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言归
酉时已过,楼船收了锚,重新起桨。船舱内明灯如昼,窗外月色凄清,照得江河水光粼粼。
有妆容精致的歌女登台,红唇一启,伴着丝竹之乐唱起了苍凉的小调。
宋从心持着茶杯仔细地聆听,她发现歌女唱的竟不是一些歌颂风花雪月、男女情爱之事的曲子,而是一首描述曾经位于陌州的一个小国的兴衰史。歌女扮演的戏角儿是亡国的公主,她深爱自己的国家,爱那自绿洲中萌芽的文明,爱那风沙中永不屈服的生命。但是也正是因为深爱,外出游学的她也看见了国家日落西山、岌岌可危的境遇。
然而这首歌根本就不是什么公主力挽狂澜的传奇话本故事,而是公主作为一名背井离乡的游医行者,记录下自己的国家由盛至衰的全过程。
宋从心听了几句便不禁眼角一抽,不知真意的人或许只会把这首歌当成一个悲哀浪漫的故事。但听得懂的人却能发现,这段唱词不仅以这个国家为鉴阐述了目前还在凡间盛行的诸侯分封制的弊端,甚至还夹带私货讲述了君王与贵族为小利而毁了自己基本盘的事例一二三四五。
不仅如此,编曲者还以游医公主的视角把一些控制瘟疫与赈灾的手段写进了歌词里,变成了朗朗上口的童谣……涉及政治方面的唱词诘屈聱牙,到了这一段却突然变成三岁小孩都能听懂的白话文。只能说,编写曲谱的人很有想法。
就着音乐,众人推杯换盏,陪酒客们各个博闻广识、才华横溢,无论客人提什么话题,他们都能恰到好处地接上话。就连宋从心这格外沉默的一桌,陪酒的壮汉也豪气冲天地饮着酒,半见温声细语地介绍着第一次到来的客人需要注意什么,同时将一些暗语告知于她。
即便宋从心等人鲜有回应,酒席间的气氛也温淡柔和,不会显得僵硬尴尬。
酒过三巡,隔壁桌有个豪商似乎喝大了,嘴里说话不干不净,错将身边的陪酒客当做了妓子。
宋从心抿了一口茶,她已经大致猜到了“人间痴绝处”究竟是什么地方了。
虽然半见没有特意点醒,但若有人把这里当做风月场所,那真真是不要命了。
宋从心三人有幸看到了半见变脸,只见这位即便楚夭提出无礼请求也依旧笑意盈盈的女郎突然敛了笑。她道了一声“失陪”便起身离席,在半见挑帘而起的瞬间,整个大厅都响彻着整齐划一的起帘声。
戏台上的曲儿还没停,歌声婉婉,江水荡荡。
俊丽的公子与娇媚的女郎掀开那层柔弱无骨的美人皮,底下掩盖的全是蛇蝎的骨。他们仍旧笑着,可那笑容却在亮如白昼的灯光下显得阴森而又可怖。
于是很快的,这位豪商便被人温柔地堵住嘴,像只死猪一样地拖下去了。
与那豪商同行的人酒都给吓醒了,隔着纱帘,宋从心能听见人的额头触地时咚咚的响声:“饶命啊,饶命啊!那个蠢货是第一次来,不晓得规矩!我、我都跟他说过了,但那蠢货喝酒上头,连自己亲爹亲妈都忘了!”
