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拂剑去
她分明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勿以种群分善恶, 勿因道不同而不和,妖亦有心怀大义之妖,君子和而不同。
圆真被狐妖的微言大义深深地震撼了, 这一刻, 他只觉得狐妖, 不, 狐仙的一举一动,俱充满深意。
她虽不是佛门中人, 却有着与佛陀不相上下的无垢之心。
他当以她为师,重新进行内心的修行。
昙音没有圆真反应得快,但随着小狐狸对着青山喊爹娘,也明白了,这两座镇压诸多邪祟的青山,竟是她的父母所化。
难怪她会如此嫉恶如仇,每一次见到她,都在与邪神对抗。
她之前还误以为小狐狸是为了钱,真是可笑。
真想再见一见她那位惊才绝艳的道长娘亲啊,该是何等天纵英才,才能在所有人都无知无觉时,为人间推迟了一次浩劫。
等等,按照对面那位谈神医的说法,九尾狐临死前交代过,此事不能泄露,否则,知道天神的人越多,便越容易加强祂们对这方天地的影响。
昙音心中一紧,忽然间呼吸困难起来,生怕自己的存在,将会影响到大局。
她能想到这一点,吕神婆、龚道判、圆真等人,比她更有经验,自然也能想到。
龚道判懊悔地说:“不好,莫非司徒晦的目的便是利用我们,加快天神入侵这个世界的速度?”
医女·李昼没想到还有这种好事,半妖·李昼在心里炫耀,天尊的肉质那叫一个新鲜,吃一口都能尝到大海的味道,要是能做成铁板烧,再淋点海鲜汁、三文鱼酱,配一小碟炸蒜片,不知道该有多香。
说着说着,李昼的婴儿本体都流下了口水,正准备给她喂点西瓜吃的月娘摇了摇头,掏出手帕擦了擦她的嘴角,轻轻碰了下还没瘪下去的大水泡:“都上火了,还在想着吃呢。”
婴儿·李昼对了对肉乎乎的手指,心虚一瞬又理直气壮地说:“我还是个宝宝,要多吃点才能长高。”
李大郎在旁边听了一耳朵,心里暗想,妹妹天天长,再这么下去,别长到天上去了。
医女·李昼一边在记忆里搜索清热去火的药方,一边义正词严地说:“看来我们只有尽快找到司徒晦,从他口中拷打出天神的下落了。”
刚刚还惶惶不安的众人,脸色都变得古怪起来,要不是跟着谈神医,谁能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听见这样的话,好像现在不是天神要入侵,而是生怕天神要逃跑似的。
大家放下心中的忧虑,纷纷凝神苦思起来。
吕神婆沉吟:“想要找到他的行踪,还是得先搞清楚他的目的,他是天神的马前卒,能让天神心动的东西,会是什么?”
她与龚道判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说:“其他神灵的权柄!”
“可把青丘搬到封州,能与什么神灵有关?”墨者殷婵不解地说。
众人回忆起自己所了解的神灵,努力思索。
书生梅棠说:“听说社神即为土地之神,能保佑五谷丰登,司徒晦搬来青丘,令封州沧海桑田、地势变幻,会不会就是剑指社神,要夺走祂对土地的掌控权?”
缉妖使鱼妙萝摇头:“书生你忘了,那些方神教徒说过,他们将谈神医从地下挖出来的目的,就是以千年尸为薪柴,取悦社神,让它降下甘霖,由此看来,至少方神与社神的关系不差。司徒晦的神主难道能有自信,一次性对付两尊神灵吗?”
感觉两尊神灵也未必能填饱肚子的李昼抬起头看了看鱼妙萝,没有反驳她。
“说起来,我在皇长殿下麾下时,曾捉过不少妖魔。”吕神婆回忆,“那时便听北方的小妖说,封州往北百余里,有一条青龙盘踞于临海湖中,自号北荒水君、司雨龙神,北地九州,哪里下雨,哪里不下,都由它说了算。”
众人一怔,都想起乞丐口袋中生蛆的龙鳞,那蛆虫是神力的遗留,龙鳞莫非就是这位司雨龙神的鳞片?
“难道这些日子的大旱都是因为它在暗中操控?”镖师宋刚挠了挠头。
“按理说,不是它。否则老婆子又何必再去破庙里碰运气?”吕神婆神色古怪,缓缓道出她如此推测的原因,“因为咸恒二十年,皇长殿下已在行军路上顺手将那老龙斩了。我虽没有亲眼见到,却也听到同僚谈论,说殿下问那老龙,你既然有如此能耐,平日可要什么供奉?老龙回说,供奉要的也不多,每年春夏秋冬,各送一对童男童女,中秋时节,再要一位貌美新娘,便能保你一整年的风调雨顺。”
听到这里,龚道判按在法剑上的手微微一动,剑气在剑鞘中发出一声嗡鸣。
梅棠忙说:“看来,皇长殿下便是因此斩了它。”
吕神婆说:“那老龙还说,殿下你也莫要生气,若不是我殷勤布雨,北地又岂能如此兴旺,若是你保护的百姓真是好人,又岂会答应我的要求?”
