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言归
虚空,污染,黑潮,天外的灾厄,人皇氏的预言……四百年来的筹谋,千百年来的坚守。那些已知的、未知的信息灌入宋从心的识海,如无数冰冷审视的眼瞳。
他递予宋从心的,是姜佑为人的所有。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
宋从心死死掐着姜佑的手,手背青筋暴起。在神魂将要撕裂的剧痛中,她额间金光突现。彼世的记忆奔涌而来,与姜佑的神识两相冲撞。那些铭刻在人字碑上的名字,那些黑暗时代中摸索前行的人——究竟是何等宏大的愿景,才对得起这些人的一生?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宋从心吐出一口冷雾,嘴唇不自知地颤抖,“……我想,我仍然,会去人间筑一座城。”
识海深处的人字碑金光大绽,心守誓言推拒着外来的污染。永留民的意志被属于人的灵性裹挟,两相交错,似携手跳了一场和而不同的舞蹈。
宋从心无法预知未来,她当然会衰老,会疲惫,会受伤,会心灰。但她目睹了彼世的自己,即便没有天书,清平依旧头也不回地走入了那个长夜。清平铭记了拂雪的名字,拂雪见证了清平的一生。她知她,她亦知她。她们知道自己无论踏上何种道途,最终都会做出一样的抉择。
——相信人,爱着人。
即便剖开这个族群自私的血肉,见过人心鲜血淋漓的毒瘤。她依旧相信,人性的光辉能点亮天空。
所以,她仍会去人间,筑一座城。
姜佑松开了手。
污染被人字碑清退,知识被天书承载。宋从心向后仰倒,被快步上前的灵希扶住。姜佑拔出没入他心口的脊骨剑,片刻的沉默后,将其放入宋从心的手中。
[那些已经燃烧的生命,已经付出代价的魂灵,又将何去何从?]姜佑起身,望向浩浩荡荡的若水,似在询问,又好似在自言自语。
弱水河畔,千手千眼千面的佛陀睁眼,开口便是梵音天来:[吾将驻足于此,传智光于万世。苦业不尽,誓不成佛。]
宋从心怔然抬首,却见那千面佛陀的手中捧着一颗佛首。那熟悉的眉眼,分明是故人的模样。宋从心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就在这时,灵希突然上前一步,像宋从心
先前对她所做的那般,错身挡在了师姐身前。
[吾记得你,灵希。]姜佑说出了灵希的名字,[你是吾之子民恶意的产物,为寻求天剑陨落之法,祂们创造了你。你本是‘祂’的容器,集人、妖、魔三族血脉与劫浊于一体。你以人性之恶为食粮,却意外生出了人的灵智。灵希,你为何来此?]
你为何来此?宋从心不久前便问过灵希相同的问题。
“……我将前往虚空。”灵希抬头,注视着姜佑,“我会成为神舟最后的防线,为这片土地上的生灵争取时间。”
宋从心闻言一震,她下意识扯住了灵希的长衣,却被灵希反握住了手。
灵希没有回头。兰因叔说得不错,就像她无法阻止师姐奔赴大义,她的道途也注定只能一人行走。灵希从不畏惧死亡,亦不恐惧孤单。但她害怕自己这一回首,便会像走下神坛的明尘一样,再不能将自己铸进无血无泪的神像之中。
灵希此话一出,灰影便转动头颅。姜佑的目光第一次落在了灵希的身上,好似这具非人的陶俑突然有了值得他瞩目的光亮。
[因恶意而生的灾厄之子,最终却选择站在人族这一边吗?]姜佑问道,[从人世流水中淘洗出的记忆里,吾知道尘世吝于给予你善。你生来便携灾厄而生,又以人心恶意为食,最后却要为守护这样的族群牺牲至此。灵希,这值得吗?]
“我相信师姐。”灵希冷冷道,“冥神,你也不必多言其他。我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不同面孔的人。正因为比任何人都了解人心之恶,所以我才敢如此承诺。若一个族群必须完美无缺、纯粹美好才有存续的价值,那我不会说这样的话。毕竟生存本就是狼狈至极的摸爬滚打,活得不够体面从容,也没有办法。
“认清人族的本质,去守护一个并不完美的种族。这,便是我做出的选择。”
灵希深吸一口气:“所以。”
[所以?]
