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沛妘生
晨光熹微,沈佩宁犹抱着剑守在长廊中。
她一夜无眠,眼下已带上厚厚的一层青黑,然而神态中倔强不减。她的脑海中还回响着昨夜同素非烟的对话。
“明坤剑……果真名不虚传。沈姑娘,你以为呢?”
彼时妫越州在归剑入鞘之后便猛然晕倒,她仍呆愣愣地立在原地,仿佛仍沉浸在手中剑鞘被剑身所击的震动感中无法回神。直至素非烟仿佛将一切都安顿好了,再度踏入夜色中,水一样的目光便率先落在她手中绣有“明坤”二字的剑鞘之上。
沈佩宁倏忽回神,她紧紧握着剑,直声道:“你也想要?”
素非烟却摇了下头,道:“她既将此剑给了你,我又岂能再抢?”
沈佩宁驳道:“……这本就是我的、是我家的!”
素非烟听她说完,便对那话里的字眼颇有兴趣似的,重复道:“你家……洛南沈家么?”
沈佩宁恍如给针扎了一下,望向素非烟的眼神便既诧异又痛恨。她已猜到对方的言外之意——沈家,曾经妫越州杀过的沈家?你既同她有此深仇大恨,为甚么却毫无作为?究竟是无能为力,还是不孝不悌……诸如此类,都是沈佩宁无论如何也不想此刻再去回答的。
素非烟反而幽幽笑了,轻声道:“姊妹情深,果真情深。”
沈佩宁“唰”的一声将明坤剑拔了出来,直指对面咽喉。她本就心火气旺,此时更是再难忍耐,便一字一句道:“素大小姐,你究竟要说甚么?”
素非烟迎着剑锋,仍旧游刃有余,不紧不慢地说道:“沈姑娘何必激动。我不过也是个刚没了爹的可怜姑娘,咱们同病相怜,难道说两句体己话也不好么?”
沈佩宁双眉不展,并不会被这样的话轻易唬住,她犹记得素非烟将剑拔出时的冷静神态,心道:她杀人、你拔剑,可见你也并不将生父放在心上,是个冷心冷情的狠人,若要轻信了你的话,那才是万万不该!
“也是,沈姑娘自然与我不同,”素非烟似乎已瞧出了她的心中所想,自顾自继续道,“同爹爹哥哥一向情谊深厚,也因此才万般自苦,迟疑坐困呀!”
沈佩宁道:“够了!我与她、我同那姓妫的之仇不共戴天,只是如今实力不济……可我如何报仇,却轮不到旁人来猜疑!”
这段话铿锵有力,语毕她便凛然收剑转身。素非烟眼瞧着她带着明坤离去,却也不拦,只是静静望着。
然而沈佩宁走出几步,发热的脑子被迎面而来的冷风一吹,却骤然想到了甚么,她回过头,恍然怒道:“这便是你要做的?你要逼我走!”
原来沈佩宁细想方才同她所讲,只觉越来越不对劲。这素非烟话里话外无非是在激她直面同妫越州的难解仇恨,可她如今实难动手,面子上挨不过,便容易拂袖而去。可她身携明坤剑,如今纵有武艺,一旦出去群敌环伺,岂非不啻小儿抱金行于市?想来这素非烟不知何时已同姓妫的狼狈为仠,怕是眼见妫越州迟迟下不去手,这便要替她出力了!
素非烟神情未改,轻声道:“沈姑娘这是哪里的话?你要走,我才是不可不拦的那个呢。”
沈佩宁心觉真相已明,她又向来并非能言善辩之类,便不肯再与她起争执,只想另寻个地方静心。可刚一转身,宋长安不知从哪里便窜了出来,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道:“你要走?!”
如今横心守在廊中的沈佩宁沉沉舒出一口气,心道:都想赶我走,那我偏偏不走!世上多少人连仇人影子都寻不到,没道理我要平白弃了此等天赐良机!哼,且等那姓妫的何时醒来……
她双目放空,一时间脑中只剩下些“宏图伟计”,她想得入神,并未注意廊内深处一扇门已“吱呀”打开,有人从中走了出来。
沈佩宁猛然间只觉眼前一花,定睛一看,竟是一式擒拿手又向她前肩捉来,她大吃一惊,慌乱间忙举起常用之剑去挡,却为时已晚,不仅剑被对方变式夺取,连她自己也因阻拦不及便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让你五更天勤练剑术,”瞧着已与寻常无异的妫越州沉声道,“今日又岂是懈怠之时?”
