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拂剑去
拼命吐出一个个婴灵的喜乐神面具, 被这一敲,抖得更厉害了。
师娘仰着头, 望着越来越多的婴灵,听到呜呜咽咽的哭泣声,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每一次许愿仪式,用一个婴灵换取三个愿望时,她有过不忍, 但次数多了, 不忍之心也就淡了。
婴灵本就是早夭的幼儿,大部分话都不会说,刚生下来没多久就暴毙了。
既然都已经死了,为什么不能物尽其用,让活人过得更好呢?
抱着这样的想法,师娘从不认为自己是邪魔外道,也从来没想过,还有与婴灵重新见面的一天。
这些孩子不会说话, 也忘了怎么哭,在喜乐神面具里待久了,脸上也戴了张不会变的笑脸。
大部分人都不喜欢哭闹的孩子, 尤其是别人家的孩子。
马道录想起了自家必须要抱着才能安睡, 一放在床上就哇哇大哭的小孙女。
陆瑶想起了一到她家, 就翻箱倒柜寻摸好吃的好玩的小外甥。
石一山孤家寡人, 偶尔见到同僚的孩子,也只觉得吵闹。
每一个以为自己会喜欢小孩不哭不闹的人, 在这一刻,望着这群喜笑颜开的婴童,却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些婴童伤痕累累,魂魄被喜乐神面具腐蚀得坑坑洼洼,却好像感觉不到痛,只剩下喜与乐。
师娘是自梳女,每个月都会给街上的小乞儿散些馒头包子。
这些小乞儿或是孤儿,或是残疾被父母遗弃,被帮匪捡回去,教了些偷鸡摸狗的手段,混迹在赌.场、茶馆、酒楼等地,靠着扒钱袋、剪荷包、闯空门、钻车底等手艺过活,一旦叫人捉住,就是一顿好打。
而若要他们改邪归正,先不说没有其他手艺生存,身后收分成的老大就不肯罢休。
平时偷不到指定数目尚且要被拳打脚踢,更何况是想脱离掌控,断绝关系呢?
师娘怜惜这些乞儿生活不易,便经常接济他们。
乞儿们总是给她磕头,叫她菩萨奶奶。
师娘以前总觉得,自己并不在乎这些虚名。
今天看到这些婴灵,才忽然感到一阵寒意。
如果那些乞儿知道,自己的谋生手段是把这些孩子的魂魄卖给邪.神,他们还会继续叫她菩萨奶奶吗?
他们会不会吓得再也不敢吃她的东西,会不会不解地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脸上挂着不变笑容的孩子们什么也没问,师娘却像被翻出了心底最深处的恐惧,连连后退,直到后背被墙面顶住,也没有停止。
她不断往后缩,目光掠过一张又一张稚嫩的小脸,尘封的记忆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撕开,孩子们保持微笑的面孔,被记忆里哭泣的脸取代。
有些已经会说话的孩子,曾经乞求过她,不要将自己献给喜乐神。
“那不是虫儿吗?”人皮鼓旁,一道鬼影忽然说,“虫儿,还记得我吗?我是三哥啊。”
被他呼唤的女孩转过头,三岁不到的年纪,是婴灵里年纪最大的之一,看到三哥,她脸上笑得更开心了,虚幻的、缺了条胳膊的小人跑向鬼影:“三哥,你怎么也在这儿?”
跑到一半,喜乐神面具上传来一股无形的吸力,把虫儿吸回了面具附近。
三哥怔怔地看着她身后的面具,又瞥了眼自个儿身旁的人皮鼓,两行眼泪无知无觉地滚下来。
别的鬼向狱卒诉苦时,他没有说话。朱家人喊冤时,他也没有说话。
现在,他朝着李昼,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大礼:“草民莫叔平,伏请薛青天严惩朱府一干人犯。”
再抬起头时,莫叔平已是满脸泪痕,泣不成声:“诸位大人有所不知,虫儿病故之前,某犯了心疾,家中来了一位道长,问她愿不愿将心换给三哥,她虽然活不长了,却能让三哥活下去……”
他哽咽了半晌,竟然说不下去,众人默默望着他,直到他平复心绪。
鬼影用衣袖擦了擦虚幻的眼泪,盯着师娘,继续说道:“虫儿让我多活了十年,可恨的是,她留在我那具身体里的心,被这些夷寇弃如敝履,更可恨的是,我们一家燃了十年的长明灯,却没想到,虫儿早已找不到回家的路。”
莫叔平一字一顿地说:“阁下的忠字,便是写在无辜幼儿的冤魂之上的吗?”
这句质问,犹如一记重锤,令师娘蓦然一震,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
师娘喃喃地说:“我……并不知……”
虫儿却并不明白气氛为何如此凝重,她的记忆停留在了十年前,向三哥望了又望,有些困惑地说:“三哥又犯心疾了吗?不是可以换我的心吗?”
攥着木栏的莫叔平轻轻一颤,接着,一下又一下地朝着李昼磕起头来。
一道轻柔的力量扶起了他。
他一抬眼,薛大人已经出现在了面前。
薛大人若有所思地说:“你可还记得,教你换心的道长是何相貌?”
莫叔平怔了怔,不知薛大人为何忽然问起那位道长。
马镛眉头微皱,看向思考着什么的李昼:“薛道友莫非有所发现?”