“你应当给我师姐,筑一座城的时间。”灵希认真道,“我能为她争取改变命运的时间。”
姜佑闻言,轻笑。他俯身拾起自己的残损的重剑,道:[不。]
灵希瞬间警惕了起来,她斟酌着是否要抢先出手,却听姜佑道:[吾决定,择你作为吾之遗体。]
姜佑这般说着,不等灵希回答,他突然并掌。姜佑灵魂所化的重剑在他掌中崩裂,剑身碎作万千流火。他出手,速度快如闪电,烈火如枪贯穿了灵希的胸膛。宋从心骇然色变,拔剑欲斩。刹那间,姜佑与灵希错身而过,摁住了宋从心握剑的手。仅这一瞬的阻隔,奔涌的烈焰便完全融入灵希的躯体之中。
灵希捂着心口单膝跪地,喉中如拉风箱般不住地喘息。她听见师姐急唤她的名字,抬首,稠艳的金瞳竟涌出一线猩红。
几乎只是须臾,灵希便堕仙成魔。
宋从心反手拔剑砍向姜佑,黄金假面一分为二。断成两截的面具滚落在地,姜佑形影虚浮一瞬,却仍不动不摇地站着:[她不可飞升,从此只能留在人间。]
“为何?!”宋从心压着嗓音,几乎忍不住愤怒的战栗。
[她将成为吾的眼睛,成为吾活在人间的遗体。]姜佑消亡在即,在这一缕人性将要泯灭的最后一刻,他做出了一个影响族群的决定,[她将留在你的身侧,见证你的道,见证你的人间。而若有一日,你背弃了自己的道途,她也将成为吾之道基,成为吾出鞘的利剑。]
姜佑偏头,望着雾海深处破碎的天空。那缓缓渗入的黑水中,有几只蝴蝶自幽微而生,其形态虚实交替,宛然如梦。
一只微小的灵蝶落在姜佑的额间,穿越虚实的光影,他仿佛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他看着金色的苇荡,阳光洒落下来,像一丛丛静谧燃烧的火。他喜欢站在若水河岸上,远眺对岸的田野。
站在芦苇丛中,他仿佛也在燃烧。
皮肤黝黑、笑起来时一口白牙鲜亮的女子小跑而来,往他鬓间簪了一支雀鸟的翎羽。他记得她,擅长育虫的苗巫,她发现并培育了蛰,终其一生都在寻找能让族群齐心协力的方法。后来,她留下了粗略的“集群”筹划,她的后人带着她的遗志,走向了雪山。
那个坐在河边总是紧拧眉头、显得忧心忡忡的中年男子,甩着半天也钓不上一条鱼的竹竿。这是负责布局落子的阴守安。他所有师长中,阴守安最为严格。他时常将谏言与规矩挂在嘴边,却又在苗巫偷偷摸摸抱他出去玩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阴守安不能看他的脸,一见便拂袖而去。他也不知道转身时,背对他的师长是何种神情。
抱着一柄长刀倚在树下、睡得七晕八素的男孩,是他童年的护卫以及玩伴。后来请命前往东海,客死他乡。他记得那道寡言的影子并不是擅长权谋之人,每次阴守安授课,他都要困得东倒西歪。姜佑不知他在东海经历了什么,遭遇了什么。那样一个不擅权谋的人,最后竟用一记毒计将氐人困死深海。
稻田中那位扎着红色丝巾,唱着古老巫祝之歌的女人是谁?她温柔地笑着,俯身接过孩童递来的野花。那花后来长在她的眼眶里,
她也再不能于田间起舞。啊,他想起来了……那是为了推行“予翅”计划,而不惜畸变自身的女丑。
姜佑看见许多身影从自己身旁走过,融入那片凄清的苇荡。
苇絮飘扬而起,被太阳点燃。
若要燃烧珍爱之物方可换取一线的光与热,那当族群跨越生死、抵达彼岸之时,他所爱的一切又在哪里呢?
