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沛妘生
楚应则忙将袖中信件呈上,同时回禀道:“是。老爷派去素家庄的人今早刚用信鸽来了信,他们风雨兼程已近娀阳地界,恰巧便碰见了几个状若奔命之人。探听之下得知,恐怕素家庄情形有变!”
铸剑山庄庄主楚柞一目十行,便将此信交到了一侧同样面露忧色的夫人手中。他闭了下眼睛,沉沉一叹:“若是此言不虚,修儿被擒,素庄主身死,我武林正道更不乏死伤之辈……早知今日,我岂能——”
“老爷且休急躁!”他夫人也已看完信,打断道,“如今也不过是道听途说,难免有三人成虎之慊。更何况修儿聪颖果敢,此番出行正是历练!那魔头踪迹尚是他最先察觉才为我们递了信,难道就不会有脱身之法?更何况咱们正为此又派出了人马相助,老爷何必自乱阵脚?”
语毕,她收起信,沉声向楚应吩咐道:“你且留心,再有消息,不论何时尽快通传!”
楚应应下,便快步退出了议事厅。楚柞见他走远,又开口道:“只怕消息传来为时已晚,修儿纵然聪颖机变,可那妖女心狠手辣……唉,枉我楚某人自诩侠义之辈,竟叫儿子替我身临险境。倘若修儿有个好歹,我只怕无颜去见列祖列宗!”
他夫人便劝道:“当日你旧伤复发,难以出行,修儿正为此才挺身而出,也正想多去见见世面!如今虽有险情,可难道你去了便能扭转乾坤不成?若你遇险,只怕咱们铸剑山庄那才是群龙无首!如今,咱们最该静下心来,若是修儿果真为她所掳,也该提前做个准备。那妫越州既未对修儿动手,必定……是有所求。”
楚柞在夫人的话语声中渐渐冷静,他按住夫人的手,低声道:“夫人所言有理!这些日子,也辛苦你操劳了!那妖女留住修儿一命,难道是为了曾经修儿捡回来的那……”
楚夫人蹙眉思索,却摇头道:“当日她既弃了,如今更不再用,何必会有所求?更何况修儿当日捡来,咱们都不知道那是些甚么,到如今他也不过才重粘起来私藏在内,那妫越州又如何知晓?”
楚柞沉吟不语,良久便霍然起身,道:“难道修儿已然探听得了明坤神剑奥秘?!”
楚夫人道:“这……却也太玄。修儿纵然聪慧,到底年幼,武功更非一流绝顶,如何能越得过诸多前辈得了神剑认可?更何况传言神剑曾有平山断海之力,若它在修儿之手,又焉有被困之理?”
楚柞冷静下来,又道:“难道……那魔头纵然心狠手辣,可到底是个多情女子,莫非……莫非她对我儿有意?”
楚夫人原本镇定持重,闻得此言却被唬得一惊,亦从座上而起,失声道:“这断然不会!”
楚柞却道:“夫人岂不知‘自古嫦娥爱少年’?修儿相貌武功皆为一品,本就到了议亲年纪,那妖女却也年岁恰当!否则分明是我武林正道齐力,旁人死的死伤的伤,缘何修儿却独独被她扣住了去?”
“哦,这便是你要问的了?”
暗室中,楚人修闻言便是神色一紧。他周身余毒未清,面容憔悴,周身空无一物被锁于此地,自醒来后便如坐针毡、忐忑不安。如今终于等来了他想见之人,心中却不敢有半分松快。
“是,”他斟酌道,“总该知晓足下要甚么抑或做甚么。否则在下哪怕糊里糊涂死了,也总不甘心。”
妫越州负手而立,向他周身望了一眼,才继续道:“这该取决于你能拿出些甚么才是。”
楚人修一愣,不知怎的便回想起曾经右臂传来的痛感。当日他不过在堂上踌躇了几分,猝不及防便被一道黑影捉了去,连带着亦躲开了那弹药飞剑的余波。而后她更不听人说话,擒着便向外走。也不知彼时她究竟是用了甚么巧劲,只听得关节作响却并不如何作痛,然而他却已吓得失声大叫,连李尧风的话都盖了过去。如今想来,也是汗颜。
他抬起眼珠,恰好便与妫越州的目光相撞。楚人修勉力镇定道:“足下已经得了明坤神剑,难道就不想探清楚它背后隐秘?”