沈佩宁愣了一下,眼见面前这人确实是她无疑,只不过玄衣除去,竟换了一身鹅黄衣裳,这衣裳做工精致、用色典雅,便给她气度中竟增添了几许错觉般的温柔可亲。想来必是素非烟的手笔。更可恨这人,醒来便要穿着它来寻不快!她抿了下唇,一下便从地上跳起,愤然道:“你……你将剑还我!”
妫越州从善如流,“唰”的一下便拔剑向她刺去。沈佩宁便不得不以整夜护得如珠似宝般的明坤剑作挡,几个回合下来,便亦凝神静气,可想再度使出在地道中那石破天惊般的一招却始终力有不逮,最后无可奈何,便只好认栽。
“你不过今日能胜,”沈佩宁气喘吁吁、大汗淋漓,面对逼到胸前的那把长剑却恨声道,“咱们、咱们来日方长!”
妫越州闻言,原本波澜不惊的面容上浮现了几分笑意,却道:“我可没功夫再等你百八十年。”
沈佩宁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得“噌”的一声归剑入鞘,眨眼间方才被夺走的长剑已被再度丢回怀中。她瞪起眼睛,视野中竟只剩下妫越州渐行渐远的背影,她气不过,便追着喊道:“你才不会等、我才不叫你多活!混账!混账妫……”
她自以为中气十足,然而没走几步却已如喃喃自语,紧接着脚下一个没看准竟绊倒在地。被勉力压抑太久的疲倦终于在此时沉沉袭来,眼皮沉重如铅,头一歪,竟直接在地上睡了过去。
这情形妫越州不必回头便已知晓,她无奈一叹,心道:长安那小鬼头早已撑不住,念念叨叨的便伏在床头睡倒;沈佩宁气性十足,却是直接趴在地上了。
正巧在此时,几个丫鬟服饰打扮的女子匆匆进入了这别院中,不必人吩咐便将沈佩宁扶往客房去。领头的那个瞧见妫越州,愣了片刻,便眼睛一亮走上前来。
“妫女侠好!妫女侠无恙了吗?”那女子道,“大小姐正遣小瑛我来看您呢!”
妫越州顿了顿,道:“‘妫女侠’?”
小瑛解释道:“女侠不必自谦!大小姐已尽数告知咱们啦,您果真是有所苦衷才被误解,昨夜可正是您救了咱们大家呢!唉,从前我亦听信了人云亦云……如今见您一面才知道,江湖传言绝不可信!”
妫越州不知素非烟是怎样替她挽回了形象,略感好奇,而面对眼前这心性纯挚的姑娘也心情畅快,不过她微微一笑,却转而问道:“小瑛,你们大小姐还未继位庄主么?”
小瑛听她唤名便十分激动,当即不着痕迹地凑近几分,力作稳重答道:“我们小姐说啦,有您威震,那些宵小方不敢作祟,这素家庄上下也肯好好听话!她当庄主那日,也势必您在场才行啊!”
她语气激昂,听得妫越州有些好笑。她道:“那么她必定还有话要请你带来了。”
小瑛喜道:“正是,正是!我们小姐说:‘地道已封、音信全无’,说她在发愁呢!”
妫越州笑道:“她确实该多愁了,日后恐怕愁的时间只多不少才是!”
小瑛听太不懂,但见妫越州笑意,又联想到小姐说起她时的神态,脸上也乐了起来,又道:“还有一件事,妫女侠,有客人要见你,您同我去前面会客厅罢——咦,任姑娘,你咋过来这边了?!”
妫越州转眸望去,便见庭院中已有人穿过拱门缓缓走近了。
“妫……妫大侠。”
任晓芸走至近前,在两人的目光中仿佛有些羞怯,但还是仔仔细细地率先将妫越州上下打量了一番,她踌躇不定,低声问道:“你、你还是受伤啦?”
第40章 “妫大侠……你难道就不想问我么?”
任晓芸其实并未想过要回来,原本是如此。
那日在地道中,素家庄管家那一击未能伤到她分毫——她掩于掌中的寒潭毒已足以毒倒一个临近的习武之人了,于是在那环刃“锵啷”一声坠于脚边后,管家纵然万般不甘,也只能委顿于地、不省人事。
而在管家这一方的人手,自然也接二连三赴其后尘。素非烟三人得她相助,竟是兵不血刃。素非烟仔仔细细向这平平无奇的姑娘望去,顺便拦住了想要上前的宋长安。
“寒潭毒未散,小妹妹还是先等等罢,”她道,“不知这位姑娘是……”
“她姓任,叫任晓芸!”宋长安抢先道,又问她,“任晓芸,我州州姊怎么样啦?”