宋从心听见几声低笑。
“客人安心,痴绝城不是容不得他人犯错、不讲道理的地方。”只听半见温柔道,“代价我们自取,教训也是。放心 ,我们的规矩,他日后会铭心刻骨地记住的。”
半见的话语就像一阵穿堂而过的冷风,刮得所有人心尖一颤。
戏台上的歌女还在唱着凄美的小调,她已经唱到了王国的覆灭,公主披着斗篷奔向茫茫黄沙,那是“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的凄凉。台下发生了什么,台上的人却仿若一无所知,她自顾自地唱着慷慨激昂的悲歌,嗓音已带上杜鹃啼血般的嘶哑。
歌女一曲唱罢,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就在众人还沉浸在最后直冲云霄的高音中,低垂着头颅跪在地上的歌女却忽然动了。
“苍”的一声,她反手拔出腰间的匕首,剑刃朝下,仰头高举,竟以一往无前之势猛地刺向自己的心口。
席间的客人没料到她有如此举动,顿时乱成一团,有人发出了惊恐的叫声。
千钧一发之际,众人只听见两道利落的破空之声。“啪”,一个横空飞出的茶杯击中了歌女手腕上的麻穴,令她手中镶满宝石的匕首脱落;“叮”,匕首好似被什么无形的气力击中,旋转着飞落台面。
席间的薄纱被人扯落,化作一道匹炼,捆住歌女的双手后飞上横梁将之吊起,制住了歌女疯狂的举动。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茶杯自空中落下的瞬息之间。
戛然而止的寂静中,击中歌女手腕的茶杯在戏台上滴溜溜地打了个转,一时间,船舱内安静得只能听见茶杯滚动的声响。
在这犹带余温的茶杯即将滚落戏台摔得粉身碎骨时,它被一只柔荑给接住了。
方才出手的郎君神情如常地拽着手中的薄纱,那群长相格外出众的男女中则分出几人走上戏台,去搀扶那双手被缚、低垂着头颅的歌女。
“阿兰,你怎么又唱疯了啊。给城主知道了,下次便不让你登台了。”他们嬉笑着,仿佛习以为常。
歌女被带下去了,其他人四散开来,重新入席。他们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三言两语便将气氛重新炒热了起来。
只是捧场附和的人,此时无声无息地调了个个儿。
持着那只茶杯的半见莲步轻移,笑着撩起纱帘,温声道:“三位要再来一杯茶吗?”
掷出茶杯的宋从心摇了摇头,方才弹出一道指风的梵缘浅也摇了摇头。
她们都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果真是……人间痴绝处啊。
第106章
这世上最暖人心的,莫过于烟火。
烟火让人想起食物,烟火让人想起人家。即便斗转星移、时过境迁,仍有一些记忆与画面会铭刻在灵魂中,成为一种触动心灵的本能。
从楼船步入港口,映入众人眼帘的一幕便是万千灯火升空。无数精致玲珑的天灯飞上夜空,被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着,上下浮动地停留在天幕之上,如一颗颗落入凡间的星辰。自港口而始,繁华的街道便如铺陈开来的金色绒毯。熙熙攘攘的人群与热火朝天的景象,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是误入了凡间界某个地方的庙会。抬眼望去,到处都是云鬓花颜、结伴出群的少女、风度翩翩的公子与衣着华贵的富商。
乐声盈耳,笑语不绝。此情此景,当真让人想起辛弃疾那首《青玉案元夕》。
“……咸临国附近没有这种港口啊。”楚夭看着周围热闹的景象,却只觉得心里发毛。
她下意识地靠近安全感最强的宋从心,娇俏地挽着她的手臂。
“……”宋从心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般亲近过了,无论是宗门内稳沉可靠的大师姐,还是行走在外孤光照雪的拂雪仙君,她在别人眼中都是颇具疏离感的存在。虽然有些不太适应楚夭的自来熟,但宋从心不讨厌这种类似前世闺蜜之间黏糊的举动,便也随楚夭去了。
和三人预想中的不同,这座以“痴绝”为名的城市并不是什么纸醉金迷、穷奢极欲的销金窟。行走在街道上,街道巷尾随处都可看到吹糖画的、卖糖葫芦的、捏泥人的、做各种特色小吃的……小贩的吆喝与少年人的嬉笑声不绝于耳。街上行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人穿着富贵,有人衣着朴素。但在明亮的灯火之下,那一张张安乐的面容无疑会让人想起久违的盛世,只有和平年代的人们,眉宇间才不会有过深的褶皱。
幽州北部这等荒凉之地不可能有如此繁华安乐的城市,但行走在这条漫长的街道之上,依旧让人感受到一种源自红尘的暖意。
楚夭被路边一家为名“王婆包子铺”的香气吸引,跑去买了三个包子,分了宋从心和梵缘浅一人一个。修士不食凡尘烟火,但偶尔满足一下口腹之欲也没什么。宋从心见楚夭咬了一口松软的包子皮,竟露出了魂飞天外般的神情。
怎么了?有毒吗?宋从心心生警惕,她捏着包子,正准备上手给楚夭来一套专业的催吐。一旁的梵缘浅也看向了楚夭,虽说修士不惧凡尘的剧毒,但外道想要害人,可从来都不必用毒……
“……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包子。”楚夭拧着眉头,嘴里的食物还没咽下便又焦急了咬了一口,“太厚吃了,呼哈,唔以前吃的都是猪食吗?”