梅棠皱眉:“这话倒是刁钻,皇长殿下又是如何回的?”
吕神婆脸上的沟壑中浮现出笑意:“皇长殿下说,我为天子之女,庇佑五湖四海,今日问你要些供奉,你可愿给我?老龙一愣,半天才说,不知殿下要什么供奉?皇长殿下说,我要的却也不多,一条龙命,便能保你龙族不必遭灭族之祸。你若愿意,我便说到做到,让你龙族绵延不息,只是你们龙族其他龙,不知又会不会答应我的要求?”
众人眼睛一亮,殷婵肩头的绿毛鹦鹉哗啦啦地掀动翅膀,大喊了几声:“妙啊。”
殷婵与鱼妙萝对视一眼,露出学到了的表情,原来面对这种刁钻的问题,根本不用想着如何解释,皇长殿下不愧是当时声望最高的皇嗣,这一句“天子之女,庇佑五湖四海”,真是霸气与王者风范兼具啊。
龚道判疑惑道:“既然这条龙已经被殿下斩了,吕神婆你又为何提起它呢?”
吕神婆解释说:“一来,那片五彩龙鳞与传说中的龙之逆鳞极为相似,二来,据监斩官所说,北荒水君被推上断头台时,曾大喊数声,‘青丘九尾何在,我之今日,便是你之明天’‘人族如此无情,狡兔死,走狗烹,你也不会例外’。当时没有人知道它为何会忽然对九尾狐喊话,现在看来,它也许知道一些天神入侵的内幕。”
一向头脑灵活的鱼妙萝听到这里,灵光一闪:“北荒水君的尸体在哪里?”
吕神婆迟疑:“这我倒是不曾打听过……”
鱼妙萝推测说:“既然北荒水君生前有司雨之能,会不会封州大旱,就是因为司徒晦偷走了它的权柄?”
吕神婆略一思索,点头肯定道:“极有可能。”
“看来,即便是为了解决旱灾,也必须找到他。”龚道判取出纸笔,理了理司徒晦这一路以来做过的事,引发天灾,偷走山氏家主的身份、使得封州灾情迟迟得不到缓解、民怨沸腾、引动天地杀机拦住谈神医,搬来从前的青丘、改变封州的地貌……
比龚道判等人还多一条线索的圆真上前道:“阿弥陀佛,贫僧昨夜还曾目睹,狐施主降服了一位承负道修士,主修人间厄运,狐施主的母亲钟离道长,将死后一缕幻象藏在了一枚厄运之果中,这才能避开天神感知,把幻象中的信息传达给狐施主。”
这件事小狐狸才是当事人,按理说应该由她来说,圆真见她一直没提,以为这又是一次对他的考验,看他是否能真的放下偏见,为大局考虑。
若是此时还心存顾虑,怀疑钟离道长与小狐狸的举动包藏着祸心,又怎能齐心勠力,一起对付那神出鬼没的外敌?
圆真想到这里,再一次对半妖·李昼佩服得五体投地。
谁能想到这位狐施主年纪轻轻,不光道行高深,就连对人心都看得如此透彻。
半妖·李昼不知道老和尚干嘛突然看自己,正想问问他,说好的还有一道特产,怎么还不端上来。
获得了全部线索的吕神婆与龚道判,已经一抚掌,明白了司徒晦的目的。
龚道判面色一沉:“钟离道长为了躲过天神的视线,才将自己的幻象藏进厄运之果中,可如此一来,她也就成为了厄运的一部分。”
她抬起头,看向碧绿之意浓郁的枝条,缠绕在一起的藤蔓,阴森幽邃的气息缭绕不去,难怪钟离道长与九尾狐化作的青山会让他们感到如此不适,原来是因为,厄运通过幻象与青山之间的联系,落在了这片本就镇压了污染的土地上。
“司徒晦搬来的不是青丘,而是厄运。”龚道判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或者说他的神主,恐怕想要借这厄运,盗走我大周的国运。”
民怨、天地杀机、厄运,哪一个不是针对的大周国运。
她看向吕神婆,正想听一听她对这个推论的理解,却见她满是白翳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每一根皱纹与白发都被怒火点燃了。
龚道判吃惊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正不知她为何如此愤怒,却见一道面无表情的柘黄身影,黄袍上绣着四爪金龙,头上戴着冕旒,坐在一辆龙辇上,在众多披挂齐全、佩戴狻猊徽章的将军簇拥下,缓缓浮现在半空中。
——那是谁?