[自吾诞生伊始,便一直在做这毫无希望之事,从生到死。]
[拂雪。]姜佑凌虚御空,将要飞往高处时,却蓦然回首,[吾将向你,让步存续。]
宋从心撑起灵希的身体,闻言,便是一怔。
姜佑话音刚落,霎时间地动山摇,天倾地覆。
震耳欲聋的巨响自脚下传来,浓雾散去,宋从心看见了永久城,看见了逝者的神国。
青铜巨木贯穿天地,十绝殿内的九曲回廊寸寸崩落,覆有翼膜的“建筑”拔地而起,竟是一段庞大狰狞的龙骨。随着巨龙的游动,繁华诡谲的神国坍塌倾毁,浮土与碎石因失重而悬于天际之间。沉浸在桃源乡中的黎民茫然抬首,随着国土的崩塌,化作一颗颗上浮的光点。
城池崩溃瓦解,独城池正中的青铜巨树伫立不倒。如神话传说一般,巨龙席卷着烟尘砂砾,顺着巨树而上。
但与得道飞升的神话不同的是,祂穿过城池的废墟,奔赴的却是众生的低谷。
那通天彻地的巨龙,远远望去好似一段笔挺的脊骨。
[诸君,请随吾一道。]
姜佑的话语自天际传来,霎时,万千骨鱼离水而出,振翅高飞。祂们盘旋群聚,追随着巨龙投射下的暗影。祂们拥护在龙骨之侧,似骸骨长出了鳞与血肉。祂们随同君王奔赴虚空,看似飞往苍穹,实则潜入深底。可此举并非是为了打破囚笼,而是将自身填入虚空,以脊骨之身承载起残破的神舟。
[船的使命是驶向远方。]
姜佑在虚空裂隙前驻足,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搁浅的神舟。
他怎会不爱这片大地上滚烫的血肉?
[吾来作神舟之脊骨,吾来助未来——扬帆起航。]
第362章
神国崩毁,地域倾塌。
落足点崩坏之际,一双金色的佛掌托住了宋从心与灵希。慈悲的佛陀垂眸,朝灵希吹出一口气。
险些被引动劫浊的灵希借这一口生气缓过劲来,她勉力站起,将不断溢散的魔气收敛入体。宋从心眼睁睁地看着她仅有金丹期的修为不断暴涨,从炼气化神境连跨两个大境界,直接步入炼虚合道的大乘期。但宋从心并不为师妹的修为提升而感到高兴,反而是灵希宽慰似地拍了拍她的手臂。
[吾送尔等离开此地。]佛陀说道。
宋从心从未能改变灵希命运的悲愤中回神,她转头望向千手千眼千面的佛陀,试图从中找到更多属于梵缘浅的痕迹:“……那你呢?”
佛陀微笑不语,祂声音似从远方传来,千人万声,宜男宜女:[吾立下三大宏愿,一愿神舟死生有序,二愿智光遍照三界,三愿苦业有尽时也。如今冥神之国崩毁,尚未转化的魂灵无所凭依。吾将在此引渡众魂,助祂们重入轮回。]
“可是……”宋从心下意识想要阻止,话语却又止在舌根。宋从心自己就是坚定行于大道的人,她知道再多的劝阻之语对她们而言皆是枉然。但想到从此将与友人分隔两界,友人再也不能以人类之身行走人间,宋从心难免伤怀。
[去吧。]佛陀轻声劝诫,祂自汹涌澎湃的若水中舀出一叶破损的扁舟,掌心一拂,扁舟便复原如初,[吾已窥得楚檀越所在,加之神国中的生者,吾将送他们一并离开。]
宋从心扶着灵希登上小舟,佛掌轻轻一推,小舟便摇摇摆摆地飘远。
[去吧,吾友。]佛陀含笑并掌,[你的道在人间,日后虽无法同行。但你我殊途同归,此心同在。]
由净初主持赠予的佛珠幻化而成的小舟,不仅能在鸿毛不浮的若水中载人,还能在虚空中行船。宋从心知道友人心意已决,只能目送友人停在原地。远处是混沌无光的虚空,脚下是正在分崩离析的城池。茫茫若水中,佛陀于莲台静坐,似要入定到地老天荒。唯独佛陀怀中的佛首,那属于友人的眉眼仍在微笑。
