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个水瓶
他砰的一声跪在太极殿内,泪眼婆娑哽咽开口道:“臣幸不辱命,已探到小殿下下落。”
第81章
七月的京城沉浸在暑气中, 宫墙夹道之间仍然蒸腾着白日的余热。
吴是抚了抚腰间的金螭令牌,衣裳的下摆早就被汗水浸透贴在胫甲上,望着眼前双联如意宫灯照不明的青砖路, 他喉头艰难的滚了滚。
手里捧着的黑木盒子中满满当当的尽是案子的证据, 从证人证词到各种人的画押都按顺序放好。
贺云昭与裴泽渊身上另有礼部及兵部交办的差事, 进城的时间卡在了锁门前, 此时到衙门去自然不大合适,两人便回家修整一夜, 待明日再去衙门述职。
至于御前奏对之事, 两人是默认先交给他的。
表面是考虑到他才是接下查案差事的人, 秦鹤一临死前讲的一件事只有他这位统领大人才知道, 隐秘之事本就该避开他们。
这两人相信他不会仗着提前在御前奏对便侵吞二人功劳, 何况有裴泽渊这位陛下外甥在, 他也不敢侵吞功劳。
吴是若是心中未曾压着这一件大秘密,定然会感念二位同僚的信任,选择带着两人一同在御前奏对,陈述功劳之时还是本人在场效果更好。
但因这一件隐秘的事,吴是便顾不得那些同僚间的人情世故了。
他满脑子只想着早点进宫将此事禀给陛下。
鞋底碾着青石砖,吴是数着心跳走过最后二十块方砖, 守门金鳞卫提着的灯笼正将朱雀纹照的猩红。
吴是眼前晃过的是贺云昭的面孔。
在埋伏贼子之时, 众人商议好具体计划后便迅速开始实施。
吴是也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遇到追杀不需要逃跑不需要躲避,而是反客为主的借着信息差去埋伏贼人。
埋伏的客栈选在一个小镇,在贼人全部进入客栈后, 裴泽渊手下的斥候将贼人放在外面的马车行李翻个遍,确定了这群人当真是安王派来的贼子后,客栈后厨便立刻开始行动。
药材配置的简单, 不过是找药材店出示令牌后买下了全部剧毒、安眠的草药,将草药煎出汁水后混在凉茶中。
凉茶苦涩清凉,无论味道多难喝都能称是店家的独特秘方,碍于暑热,贼人必然会喝下。
这就是心理上的拿捏了,吴是等人猜到有人会来追杀他们自然是心怀警惕,每到一处都细细查探。
而身负追杀之责的贼人们是万万想不到自己竟然会被反向埋伏。
贺云昭的计策不仅出乎意料,甚至还成功打了一个心理差。
贼人全军覆没自不必说,随行的内卫以及裴泽渊手底下的亲卫虽都是见过血的人物,但是反过来埋伏贼人还是第一次。
在准备阶段就有些按耐不住的兴奋,吴是对着几个明显有些兴奋过度的人踹了几脚,这才算是压下他们激动的氛围。
有些人喝了凉茶不一会儿便捂着肚子倒下哀嚎几声后死去,而有些人则是不爱喝凉茶,看到此等诡异景象后起身抽刀警惕的看着四周,而最后这些人自然是不足以与内卫等抗衡的。
他们甚至还游刃有余的留下了两个贼人,卸去行动能力后上枷,如此又是两个活的证据。
在众人兴奋嗷嗷叫唤时,吴是也有些心潮澎湃,但他一个转头便瞧见了贺云昭的神情。
谨慎的、严肃的、沉静,没有行动后的兴奋,贺云昭只是沉默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挥刀非嗜杀,而是事有所迫。