顿了下,他见妫越州微微挑眉,便呼出一口气,继续道:“我铸剑山庄源远流长,历代庄主侍剑道无有不至忠至诚者,对于明坤神剑则更关注颇多,便流传著有一书专门记载曾经神剑与历任持剑者缘故,更兼有录它神力几何、招式几多,想必对如今神剑参悟仍大有裨益!”
妫越州道:“你要用这个换自由之身?”
楚人修张口欲言,却又沉默下来,他最终摇头道:“不,我要知道的便是那最初问的——”
“江湖传言你弑师灭祖、杀人如麻,可为真相?”
妫越州笑了一下,反问道:“那么江湖传言铸剑山庄楚少庄主壮志雄心……亦不为假咯?”
楚人修神情又是一变,他紧盯着妫越州,缓声道:“这些自然是真的。”
妫越州却笑道:“假作真时,真真假假,何必究极?”
语毕她便转身离去,却留了句:
“你既不走,那书便也许给了我。如此只请快些养伤,休误了正事!”
楚人修尚未从上句话中回神,听得此言便是一愣。他思绪一动,又想到曾送往家中的快信。铸剑山庄距此算不得远,想来家中人也该到了,以如今形式,届时最好能避免冲突一场。
他思量着,却见有人再度推开门,上前送过来一些绷带,并言明正是妫越州交代的。楚人修盯着绷带,不知想到了甚么,神情中浮现几分不自在,连忙便将它接了过来。
第42章 “我辈女子,难道果真低人一等?”
“哟,客官……诸位大侠您里边请!”
山脚下的一座茶肆里,有小二忙着迎来送往,见着来人便忙堆起笑脸。这一行人各个身负长剑,只是风尘仆仆、面色不佳,为首之人还缠着绷带。面对小二殷勤,他亦不予理睬,只让手下弟子出面。
那小二见识多了,也不以为忤,依旧殷勤将客人引到了茶肆最深处的一大桌处便退下了。还未就座,便听得那领头人发出沉沉几声咳嗽。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年轻人便上前道:“爹!你可还好?”
那领头人摇了下头示意无碍,问道:“那边可有来信?”
年轻人答道:“娘方才有信寄来,说点苍山上一切皆好,问咱们何时能启程……还问……”
那领头人冷哼一声,心中猜到必定是妻子又问起了儿子的亲事何如,便闭目斥道:“无知妇人!”
原来这一行人正是点苍派赵归吟等人。昨晚赵归吟负伤倒地,其子赵靖汝后来赶到也曾痛恨不已,可实在不敢再有动作。最后,方在妫越州手持明坤剑望来的目光中两股战战,脑中仅剩的声音便是叫嚣着“逃”,因而他竟全凭着一股求生之力拖着父亲逃出了庄外。随后便与同门汇合,一行人又马不停蹄向来时路奔逃而去。
“汝儿,你果真见识了那神剑神力?”落座后,赵归吟沉吟问道。
赵靖汝脑中闪过那时情形,心有余悸,答道:“正是。父亲当时昏迷,并不知那神剑在……在她手中,当真是一剑既出、百兵难鸣!当时她持剑在手,便有如啸托风云、雷霆万钧!不谈人心战栗,便是大家手中紧握的兵器竟也同不受控制、嗡鸣坠地!随后,更是一掷而出,顷刻间便夺了素庄主性命……”
说着,他一时间再度回想到那神剑破空而出之时,寒光逼人、杀气腾腾,便是他这旁观者在那瞬间亦是屏气不息、胆颤心惊,若非素明舟舍身相救,那被锁定的素是然又焉有命在!他后面运起平生所学之轻功,逃得如此拼命狼狈,便是生怕后心再有长剑追袭!
“爹,你说那素庄主、素家人,果真同那魔头有私吗?”思虑间,赵归吟又想起素非烟所言,又有此一问。
“糊涂!我瞧你是被那素家的小妖女惑了心智!咳咳!”赵归吟重伤难愈,心绪激动便难免肺腑震痛,他斥道,“若是如此,素明舟父子岂会一死一逃,素明舟又何必大张旗鼓集结正道来除那魔头?!”
赵靖汝却道:“可素小姐向来深受素庄主宠信,又素来行事妥帖……若说是素庄主过河拆桥,这才要除那妖女,也是说得通的。”
赵归吟当下便看穿儿子心中所想,只道:“怎么,你还想着那素非烟是进退两难,等着你英雄救美么?”