她被热气腾腾的包子肉汁烫得龇牙咧嘴,抬头看着如临大敌的宋从心和梵缘浅,不明所以地道:“泥萌不次吗?不次阔不阔以给我?”
宋从心紧绷的身体突然又放松了下来,她看似冷淡实则泄气地低头咬了一口包子,心想,谁能想到呢?梵缘浅这个靠谱的队友与她这个看上去还算靠谱的人之间不过是多了一个楚夭,整个团队的氛围就谐了起来。
漫不经心的第一口咬下去,宋从心便知道楚夭为什么会这么说了。
在宋从心的前世,现代工业化的食品制造以及廉价的香精料为人们提供了多样化的食物与各种丰富的味道。与这个连盐都未曾提纯、多多少少带着些苦味和涩味的时代相比,宋从心几乎可以拍着胸口说自己上辈子过的日子连许多国家的天子都无法媲美。但不管是前世今生,宋从心都觉得这真的是自己吃过的最好吃的包子了。松软且柔韧甜香的面皮,滋味醇厚且肉汁丰盈的内陷,只一口,连修士早已麻木淡却的味蕾都被唤醒。
宋从心回头,看向那家“王婆包子铺”,摆着小摊的是一名面相严肃、右手缺了两根尾指的老婆婆。蒸笼氤氲着雪白的烟雾,她梳着一丝不苟的斑白发髻,自带苦相的覆舟唇紧紧地抿着。虽然她年事已高,但手下揉着面团时,其眉宇间却藏着一股年轻人都少有的神气。
无端中,宋从心竟能从那张苍老的面容上看出几分向道的虔敬。
她端详了半晌,突然转头去看街道两旁的其他小贩。包子铺的旁边便是画糖画的“蔡糖灯”,只见那瘦削的老头提着小小的铜炉在火上上上下下,抬手动作看似粗放,落下的糖汁却粗细有度,连绵不绝,没过一会儿便画出了一匹神骏的马儿,递给了一旁苦苦等待的孩童;街角的对面,瞎了一只眼睛的青年正捏着一块黄泥巴,灵巧的十指飞快地,几乎只能看见残影,也不见他有其他什么工具,一个精细的泥人便逐渐成型。
宋从心极目远眺,远处灯火阑珊之处,“痴绝城”的石碑安静地林立在光影的暗处,让人看得有些不分明。
“这里的商贩都是痴绝城的人吗?”
“是的。”随侍一旁的半见笑道。
“原来如此。”宋从心平静道。痴绝城中尽是痴绝人,这倒是很合理。
凡人寿命短暂,数十年的光阴只为追求将一事做至巅峰,这当然能被称为“痴绝”。
宋从心伸手摸向怀中的粟米珠,从中取出一物,随意地挂在了腰侧。
半见看见这件事物,浅笑盈盈的表情顿时破碎,她面色惊变,竟是膝盖一弯便想跪下:“您——”
宋从心吓了一跳,她本来也只是抱着
侥幸心这么一试,没想到半见的反应居然这么大。她眼疾手快地搀扶住了半见,没让她真的当街跪下去:“我想与你们做一桩生意,交易之物却并非金玉,可否请你为我等指引一下明路?”