第89章 “该下雨了。”
吕神婆归隐乡野很多年了, 若不是这次天灾,她不会再拿刀。
可谁要以为,她已经老得提不动刀了, 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一口散发着森然煞气的长刀,一瞬间在她手中凝出, 吕神婆腰背绷紧,犹如一张蓄势待发的弓,跨前一步,使了个缩地成寸的功夫,转眼间就贴到了那黄袍加身的人影面前。
刀光划过一道雪亮的圆弧, 迅如闪电, 一整排合抱粗的大树被余波波及,拦腰截断,向后倒去。
轰然声中,烟尘四起,将黄袍人影与吕神婆一起淹没。
众人紧紧盯着前方,哪怕有灰尘进了眼睛也不敢眨眼,能让吕神婆如此愤怒冲动的人,他们不能不多想。
龚道判忽然面色微变, 飞身而出,下一刻,吕神婆从烟尘中倒飞出来, 她一伸手, 刚好将吕神婆接进怀里。
吕神婆胸口凹陷, 刀上煞气尽消, 爬满了蠕动的蛆虫。
“吕婆婆!”
殷婵担心地喊了声,绿毛鹦鹉全身都炸了毛, 绿豆眼紧张地盯着散去的烟尘。
黄袍身影再次显现出来,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说:“吕掌书,见到旧主,为何不跪?”
吕神婆呸出一口血沫:“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用她的脸。”
“原来这张脸,还真是昔日的皇长女。”龚道判喃喃自语,低头看了眼腰间的云纹符牌,符牌散发着微光,提醒着缉妖使,见到身具王气之人,当顶礼膜拜。
后知后觉,终于搞明白这次的任务是抓小偷,医女·李昼看着黄袍身影,神色凛然地说:“是你,司徒晦,你竟然偷别人的衣服穿!”
众人动作一顿,默默想,怎么感觉谈神医的关注点不太对。
顶着皇长女面孔的黄袍身影冷笑:“我现在可不是司徒晦,我是高从煦,咸恒帝长女,你们的好陛下高从游在此,也该恭恭敬敬地喊我一声皇姐。”
随着她话音落下,一名白发苍苍的太监踱步而出,徐徐展开一张圣旨,尖声念道:
“今闻永熹帝御极二十一年,上不能承接天命,下不能广施仁德,九州之内,妖邪频出,四海之滨,皆有不臣,夫人君者,天下共主,神器在握,岂能坐视奸贼放横,伤化虐民?”
除了李昼之外,众人俱是面色一沉,这太监念的分明是一篇檄文,司徒晦果然剑指大周国运,偷走皇长女的身份,为的也是借用她身上的王气,名正言顺地讨伐当今陛下的正统。
太监的声音看似不大,却用上了秘法,传得极远,不多时,整个封州都被鼓动起来。
众人便看到,一波又一波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难民,从破屋里、祭坛下、提前准备好的棺材里爬出,像密密麻麻的行军蚁一般,涌到了青山脚下。
人们仰起头,有的面色麻木,有的努力踮脚张望,议论纷纷。
“是谁在说话?”
“树……大家快来啊……这里有好多树……我们又有树皮可以吃了……”
“往下挖,也许还能挖到水……”
“蚂蚁”们迫不及待地扑在了这片郁郁葱葱的土地上,谁也没有心思去管山上的黄袍身影与其仪仗是否逾制,每个人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活下去。
然而,这一次他们注定要失望了。
当他们干瘦的手指好不容易挖开湿润的泥土,指甲缝都变得血淋淋的,看似水汽丰润的土壤里,却挖不出一点液体。
不死心的人们争先恐后地爬上山,摘下叶子塞进嘴里,却尝不到一点本该蕴含的丰富汁液。
更有人发现烂泥里发臭的鱼虾,顾不上那股恶臭拼命往嘴里塞,可这些鱼虾也无法滋润他们干渴的喉咙,带来的只有浓郁的腥臭。
百姓哪里知道这是因为这些动植物本身就只是神力带来的混乱,而不是真实存在的事物。
龚道判等人想要大声解释,声音却被陆续偷走,王气加持之下,司徒晦的盗窃能力显著增强了,身子又白又胖的蛆虫不停地落在地上,把众人包围起来。
眼睛发红的人们恶狠狠抬起头,却又因为簇拥着黄袍身影的将军们望而却步。
看着他们手中的刀枪剑戟,在继续向上冲,与跪下来乞求之间,人们选择了后者。
佩戴着狻猊徽章的将军们神色木然地俯视着跪倒的百姓,已经忘了还活着的时候,皇长女是怎么一次次带领他们,挡在这些百姓前,抵御着妖魔、天灾……那时的狻猊军,从未在百姓眼中看到过恐惧,有的只是敬仰与亲近。
而现在,每一双抬起的眼里,都充满了恐惧。
“求求大人们赏口水喝……”
他们干裂的唇瓣一张一合,刀割的嗓子发出嘶哑的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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