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拂剑去
青山中。
拨开树枝、藤蔓与荆棘,艰难跋涉的众人,嗅到了越来越浓烈的腐臭味,看到了泥土中逐渐藏不住的、不知死了多久的臭鱼烂虾。
鱼虾自然不应该出现在山中,情况越来越诡异了。
吕神婆沉声说:“天神的存在本身,就会带来疯狂与混乱,看起来,此地已被天神阴影笼罩,大家小心。”
其他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医女·李昼郑重地说:“好。”
大家:“……”
吕神婆:“……”
谈神医您一开口,就很难再维持这种紧张的氛围了啊。
不知不觉,大家只要一听到医女·李昼的声音,心里的负面情绪就会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看到善心的震撼,没有任何情绪能比这种震撼更强烈。
就在众人心生感慨之时,众人背后,松软的淤泥中,悄然长出了一具泥做的人体。
它贴着墨者殷婵的后背,没有五官的脸蠕动变化,没一会儿,就变得与殷婵一模一样。
殷婵正要跟着众人继续往前走,忽然之间,脑子里失去了“走”这个概念。
她被偷走了“走”,变得不会走路了。
呆立原地的殷婵眼睁睁看着另一个自己,穿过她的身体,仿佛真正的她一般,跟上同伴的步伐。
不要……快动起来……至少要提醒他们,小心那个假殷婵啊……
殷婵张开口,刚要说话,“说”这个概念,也被偷走了。
她不停地张嘴、闭上,不停地摆动手臂,可嘴里还是发不出任何声音,脚始终停留在原地。
下一刻,她的“站”也被偷走了。
她摔在了烂泥里,视线一瞬间被淤泥覆盖,变得漆黑一片。
站不起来,说不了话的她,失去了努力的方向,不知道前路在哪里。
殷婵第一次体会到如此无力的境地,心里充满了恐惧,全身都哆嗦起来,可恐惧之外,更为强烈的愤怒席卷了她,一道严厉的呵斥声在她心底响起:脚走不了路,那就用手,你难道是这么容易屈服的人吗?
颤抖的双手撑着烂泥,身体仿佛随时都会往淤泥深处坠落,殷婵依然竭尽全力,撑起了身体。
一只冰冷苍白的手,一把扶住了她的肩膀,铜钱耳坠微晃,掠过她努力睁开的眼睛。
在这只手扶住她的一瞬间,她被偷走的“走”“说”与“站”,全都回来了。
仿佛那个偷东西的小偷见到警察急忙逃跑,赃物也只能匆匆丢下。
殷婵抹了把湿漉漉的脸,大口喘着气,抬头望向蹲在她面前的谈神医。
绿毛鹦鹉蹲在谈神医肩头,紧张地望着她,见她没事,飞扑上来:“呜呜呜主人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了……”
殷婵坐起身,摸了摸绿毛鹦鹉,蹭了它一身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最先被偷走的是它。
缉妖使鱼妙萝一剑砍翻了假殷婵,看着它重新化作一团淤泥,厌恶地说:“司徒晦究竟要做什么?”
若不是谈神医及时发现,他们恐怕被这些假人全部替代了都不知道。
她跑回真殷婵身旁,帮她和绿毛鹦鹉施了个洁净术。
“这两座山,是我师妹爹娘所化。”
医女·李昼站起身,将谈昭在青丘的所见所闻娓娓道来。
她忽然意识到,想要知道司徒晦要做什么,得先知道这两座青山的来历。
当然,绝对不是因为她记性不好,认出这两座山以后,都不记得告诉大家。
吕神婆凝神倾听,龚道判等缉妖使面露惊骇与动容之色,殷婵握紧了拳头,梅棠和宋刚红了眼眶。
众人都非常理解谈神医为什么直到此刻,才说出这件事。
这是谈神医心中之痛,已经愈合的伤疤,又岂能轻易揭开,真不敢想此刻的谈神医心中会是怎样的痛彻心扉,更不敢想谈神医的师妹知晓此事后,会是什么心情。
李昼看到众人表情,十点悟性也足够她理解,现在她应该感到伤心。
她把这种伤心演绎得惟妙惟肖,眼角一闪而过些许晶莹,嘴角弧度向下,带着一丝怀念地抚过碧绿枝条,仿佛这些树木没有散发出阴森恐怖的气息,而是曾经的一位朋友。
没有掉下来的眼泪最心痛,她甚至知道这时不应该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而只应该点到即止。
夫椒城中,李府。
了尘师太搬来了一摞书,李生和月娘已经布置好了两张小课桌,李大郎一张,李昼一张。
婴儿·李昼看着了尘师太:“老师,我可以提个问题吗?”