“当然,尊敬的阁下。”半见被搀扶着站定,眼角的余光却还克制不住地往她腰侧的佩物上瞥,“请您随我来。”
梵缘浅拉着还对包子铺念念不忘的楚夭跟上了宋从心,三人被半见带着偏离了主干街道。痴绝城内灯火通明,不存在偏僻昏暗的巷角,但随着半见越走越深,人流越来越少,出现在三人眼前的建筑风格也开始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我以为先前看见道士和尚帮人调解爱恨情仇已经够离谱了。”楚夭一左一右地搂着宋从心和梵缘浅的手臂,将自己挤在中间汲取一些稀薄的安全感,语气复杂难辨道,“……但我真的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跟和尚和道士一起来逛勾栏。”
宋从心:“……”
梵缘浅:“……”
“勾栏瓦舍”本意其实并不是风月场所,而是指修建在楼阁旁侧的栏杆平台,那通常是戏子唱戏的地方。“勾栏瓦舍”一词原本指代的也只是娱乐场所,但因为这个时代的戏子地位不高,再加上一些寻欢作乐之人为了自身颜面而乔装粉饰的“风雅”,这个地方在民间便逐渐风月化。
此时三人行走的这条街道,热闹程度更胜先前那一条街道。而且行走其间的多出了许多精心打扮、容貌姣好的郎君与女郎,这些人给人的感觉和船上的那些人十分相像。虽说心正之人不见淫邪,但风月出身的人和寻常长得好看的美人终归是一些不同的地方。
他们的美不仅仅在于皮相,体态、举止、神情、话语,所谓的一颦一笑皆是风情,背后往往代表着大量的训练与汗水。他们已经将“表现美”的技能浸入骨髓化为一种肢体的本能,就连一个抬手撩发的举动,眼波流转之际都显得无比勾人心肠。
这些人将“美”视作一种武器,恃美逞凶,几近猖狂。
……宋从心三人行走其间,就像强行挤进橘子里的蒜瓣儿一样,不说独行特立,但也绝对格格不入了。
宋从心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扫射过来的似有若无的目光,被这么多的蛇蝎美人盯上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但宋从心的心法已至“慧剑悬心”之境,情绪波动起伏越来越少。即便被人这般打量,她依旧气定神闲,心无旁骛,哪怕楚夭已经快要整个人挂在她的身上了。
“方才走过去的那个姐姐可真好看……”楚夭恋恋不舍地张望,“美得张狂又理所当然。唉,你们长得也好看,但太素了,都不是我的菜啊。”
“……”宋从心有那么一瞬很想把她撇下。
三人本以为半见会将她们带进某座建筑,却没想到她邀请三人直接登楼,环着楼阁外侧的长梯向上,最终在一间蒙了一层薄纱、视野极好的露天雅间中坐下。从高处往下方望去,宋从心才发现此处的街道竟呈现一个半拢的环形,正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戏台。她们所处的雅间是一处宽敞的亭子,四周挂着天水碧色的轻纱。拂面而来的风凉爽舒适,一旁的桌上摆放着水果与茶点,边角处的炉上还染着清淡雅致的香。
“诸位贵客来得正巧,今日正是‘斗魁日’,这可是三月才有一次的盛典啊。”
待三人入座,半见不见了踪影,一个满脸精明、眼眸细长的青年前来招呼她们,一位粉衣女郎抱琴而来,一位青衣丽人为她们烹水煮茶。
千金一两的“西子”盈盈入杯,如一泓覆雪的翠水。青衣女郎十指纤纤,奉茶递上。然而连正道魁首泡的茶都喝过的宋从心没有对此生出什么感想,只是颔首接过茶杯,问道:“斗魁日为何意?”
那精明的青年穿着绣有铜钱的长袍,笑眯眯地解释道:“是我们这儿最好的角儿登台献唱的日子。”
宋从心想说自己一行人并不是来听戏的,但是话未出口,她便生生忍住了。
倒是楚夭,对这位“最好的角儿”很感兴趣,向那位青年询问道:“你们这儿最好的角儿是谁呢?”
青年笑呵呵地打着太极:“客人一会儿就知道了。”
楚夭:“那你们角儿唱的是什么曲儿?”
青年:“这要看那位的心情了。”
楚夭:“……那你们角儿是男是女的总能说了吧?”
青年:“呵呵,那位的事,谁知道呢?”
青年一副脾气很好但油盐不进一问三不知的样子,楚夭泄了气,坐回席位上开始掰手指玩。
青年打发了心事都写在脸上的楚夭,眼角的余光却状似不经意地瞥向一旁阖目静坐的马尾女子。这位携带那位信物而来的客人才是青年的重点关照对象,但很可惜,对方问过一句后便一直闭目养神,此地繁华于她而言皆不入眼,她仅仅只是沉默端坐,就仿佛离世俗很远。
青年身为此地的管事,惯来便是个擅长察言观色之人。即便他根本看不出对方易容的痕迹,他也认定了此人展露的面容并不是对方的本面。
否则那位又怎会对颓废无能之人另眼相待呢?
“我名‘东方既白’,诸位若有需求,可随时唤我。”青年浅笑告退,只留下两名女郎在此随侍。
粉衣女郎弹奏着舒缓柔和的乐曲,青衣女郎也没有开口说话,这间露天的包厢内隔绝了下方的喧嚣,让人浮躁的心绪都逐渐平和了下来。
——直到,戏目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