就在小舟将要行远之时,远方却有一道影子飞驰而来。宋从心凝神望去,却见一身着白色袈裟的禅修踏水而来。他每行一步便从手中扯下一颗菩提子丢于水中,菩提入水成莲。他一路行来,遍地生花。宋从心认出来者的身份,但她还来不及叫破,梵觉深便纵身一跃,飞至佛陀的莲台上。
“阿弥陀佛。”
梵觉深并掌,默念佛号。他身后幻化出巨大的法相,那同样是一樽佛陀。然而这樽佛像却通体青黑,身披烈焰。此法身有六臂三面,从不同角度望去皆是正颜。三面分别为怒目面、威严面、哭泣面,六臂分别持有利剑、宝弓、金索、金轮、钺斧、金刚杵等法器。与一旁通身智光的金佛相比,梵觉深法身一现,便是滔天恶煞之气。
禅修之中能成法身者无一不是醒觉者,堪比道门大能。但,即便宋从心不通佛法,她也能从这樽法身的恶相中判断出梵觉深修行的绝非慈怀之道。
梵觉深与梵缘浅这对师兄妹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因果,苦刹之行,梵觉深也没有伤害梵缘浅的意图。是以见佛首只是注视着来人,没有其他动作,宋从心便没有出手。可下一秒,梵觉深身后的恶佛却突然抬手,一把抓住梵缘浅的佛首,生生将佛首的一只眼睛挖了出来。
宋从心的心脏瞬间蹦到了嗓子眼上。但梵觉深一击得手便迅速撤退,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物,竟是将挖出的金光塞进了那物什中。
做完这一切后,梵觉深一托一甩,那物什便远远地朝宋从心飘来。宋从心连忙扶着灵希坐下,伸手去接。
入手温软,皮毛水滑——宋从心低头一看,团在怀里的竟是一只额生金纹的白色幼兽。
“我取佛首一目,附在这谛听幼崽身上,劳你将她带回人间。”
梵觉深的声音远远传来,他驻足于若水,身后青黑的恶佛与千面金佛相对而立:“此兽人间已绝,女丑令其再现。但许是秘法所致,虽有躯壳却无灵智。纳神佛一魂,许是命也。谛听能辨万物,擅听人心。缘浅的道不应止步于此,她需遍行人间,观众生之业。你可将她放归山林,也可将她送回禅院。”
“……”宋从心抱紧了怀中酣眠的幼兽,问道,“觉深佛子,不与我等一道?”
“不了。”梵觉深微微一笑,他面容掩盖在半张面具之下,却仍粲然生光,“我行杀戮之道,代偿众生之业。我与缘浅同守这若水河岸,定不让恶鬼为祸人间。”
宋从心望着一青一金的两樽佛陀,神国中溢散的魂灵失去归宿,循光向无何乡而来。众魂渺渺无依,佛子与他们同在。
宋从心沉默良久,朝若水河岸深行一礼。
随后,她转身,朝人间而去。
……
扁舟划过星空,将一切纷争抛诸脑后。轻舟所过之处,空间泛起金色的涟漪。
宋从心坐在船头,闭目入定。灵希在另一头调整吐息,巩固自己尚不稳定的境界。经历了一场险死还生的恶战,两人都狼狈至极。宋从心虽在清平的帮助下还阳,但三火不稳,残骨支离。相较之下,灵希受冥神给养,稳定境界后便脱胎换骨,登临顶峰。她身周的气息深如渊海,竟有融于天地之相。
一切尘埃落定,未来还有更艰难的路要走。但至少此时此刻,她们能享受这一段来之不易的平静。
察觉到灵希收功,宋从心也睁开了眼眸。
“……师姐。”灵希喃喃轻唤。
灵希入魔后,魔气于她眉间聚作魔印,凝成一块黑色的结晶。一旦她催动魔气,魔纹就会爬满体表,令世人知晓这是被天道所弃的魔修。除此以外,灵希的发尾沾染了不详的血色,纯粹的金瞳也化作更为滚烫的金红。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