,正欲发问,这位胡娘子却蓦地转身,裙裾翩跹间轻盈飘出了门。
段知微在柜台站了会,突然想起什么,赶忙进来灶房喊一句:“留一条羊腿,再切一盘五花豚肉穿签子,暮食的时候我们在院子里烤肉。”
暮色临近时,天光又变成灰蒙蒙一片了,想来是怕下雨,来吃暮食的客人也不多,段大娘收了不少七夕甜糕的定金,也不愁生意:“不来就不来吧,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自己摆饭罢。”
段知微也怕下雨,跟阿盘一起在后院简单支了个油布棚子,而后摆上炭火盆子,上面架上了铁丝蒙。
段知微正抱着腌肉坛子从灶房出来,正巧遇到袁慎己从前厅走进去,还带着李衡。
“许久不见啊,李少卿,近日可好?今天烤肉,炭火盆子都架好了,一起留下用饭吗?”
袁慎己大步过来接过她手上捧着的坛子道:“正在讨论千秋节的布防,所以邀请他来一起用暮食。”
段知微悄悄把他拉到一边:“那他睡哪儿啊?我这邀请了陈娘子,食肆没有空房间了,马上坊门关闭了。”
袁慎己沉吟片刻:“就让他住隔壁的邸店吧。”
李衡倒是欣然接受了这等安排,抚掌笑道:“甚好甚好,我这正馋袁夫人的手艺......”
话没说完便被灶房里的陈桂芳一顿抢白:“想吃饭就赶紧来帮忙,上回嫌弃我的笋脯炖肉盐重了,今儿你自己下厨,想放多少放多少。”
李衡摸了摸鼻子,讪讪随着袁慎己进了后院。
食肆这下有八个人围炉而坐一起吃烤肉,红彤彤炭火映照得人脸发亮,看着还挺热闹。
段大娘上了年纪最喜热闹了,特地去库房挑了瓶贵价的霸陵美酒出来。
因为是自家人吃,段知微都挑了些好的部分、羊腿肉、鸡腿肉和五花肉切大块,用花椒、桂皮、生姜、茱萸酱等腌渍了一个下午,而后肥瘦相间的穿在竹签子上,抹一层厚厚酱料,放到铁丝蒙上烤。
黄昏一阵风过把炭盆里的火堆撩高,段知微拿个油刷子给肉刷油,五花肉渐渐变色转成诱人的焦黄,嗞啦往外头冒油。
段知微在现代很喜欢穿一身宽大短袖,在夏天的熏风里约上几个好友去江边的烧烤摊子点上一堆串儿、啤酒和龙虾。
江边的风微凉又舒爽,天空也干净澄澈,星子一闪一闪,一大杯生啤冰爽又甘甜,酒液汹涌着钻进喉咙里,喝下去感觉能解一天的疲惫。
一大盆龙虾裹满了红油与各色香料,把虾头掰开,热辣刺鼻的浓烈香气就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里头的虾肉也是鲜美紧实,最后剩的汤汁也别扔,再下一盘白水面,当凉拌面吃,味道也很棒。
可惜再也吃不到那么美味的龙虾,毕竟这里连辣椒都没有。
段知微一边想,一边颇为遗憾的烤着肉,袁慎己似乎注意到她的情绪不对,握住她的手腕,接过她手中的串道:“当心烫,你忙碌一天了,我来烤。”
蒲桃被茱萸酱辣得嘶嘶吸气,却仍剥了一碟子虾,第一块就喂给段知微尝尝,小狼则默默剥了一碗白胖的蒜给她:“就蒜......香。”
最后她从袁慎己那里得到了烤好的第一根羊肉串,刚举起来,羊肉串上晶莹剔透的油脂就顺着竹签滴下来。
这鲜嫩多汁的瘦肉与滋滋冒油的丰腴肥肉一起咬下去,与之前腌渍入味的孜然、胡椒等香料丰富的口味相结合,段知微觉得这美味在自己舌尖上跳舞。
她鼓着腮含糊一声:“若有辣椒粉便更妙了。”
袁慎己从未听过辣椒粉这种调料,以为她又是从哪本古书上听来的,却仍然接话道:“香料是吗?待得空了我去西市问问胡商去。”
她觉得好笑,又很感动,忙拉他:不必了不必了”
袁慎己低头认真烤肉,眼睛垂下看上去沉静又温柔;蒲桃和小狼在疯狂吃烤串顾不上说话;右边的段大娘已经饮得有些微醺,醉醺醺倚着阿盘哼唱小曲儿。
李衡跟陈桂芳为“烤韭菜到底要不要加糖”吵得热热闹闹。
段知微再看一眼天空,层云散尽后,几颗星子如碎钻缀满夜幕,一阵熏风拂过她耳边的蔷薇花。
她突然觉得这氛围很不错,歪头靠到袁慎己肩膀上。
袁慎己烤肉的手一顿,侧过头压低嗓音问道:“怎么了?莫不是也喝醉了。”
她摇摇头。
任由这熏风中的暖意裹住全身。
“袁慎己。”
“嗯?”
而后她开口:“我只是觉得幸福罢了。”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阿梨的身世小狐狸啊,你……
阿梨这些日子骗吃到了醉仙楼的炸芝麻羊肉、金玉阁的金钱团鱼、段氏食肆的荷叶鸡还有岭南阁的蜜炙水脆油,一身狐狸毛比水脆油还要油光水滑,藏在衣袍里的尾巴翘得老高,正是个得意洋洋之时。
今日他又故技重施到了宣阳坊北街一家专卖烤肘子的店,那店家原先是个猎户,一脸凶神恶煞不是个好相与的,哪儿容得他撒泼打滚,拿起刀便要跟阿梨单挑。
店家的夫人是个爱算计的,这几日与其他肆主一通气,都知道有个七、八岁的小郎君打着迷路的旗号一路骗吃骗喝。
她眼珠子一转想给阿梨些教训。
他们家后院养着两条凶狠的猎犬,那猎犬每日都要吃半盆生骨肉,背上的肌肉遒劲如同铁疙瘩,一身粗糙的皮毛,一脸凶相。
店家娘子瞬间有了计较。
她假意亲切的走到前厅接过阿梨手中的布袋子道:“后院的窑炉里烤了新一批蜜汁肘子,我现在去给你拿。”
阿梨鼻子灵敏,已经闻到了醇厚馥郁的肉甜香,他两只耳朵在风帽里开心抖了抖:“那我便在此候着了。”
很快店家把裹的严严实实的袋子递给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后院的肘子都在这儿了。”
阿梨一背,觉得特沉,但是想想美味的蜜烤肘子,咬咬牙背上了那个巨大的包裹,跟店家道谢后缓慢离开。
今日下过雨,土地终于不是滚烫的了,不过他赤脚走在地上不小心踩到了水洼,两只脚丫沾了泥水和落叶,黏黏糊糊的。
不过今日的肘子真沉啊,那好心的店家真舍得给。
他用力拖着袋子艰难往前走,胸口的旧伤疤被袋子压得隐隐作痛,那还是腊月时候,他跟路边野猫野狗抢食时候留下的。
他恍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在终南山的洞穴里头,无忧无虑等着娘
亲阿姐打猎回来的日子。那时娘亲总会叼着山鸡归来,阿姐用尾巴替他遮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