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沓
贺知章正打算拿笔把天幕所说的全都记下来。
若天幕所说皆为属实,那两年之后陛下就会有到泰山封禅的念头, 那个时候他需要说出这番话来。
哦, 不对。
贺知章又停下了笔杆子。
或许被天幕这样背刺, 陛下再找这样的借口应当欲盖弥彰了吧?毕竟现在整个长安, 甚至是各地方都知道了这件事。
知道了未来的陛下或许是想藏着掖着的这件事。
想象一下若是自己站在陛下的位置上, 死死隐瞒的小心思被那么多人知道, 贺知章觉得老脸丢尽。
贺知章抬眸看了看高位上的李隆基。
沉稳、踏实、面无表情。
真稳重啊……
贺知章最后摇摇头。
天幕还说他是有大心思大智慧的人, 真正有大智慧的当属陛下啊。
瞧瞧这临危不乱, 脸不红气不喘的模样, 他被天幕背刺后是做不到的。
看来他还需修炼。
贺知章不知道的是,在他往李隆基那个方向看去的前一分钟,李隆基尚且还不是这番表情。
在被天幕背刺多次之后,李隆基制作了一个稳重的面具。
在下意识的恼怒之后,他有意识把这个面具给搬了出来。
假装不在意的模样,大家就会以为他真的不在意。
在被天幕背刺多次之后,李隆基的心理调节能力也有着突飞猛进的进步。
【现在贺知章什么都有了,权力、名声还有皇帝的宠幸。或许有人认为,跟随皇帝到泰山封禅,为皇子之师就是文人荣耀加身的顶点了。不,不止。贺知章用亲身经历告诉众人,这里还不是他仕途的高光时刻。】
【纵观历史我们可以发现,每个为官的文人武将,他们都有独属于自己的仕途顶峰。在登上这个仕途顶峰之后,他们在官场上的道路就在往下走了。就像张嘉贞,他的顶点就是登上宰相之位,此后深陷他弟弟贪污的泥淖之中,再没有登上宰相的位置,也再也没有获得皇帝的恩宠。】
张嘉贞恍恍惚惚抬头。
天幕已经有一些时候没有提到他了,现在一说起他就是要给他剧透整个人生吗?
这尚且还是陛下因他重回长安而给他举办的宴会啊?
在他的宴会上,天幕告诉他,他再也不能做一个重新登上宰相之位的美梦,也再也没有办法获得皇帝的恩宠。
天幕用平淡的语气把血淋淋的现实剖开给他看,这真的合理吗?
没有人来为他发声吗?
这是他张嘉贞的宴会啊?
张嘉贞大大的眼睛里大大的困惑。
【不仅仅是张嘉贞,几乎所有的为官者都是这样,他们有了权力便很难坚守本心,金钱和享受在诱惑着他们。又比如那个宇文融,经他手的钱财那么多,这双手又拥有这么大的权力,理所应当的,他一旦走上贪污的道路,贪污的就是巨额财产。】
而这话宇文融是听不到了,在天幕第一次提到清理黑户问题有隐忧的时候,他就已经被陛下派走去处理问题了。
但这话让张嘉贞心里舒服多了。
是嘛,背刺就不要逮着他一个人背刺。
他失去的仅仅是宰相的位置和皇帝的宠爱,而宇文融失去了什么,他失去的可是自己的仕途啊,他被流放了呀。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在对比与伤害宇文融的过程中,张嘉贞难得觉得自己这结局已经不错了。
但天幕接下来所讲的贺知章的结局,让他产生了巨大的心理落差。
是的,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他张嘉贞深受了重伤。
【李隆基给与贺知章的荣宠,一直到贺知章辞官返乡的那一日都未曾终结。如果你能来到天宝三年的正月初五,或许你会亲眼看到万人空巷的盛况,体会贺知章在当时的极高的声望。】
【九五至尊的皇帝李隆基在长安东门设宴,亲自为贺知章饯别送行。同行的不仅有当时的太子,还有当朝宰相,以及三十几位身处朝廷中心之位的官员。这是贺知章政治上的影响力。同时,贺知章返乡也惊动了整个长安的文化圈,所有文人放下手里的事情,一同为贺知章送行。】
【唐朝是诗的国度,贺老辞官返乡,怎们能没有诗相送呢?贺知章是实打实陪着李隆基从开元初期一路走过来的。尽管此前贺知章并不是那样突出,但他公心一片,又才情出众,现在就要离开长安,恐怕这一走就是天人永别,李隆基怎么能不怀念呢。】
【于是李隆基借着酒劲,诗兴大发,为贺知章赋送别诗一首,题为《送贺知章归四明》。】
【遗荣期入道,辞老竟抽簪。岂不惜贤达,其如高尚心。寰中得秘要,方外散幽襟。独有青门饯,群僚怅别深。】
【爱卿啊爱卿,你无功名利禄之心,心向道教,朕都明白,朕也支持,可你在朝中陪了朕数十年之久,朕舍不得啊。】
【舍不得的不单单是李隆基一人,有群臣,有长安的所有文人。于是这首诗仅仅是只是一个开始,群臣和文人接二连三吟送别诗,给贺老践行。】
【唐玄宗令人将所有的诗编撰成册,亲自为这册送别诗写了序文,将这册饱含所有人依依不舍惜别情的史册,郑重其事交到了贺知章的手里。】
【此时,贺知章面前是阔别已久的故乡,背后是亲眼目睹的大唐盛世。八十六岁的贺知章站在人生最后的路口处,满身的荣耀。而此刻,他将带着这满身的荣耀回他阔别五十年之久的家乡。在长安所有人的注视之下,他踏上了回乡的路。贺知章真正做到荣归故里。】
【而他充满传奇的一生到这里还没有结束,他要在文坛上留下属于他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想哭了怎么回事?]