任晓芸答道:“她没有中毒。”
宋长安如释重负,先是得意地睨了素非烟一眼,而后笑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来是来帮我们的么?咱们快一起过去罢!”
任晓芸羞赧一笑,却摇头道:“不,我来这里……是寻我大哥。宋姑娘,你知道我大哥身在何处么?”
这话一出,宋长安便变了脸色。在她被关押时,总是跟在任大康身后默不作声的任晓芸偶尔也会在牢边徘徊,因此两人便渐渐搭上了话,甚至对于某些话题的交谈甚是投机。不过宋长安最厌男子,任晓芸却有个大哥还是看守,于是谈及任大康时,宋长安总忍不住愤愤不平。
这时她便道:“你大哥中了我的万毒千害掌,大概在我从牢里逃出后的第五个拐道处等死呢。”
她说得蛮横无礼,任晓芸听见了竟也不生气,只是颔首道:“那么你有解药么?能否给我一份?”
宋长安撇嘴,正要说些甚么,却见她手掌处仍有血珠源源不断淌出,顿了顿,便从胸口衣襟处拿出一方手帕丢给了她。见对方接住,她才道:“这是我妈缝的,借你一用!”
任晓芸愣了下,握着那方素白的手帕,却是先用它仔细将金钗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将它妥帖收起后,方缠了下便绕着伤处打了个结。
宋长安瞧着她动作,终于没忍住开口道:“我妈说了,做妈妈的最希望的就是女儿能好……”
“宋姑娘,”这次任晓芸却打断了她,神情虽然未改,语气中却已带出了几分强硬,“能给我解药么?”
宋长安瞪着她,任晓芸亦未曾移开视线。两人对视,片刻后宋长安愤然别过头,又从衣袖里揪出一包药向她丢去。
“给你!早过了这么些时间,救不救的回来尚两说呢!”
素非烟一直在默默观察着二人互动,见任晓芸收起解药时沉默而平静,倒显出几分不以为意来,心中不由得多了思量。任晓芸看向她,在微微颔首后便将目光落在了最后侧的沈佩宁身上。
“几位若要上去汇合,最好须将明坤剑隐藏起来,才不致多受阻拦。”任晓芸说着,便从衣衫上扯下了一块布条。宋长安对此“嘶”了一声,她充耳未闻。
沈佩宁一言不发,心中思忖这姑娘既肯相救便大约是敌非友,还未出声,却见那任姑娘捧着布条向她走来,三两下便将那绣着“明坤”字样的剑鞘缠上了一层粗布。
沈佩宁未曾放下警惕,好在任晓芸此时身上毒药已大散,两人终归相安无事。
随后任晓芸向她微微颔首,便孤身向地道深处走去了。之后虽说费了些功夫,到底还是让她找到了仰面倒地的任大康。原本两兄妹本该尽快出这地道,可惜实在事与愿违,好在恰巧有些事猝不及防。
“是个黑衣人仿佛疯了似的,”她回忆道,“见了人也不理会,只是发足狂奔,好像身后被甚么怪物追着。原本我和大哥正在地道中打转,便是跟着他的足迹才走了出来,不料却已到了素家庄外……”
妫越州道:“原来如此。”
她的神情里并不见惊讶,自然是对素是然的逃脱有所预料。不仅如此,李尧风那等鼠辈恐怕也能借着素家庄的地道并一些好运气早已逃出生天。不过这却远不到能令她忧虑的地步。
妫越州便将桌上的茶盏向对方那边推了下,道:“你急着来,便是为了这个?”
另一侧落座的任晓芸便端起茶来润了下嗓子,匆忙赶来又说了这好些话,确实令她口干舌燥。她放下茶杯,视线便在妫越州的身上逡巡一会儿,方开口道:“妫大侠……你难道就不想问我么?”