李昼点头说:“我有种预感,这件事,也许与你所说的那伙修承负的道人脱不了干系。”
这种预感从何而来,她也说不清楚。
但李昼觉得,应该不是胡乱联想。
她自己还不太自信,马镛却已面色一肃,对莫叔平说:“你若还有印象,务必将那道人模样如实道来,也许……你与虫儿所遭遇的一切……”
说到一半,马镛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
莫叔平并不知道,世上竟然有人,专门拿别人的苦难修炼。
两位大人都提问了,他也就努力回忆起当初那个道人的模样。
陆瑶擅长丹青之术,当即取来纸笔,按照他的描述,将道人模样画了出来。
李昼看了眼画上的人,十年前他还没有跛脚,面容十分俊美,与官山县的崔王孙虽然有些不同,眉眼中却能看出几分相似。
李昼说:“是他。”
马镛闭了闭眼,暗叹一声,吩咐狱卒,将莫叔平带下去,把十年前发生的事,仔仔细细盘问一遍。
莫叔平起先不肯走,求助地望向李昼:“薛青天,朱府用虫儿他们换取荣华富贵的事,就这么算了吗?”
显然,在他心里,在场的大人中,唯有李昼是值得信任的。
毕竟,她要是想,一张嘴,能把整个驷州包成煎饼果子吞了吧,莫叔平想,这样神通广大的人,有什么必要骗他,哄他呢?
李昼看向虫儿等喜乐神吐出的婴灵们,对他们中能交流的一部分说:“朱府用你们供奉喜乐神,现已捉拿归案,你们在转世投胎前,可以将想要的惩处手段告诉我。”
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虽然被吞进喜乐神面具里,魂魄被碾磨吸食,却因为年纪小,以为人人都是这样,习惯了在痛苦中露出笑容。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经历的磨难多么恐怖,也没什么对酷刑的想象力,几个大点的孩子商量了半天,抬起头说:“把他们的房子,拿去救济孤儿吧。”
虫儿看了眼莫叔平,回忆说:“我跟三哥学过,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朱府众人战战兢兢等了半天,等到了这么一句话,抬起头来,看着笑容灿烂的孩子们,久久说不出话。
师娘颓然地靠在墙边,同样没有一句言语。
李昼先说了声:“好。”答应下来,又看向马镛,重复了遍,“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啊。”
马镛眼里闪过一丝不舍,苦笑了声,拱手说:“朱府抄出的银钱,一分不少,全部用于收养孤儿,建养济院。”
缉妖司人人面色复杂,进了口袋的钱,就这么生生被掏了出来。
可当他们对上孩子们的目光,又觉得,哪怕没有薛大人在,这钱,他们也不能拿。
受害者心愿已了,李昼便着手超度一事。
莫叔平没想到,虫儿竟然还能正常转世投胎,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人皮鼓旁的其他鬼影更是激动,那哭诉被叔父卖了的女子,壮起胆子问了句:“他们来世,要去畜生道受苦吗?”
李昼哪知道来世的事,她一边偷偷在《符法全解》里狂翻,有什么对话地府阴差的法术,一边大包大揽地说:“在下向府君知会一声。”
实在不行,烧点纸钱贿赂一番嘛。
连续陪过两个领导,自信心暴增的李昼,人情世故这方面一点也不虚。
女子眨了眨眼,第一反应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什么人敢直接跟地府阎王谈投胎啊?
包括马镛在内,所有人都沉默地望着李昼施法。
她看了看缉妖司众人反应,小心翼翼地说:“大人……”
飘在她旁边的鬼影捂住了她的嘴,战战兢兢地望着眼前的场景。
只见薛大人拿着缉妖使奉上的笔,在虫儿颈后书了八个字:
果斋寝炁八埃台戾*
然后让虫儿闭目趺坐,口中念道:“罪业牵缠,魂系阴司,受苦满足,人道将违,生居畜兽之中,或生禽虫之属,转乖人道,难复人身,如此沉沦,不自知觉,为先世迷真之故,受此轮回。乃以哀悯之心,分身教化,化身下降……*”
随着她的念诵,一扇气象森严的城门,在监牢之中若隐若现,上下左右,皆看不到边界,只能隐约看到幢幡摇动,瘴气弥漫。
所有人与鬼都不禁连连后退,仰望这扇半虚半实的巍峨城门。
李昼拍了拍虫儿,让她睁开眼睛,带上其他孩子们,抬脚往城中走去。
才走一步,忽然感受到一股强大的排斥力,像是有人竭尽全力,对抗她的法术。
孩子们随着城门一起,褪了色一般,缓缓消失。
李昼停在原地,被消失中的城门轻轻推远。
半空飞下一张纸笺,盘旋着落到不明所以的李昼手中。
她低头一看,只见到一行字:
“幽冥鬼府,活人免进。”
李昼刚一皱眉,这行字下方,又浮现出一行蝇头小楷:
“你的要求府君已经答应了,人就不必亲自来了。”
虽然不知道纸条上写了什么,但已从地府城门关闭的速度察觉到一二的马镛默默地想:这位从花果山来的薛宗主,已经到了怎样的境界,竟然连地府都这么忌惮?
他不知道,李昼心里还在遗憾:这地府怎么就不让她去呢?
她还想看看,有没有传说中的生死簿呢。
当然,她只是看看,绝对不会对生死簿做什么的。
心里嘟嘟哝哝着,把剩下与案情无关的鬼魂也都超度了,李昼提起喜乐神面具,走向了另一侧的犬夷人魂魄。
等会儿趁没人再吃回去吧,李昼很有公德心地想,看了眼老老实实的面具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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