吴是几乎下意识就压迫呵斥兴奋的护卫们,但是刚要开口却被贺云昭按下手。
贺云昭微不察的摇摇头,待众人收拾好残局后,她才在无人处对吴是说,“他们激动的嚎叫,也不是嗜杀之性,大人瞧瞧喊叫那几个都是年轻的小子,杀人怎么会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呢,不过是以高昂的情绪掩盖自己不适罢了,还请大人不要苛求他们。”
吴是心中实在疑惑便问道:“我有一事不解,贺大人也是从未见过此等场面的人,怎不见激动之情,反倒如此沉静。”
若说最该兴奋激动的就是贺云昭了,他的计谋大获成功,这个年纪的年轻人素来是无法体会到生命之珍贵的,而贺云昭却如此慎重。
吴是实在是好奇贺云昭是如何想的。
贺云昭抬眼道:“孝经有云,天地之性,人为贵。”
在天地所具有的各种特性中,人的生命是最为珍贵的。
在这个瞬间,吴是被贺云昭眼中宏大的世界震撼到心脏停摆,他似乎明白了自己为何在心中叫他小殿下,像是认定贺云昭。
不是因种种证据指向,而是眼前的贺云昭几乎是他最期盼的那种君主。
既有先帝的雷霆手段又有陛下仁厚宽和,这几乎是忠诚的臣子最期盼侍奉的那种帝王。
而这样的帝王,历朝历代找一找,屈指可数。
臣子怎能选择君主呢?
吴是在心中为自己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感到羞愧,他甚至生出一种心虚来。
他甚至想出几种阴谋来解释贺云昭手臂上的月牙型疤痕,或许是贼人故意布下疑阵,或许只是巧合。
毕竟只知道小殿下手臂上有一个月牙形疤痕,但却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月牙,圆一点的也是月牙,窄一些也是月牙,月牙还有好多形状呢……
但符合一切条件的只有贺云昭,年纪符合……在萧长沣身边被萧长沣多次靠近……秦鹤一所说的在萧长沣身边的人……手臂内侧有月牙形的疤痕,且看疤痕颜色年头很久,久到成为了一个像是胎记的痕迹……
砰的一声,吴是重重的跪在太极殿内,开口说话的瞬间一种复杂的情绪笼罩了他,哽咽道:“臣幸不辱命,已探到小殿下下落。”
李遂一惊,他豁然起身快步走到吴是身边,一把把人拉起,“快讲,到底在哪?”
吴是深呼吸一口,道:“陛下,臣往鲁州查案,不仅查到了篡改古籍的幕后黑手还查到了刺杀萧节度使的凶手,据鲁州的贼人头目交代,背后的主子便是安王!”
李遂心头一震,仿若一只手紧紧抓着他的心脏。
他是极不愿意在宗室近支中挑选嗣子的,能称的上是近支的都同他父皇有过一些争端。
唯一一个站在他父皇那边的皇室血脉便是曾经的孝安公主,那位因为身体不好比父皇离世还要早许多。
但即使再不想,他也要考虑到皇位传承,抛开一个皇帝的立场来看,在庆王与安王中他自然是更加喜欢安王这个温和待下的侄子。
可若是考虑到嗣子人选,父亲已逝的庆王才更加令人安心。
如今听到幕后黑手即是安王,李燧竟然有种果然如此的安心感。
下一秒便有些惭愧,原来他在心中也一直防备着宗室。
他自己如何无所谓,但绝不允许父皇的香火祭祀出丝毫问题。
李燧叹息一声,他表情复杂道:“原来如此,朕也该猜到……”
但此刻这些都不重要,“朕的皇儿何在?”