了尘师太摸了摸她的头:“直接问吧。”
婴儿·李昼面色严肃地说:“为什么会有死亡呢?”
其实她想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人死了就要伤心。
她可是神医,她其实可以把他们通通复活。
了尘师太思索了一会儿,谨慎地说:“生老病死,本是这世间万物的规律。”
“老师会死吗?”
“会。”
“……娘也会死吗?”
“会。”
婴儿·李昼的大眼睛里,浮现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抽泣起来。
了尘师太把她搂进怀里,轻拍她的后背,心中不停地诵念着经文。
这孩子的好奇心与伤心,演得很真,活像一个人。
可偏偏她又不是人。
对她来说,人的感情与岁月都太微不足道了。
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在引导着她去学习做一个人呢?
这就像让人去学做一只朝生暮死的蜉蝣一样可笑。
可对蜉蝣们来说,这种力量又是多么可敬。
即便无法让人真正理解蜉蝣存在的意义,仅仅让人知道蜉蝣的存在,知道蜉蝣们怎么活的,对这个渺小的种群来说,就已经足够歌颂了。
了尘师太翻开一本书,搂着李昼,念给她听: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这是什么意思?”
“这首诗是说,蜉蝣在日落之时死去,尸体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绚烂而美丽,即便是这样的小生命死去,也会给人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婴儿·李昼点了点头,似乎完全理解了了尘师太的话。
作为老师的了尘师太,却轻而易举看出,她什么都没理解。
即便如此,她没有放下书,而是继续耐心地教下一句: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李昼跟着她大声复读了一遍,她可是个好学宝宝,才不会上课开小差。
月娘端着一盘西瓜,站在小院门口,微笑望着认真读书的李昼,她的女儿,一向是个勤奋好学的孩子。
李生默默摸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她脸颊上的泪水。
她怔了怔,疑惑地说:“我怎么……又哭了?”
龚道判取出了三炷香,与一众缉妖使燃香、诵念往生咒。
烟雾氤氲,渐渐汇聚成一张飘在半空的轻纱,龚道判恭敬地说:“我们缉妖司有一门法术,只需双方都燃起三炷香,辅以相应咒语,便能将彼此所在的场景显示在烟雾凝聚的轻纱上。不知您的师妹,要不要看一眼两位前辈?”
半妖·李昼一听还能这样,连忙向老和尚借了三炷香,念诵龚道判教的咒语。
圆真的心提了起来,不知狐妖要做什么,在半妖·李昼准备时,急忙出门,没一会儿,便唤来了众多武僧,悄悄埋伏在禅房外。
烟雾缭绕盘旋,经久不散,凝聚成的轻纱上出现了几道影影绰绰的虚影。
半妖·李昼起身,与医女·李昼对视。
小狐狸全想起来了:“是你,把我从捕兽夹上救下的好人。”
小神医说:“我也只是受你父母所托。”
她侧过身体,让小狐狸能看见身后郁郁葱葱的青山,枝条在微风中轻晃,像大狐狸安抚小狐狸的尾巴,满山青翠,正如道长身上的青色道袍。
小狐狸把吃剩的一块半莲花酥捧到了青山虚影前,似乎这样就能与爹娘分享。
守在门口的圆真听着二人叙旧,渐渐拼凑起那段尘封的历史。
握着降魔杵随时准备斩妖除魔的老和尚,看看青山,再看看那可怜巴巴的一块半莲花酥,脸色越来越难看,脑子里回想着自己遇到小狐狸以来所做的事,只剩一个念头:
贫僧真该死啊。
第88章 偷盗国运
圆真现在就是后悔, 非常后悔。
狐妖竟是此等豪杰的遗孤,自己却在做什么?
仅仅因为她不是人,便不停地使手段, 想将她拘押在慈云寺中。
幸好,狐妖道行高深, 未曾受自家手段的影响,若真酿成大错,伤了先贤之后,他又如何对天下人交代?
圆真正庆幸不已,忽然一个激灵, 不对, 狐妖对佛陀至宝都没反应,难道是真的不知道这宝物中的法力会伤害她的妖身吗?
不,以狐妖的修为、眼力,绝不会看不出这一点。
她绝对是早就看出了所谓的莲子汤、莲花酥的本质。
为什么她明明已经知道,却不点破,还是吃下了这些对她身体有害的东西?
难道能是因为馋嘴吗?
一个道行如此高深的狐妖,又怎么会贪食这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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