妫越州笑了一下,黝黑的眸子中明灭不定,她转头望着前方轻声道:“此螙何解?”ńń
“姥姥说你中螙啦,为甚么不喝药?”彼时的任晓芸并不知晓妫越州的真实身份,她们不过是偶然遇见。当任晓芸正对着山谷溪涧思念母亲时,突然便见到了一个湿淋淋爬上来的“水鬼”,不过她并不害怕,只因她已笃信世间绝无鬼神,眼前这个必然就是个倒楣落水的人。这人瞧着实在很可怜,任晓芸便央着在山间采药的姥姥给她医治,可惜仿佛情况不妙。
“这毒可没有解药,”已经苏醒的妫越州在塌上伸了个懒腰,神态间似乎在叹息、又似乎是随意一笑,“多谢你们啦。”
“不要乱动!”任晓芸忙制止她,“你身上的刀伤好不容易止住血的!哎——你这是干甚么?!”
妫越州已经提好鞋站起来了,她拍了下任晓芸的头,轻快道:“我得走了。桌上我放了谢礼,也替我跟你姥道声谢。”
任晓芸瞧了眼室内茶几上鼓鼓囊囊的小包裹,又仰头看她,面露不解问道:“可你的伤还没好,还要去作甚么呀?”
“去杀人,”妫越州淡声说道,“也找人。”
任晓芸突然打了个哆嗦,应当是昨夜染了些寒气在身上缘故。她揉了下鼻子,转身才见她已经走远,她定定瞧着她的背影,脑中一时间想过很多,胸腔中便突然生出一股不甘与勇气来。
“你不要死啊!”她突然大喊道。
妫越州顿了下,回头便去看她。任晓芸抿了下唇,又继续道:“我不喜欢你们,也不喜欢人死。你要记住啦,坏姊姊!”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中,任晓芸都在心中以“坏姊姊”称呼她,可也深以为她该是江湖里快意恩仇的侠客。也是在很久之后,她才知晓她便是大哥那群人口中声名鹊起后来又谈之色变的妫越州。
“卿以为解,彼何当解?”任晓芸小声道,“你又要谢谢我吗?”
她的目光细细在对方的身上盘旋,偶尔也为在她不经意显露出的独属于武林高手的威压中而心神微颤。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我都不希望她死。任晓芸暗道,可是我不该回来的。
她与哥哥走出地道时,恰好便撞见了许多人自素家庄落荒而逃,还有人肩上负着昏迷不醒的人仍旧脚步不停。其中间或便有声音,说甚么“明坤神剑竟落到了她的手中”,“此后江湖岂非要风云大变?”“以一敌百,骇人听闻”,“那素庄主果真其身不正么……”、“不知那素少庄主还有命在否,为报父仇,也该同她一战!”诸如此类,纷纷杂杂。任晓芸听着,心道我与她、与她们也非一路人,又何必牵扯其中?然而当她望着亡母留下的金钗,思绪却总难平静。
于是她安顿好了犹在恢复中的任大康,便急身漏夜而回。而当真正与妫越州见面时,任晓芸才发现想说的或许远不止这些。
“那是自然,”那厢妫越州已经对她点头道,“不过令人有点苦恼。”
语毕,她摇着头叹了一口气,颇带着些孩子意气的神态,任晓芸便想微笑。不过她捧着茶杯佯作饮了一口,道:“妫……妫大侠,我可没甚么需要的。我救你,这就很好。”
她想了想,又问:“你的身体果真没中螙?”
妫越州浑不在意地摇了下头,正欲开口,耳边却已捕捉到来人的脚步声。原来是小瑛又匆匆带来了素非烟的消息。
“妫大侠!”她已被任晓芸的一句带着改了口,“铸剑山庄楚少庄主醒了。大小姐问您要不要去见呢。”
第41章 “江湖传言你弑师灭祖、杀人如麻,可为真相?”
旭日东升,寒气渐褪,依山绵延的密林中雾气也已消散,林中隐约荡起的“锵锵”金属敲击之声则愈发分明。循声而去,便在这森林最深处见到了一座巍峨建筑,大门敞开,可见庭院中房屋错落,古朴匾额上书“铸剑山庄”几个大字,正与其中的剑气锤炼之声相互呼应。
晨光下,一来人匆忙跨过了铸剑山庄的门槛,向庭中守卫打过招呼便向内院走去。
这个时辰,庄主同夫人该是在正厅中议事,少不得便该候一段时间。他这般思量着,不想却被直接唤进了厅里。庄主端坐其上,瞧见是他,眉头便是一紧,问道:“楚应,可是修儿的消息?”
上一篇:忠良残,被流放,我带空间来救场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