吴是喉结滚动,欲要开口道出名字但还是按捺下自己急躁的心情,推测只是推测……
他不能影响陛下的判断。
“臣自开始查探小殿下下落开始便将范围固定在京城,同时以萧家所有人的活动范围来圈定人选,年纪符合者共有四十七人。”
因不确定小殿下的出生月份,根据对褚娘子产期的估算,这里的年纪符合便是在那一年中九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中出生的男女婴儿。
“其中身世有瑕者有十六人,臣一一查探均无任何嫌疑。”
“又从萧家接触的人入手,共查三十二人,经过问询无任何嫌疑。”
“就在臣已经放弃之时发现一个被忽视的地方,萧家曾与贺云昭接触过,臣便前去问询,只从贺云昭所言中,臣发现她所陈述的人与臣所查的人截然相反,一人怎么会对待一个人与旁人是截然不同的态度呢。”
“此时,臣心中已经隐隐有所怀疑,但并未形成想法。”
听到此处,李燧心头一跳,惊的瞳孔扩大。
他不由得捂住心口,为心头那个猜想而震撼。
吴是抬起头,神色严肃道:“臣在鲁州查案期间,历经波折终于将贼人头目擒获,并在他临死前获得重要线索,萧家在京城接触的人,不引人怀疑的那个人。”
“臣心头隐隐冒出一个人的名字,但并未擅自确定,考虑到未经查探不好宣之于口,于是臣用尽办法去确认。”
李燧忍不住催促道:“你快说啊!”
吴是眼中冒出点点星光,他恍惚道:“臣在一人手臂上看到了月牙形的疤痕,疤痕看起来时间久远。”
若说刚得知有个孩子的时候李燧激动到晕倒,但此刻可疑人选即将出现时,他反倒是冷静下来。
这似乎也是某种程度上的为父则刚吧……
“是谁?”他心头依然冒出一个名字,与吴是一同去鲁州的……
“贺.云.昭。”
这三个字尘埃落定时,吴是仿佛虚脱了一般浑身是汗,又仿若是卸下一个巨大的包袱浑身轻松。
他手背上传来巨大的力道,低下头一看,他的手正被陛下握在手里,力道大的仿佛不是那个文文弱弱的陛下。
李燧手臂微微发颤,心头甚至猛然生出一种难言的恐惧。
他甚至想要怨怪一句为何不查清楚再告诉他,他怕的是查探之后的失望,更怕惊喜落空后的疯狂。
前朝曾有皇帝因无子选择宗室子为嗣子,但此子上位后为了把自己的父亲封为皇帝与朝臣博弈几十年,最后甚至把另一位皇帝移出太庙将自己父亲的牌位欢天喜地的放进去……
作为一个无子且精神还算稳定的皇帝,李燧的心态已经很好了,归功于他身为独生子收获到的父母的关心还有温柔体贴的皇后给他的温暖照顾。
但他真的不太确定,若是经历了这样如同丧子的失望后,他还能不能保持理智。
如果贺云昭不是他的孩子,他真的还能继续做一个合格的皇帝吗?
他会不会想要去求仙问道或者做什么祭祀求子,他真的不能对自己放心……
翕动的嘴唇暴露他震荡的心情,修剪整齐的指甲力道大到要嵌进吴是的肉里,皇帝喉间溢出一个字:“查!”
吴是跪地磕头领命,他眼眶泛红退出太极殿。
在他走后,李燧挪动着发麻的双腿缓缓走到龙椅下的台阶旁。
他伸手撑着地面慢慢坐在台阶上,呼吸响在耳边,眼中情绪复杂,无措居多欣喜次之。
李燧喃喃道:“梦里不知身是客,有子方觉梦为邻……”
他两手交握在额前,“父皇,求您保佑此事成真。”
不要让他仅享受片刻的梦境欢愉,醒来还要面对清醒的痛苦……
……
贺云昭心中清楚,如果不出意外,此刻吴统领正在查她、查整个贺家。
她冷静的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她的身份一直是一个巨大的隐患,无论是声名还是安排的后手都无法完美解决这种隐患。
但只要有皇帝为她背书,只要有皇权的守护,她的身份就绝不会隐患,不会有人敢当面叫破她名字。
即使陛下不准备认她这个‘儿子’,但只要对自己骨肉一丝亲情在都会一直庇护她的身份。
只要这一份庇护在,她就可以凭借这份庇护得到更多,不必担心被赶出朝堂,依可以将她的理想全部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