[荣归故里……谁不想这样荣归故里啊。]
[到今天我才知道贺知章有多牛逼。]
[居然到这里他的人生都还是在走上坡路……]
[坐了二十年冷板凳的滋味不好受吧?]
[要是没有那二十年磨他的性子,他怎么能在后面的三十年明哲保身呢?]
[我哭了,突然想到之前看到一句话,每个人的花季都是不一样的。]
[不要因为别人都交了答卷而着急。]
天幕说到现在,无论是那些嫉恨贺知章荣耀满身的,还是那些将自己代入贺知章,期望有朝一日能像他一般的人都沉默了。
张嘉贞也沉默了。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过大,有的就不会是愤愤不平,而只有沉默。
上天在贺公入仕二十年才给了他一个机会,而就抓住了这一个机会,一直走到了最后。他好像为了这个机会等了二十年,也好像是为了抓住这个机会而蓄了二十年的力气。
反观他呢?
没当上宰相之后满心想着提携身边亲近的人,结果他最亲近的人因贪污反而害了他。
陛下给他机会了吗?
给了。
他坐到宰相的位置了,可他在那个位置上想的也只是兄弟扶持能走地更远,完全没有做出什么突出的政绩。
或许张说将他拉下宰相之位,仅仅只是加速了他罢相的进程。
如果这世上没有张说,他或许不会在两年前罢相,也或许不会在两年前离开京城。
可如果没有张说,他就能留住宰相的位置吗?
不能的。
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个干不出政绩的宰相是不能长久坐在百官之首的位置上的。
在此刻,张嘉贞一向骄傲的肩膀低垂了下来。
时至如今他才真正明白,兄弟提携是无法在官途上走的长远的。
贺公他有兄弟间的扶持吗?他没有,可他每一步走的都很慢,都很稳,都很扎实。
真正有的应当是一颗为公的心,还有那可记录在史是政绩。
张嘉贞看了一眼张说。
就像张公,的确,张公很令人讨厌,溜须拍马又善于钻营,还搞背地里使绊子的一套,但是他不得不承认,张公的政绩是可以列成数条被写在史册上的。
就像天幕说的那样,无论在军事上、政治上,亦或是文化上,张公都做好了那个领头人。
或许陛下想要的宰相就是这样的吧。
陛下在多年前也给了他一个机会,可他没有抓住。
大殿是难得的安静。
此时神音不再讲话,天幕之上放的是群臣折柳送别的画面。众人酒酣耳热,举杯击箸,更有站立起身,高声作诗之人。
被众人拥簇的老人头发胡子花白,眼含热泪。
虽画面之人与贺公不是一个模样,但众人知道,那就是后人眼中的贺知章。
天幕响起的乐音悠扬抒情,大殿众人全都被代入了画面中的情境。
这日,是贺公在长安的最后一日了。
这时候的贺公已经八十有六了。
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别山高水长。
没有青山不改,也没有绿水长流,这次离别,就是永别。
李隆基也沉默了。
离贺知章辞官还有二十一年。
二十一年,似乎是很遥远的时间。
可李隆基仔细看了看贺知章那已然泛白的鬓角和胡子,总觉得眼前的贺知章,和天幕上那八旬老人的影子重合了。
他开始怅然,怅然贺知章的离开。
“独有青门饯,群僚怅别深。”原来贺知章离开京城那日,他会如此作诗。
于是李隆基倒了杯酒,对着贺知章遥遥举杯。
贺知章连忙起身,拿着酒杯与李隆基的隔空相碰,接着一饮而尽。
怅然的不单是李隆基一人,在李隆基拿起酒杯之后,接二连三有人难以抑制心中喷薄的情绪,也把酒杯举了起来。
贺知章又倒了一杯酒,回敬众人。
开元十一年和天宝三年的时空好像别一个小小的天幕给打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