赵靖汝面上讪讪,又听得父亲继续道:“混账!且不论素明舟是否行事不正,单说那素非烟忤逆亲父便是大大不敬,不孝不悌,焉为佳妇?!回去便为你另寻一门亲事,你且收下心来好生习武,不许再想此等妖女!”
赵归吟垂首不言,心中犹有忿忿,此时却忽然听见附近传来几声笑,嘲哳嘶哑,十分怪异。
“嘿嘿,这小子满口胡言、不敬亲父!合该关起门来好好打一顿才是!”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附近一桌不知何时竟有一老汉入了座,此人头发灰白、胡子拉碴、衣衫褴褛,瞧着便与街上的乞丐无二,此时正三三两两地向口中掷着花生吃,还在摇头晃脑,状似疯癫。
“放肆!你这老乞儿又是个甚么东西!”赵靖汝本就心高气傲,如今被父亲训斥便也罢了,竟还被外人在旁煽风点火,他又岂能容忍,当下便拍桌站了起来横眉怒斥。
“嘿嘿,无知小儿,连神剑神力都不知几许便给吓得屁滚尿流!还敢在这里叫嚣,可笑!可笑!”那老乞儿却继续大声嘲笑。
赵靖汝怒不可遏,他的佩剑在昨夜遗失,当下便拿起根筷子向那老人方向打去。岂知这老乞儿瞧着似无所觉,偏偏在筷子临近时竟将晃晃悠悠地将身子一歪,刚刚好便躲了过去。
“好你个老——”
“汝儿!”
赵靖汝还欲上前,却被父亲厉声喝止。赵归吟纵然自命不凡,可却比儿子眼利心明,一下便瞧出这老者恐怕来历不凡,便勉力拱手道:“犬子无状,失礼之处还望老前辈海涵!”
那老者正眼也不往他们这边瞧,却出声讥嘲道:“一个武功全废的废人,哈哈,怪不得生出个见识短浅、胸无大志的儿子!”
赵归吟脸色一变,却先用目光震慑住了还欲发作的赵靖汝,面对老者时则态度愈发恭谨,道:“老前辈火眼金睛!在下这身造化,便是全拜那妖女所赐!那妖女还得了明坤神剑在手……”
“神剑?哈哈,倘若明坤神剑果真能为她所用,移山倒海、掀天揭地又岂是难事?怎该有你们逃生之机?嘿嘿,照我说,你们恐怕是给人施计唬住了,吓破了胆罢!”
那老者不紧不慢说完这番话,便将一直举着的茶杯缓缓放在桌上,落下一声轻响。可就在这轻响之中,赵归吟一行人只觉有难以言喻的威压层层震落,直令人杜口木舌、不敢造次。
那老者见已将他们震服,便拍拍衣袖站了起来,问道:“听来你们仿佛是点苍派的人,那么赵恤闵,可该是你们的掌门人了?”
赵归吟方从那威势中回神,闻言便是一惊,面上恭谨道:“正是家父,他老人家已于十年前过身。”
那老者闻言倒是愣了一下,道:“我在时他尚是个毛头小子,如今倒死我前头去了。嘿嘿,不过死生之事,谁又能料到?”
赵归吟等人不敢多言,又听得那老者问道:“你们说,那素家庄,素明舟父子一死一逃……那么灵霄派呢,总不会也被吓破了胆、抱头鼠窜罢?”
赵靖汝闻言,心中冷哼道:“他们逃得却不比我慢!昨晚在那里甭管有腿的没腿的,哪个不怕再给明坤剑戳个对穿?哼哼,恐怕只有那些被怪鸟药倒的倒霉蛋,还在那素家庄客房中呼呼大睡罢!”
*
“所以,你就要走?”素家庄内,素非烟仿佛不可置信,道,“如今我有多少人好用?你便这就放得下心?”
她对面,妫越州笑道:“凭你的本事,颠倒黑白,借刀杀人,既然已经在一夜间将这素家庄尽数掌握在手,又岂会畏惧那些个乌合之众——小真下的药,没个三五天醒不过来。”
素非烟道:“那自然是借你的势,岂不知那神剑一出便叫人纷纷吓破了胆。旁的人犹可逃,那素家庄的人自然是只有跪服的势头,纵然有几个脑袋不够清楚的却也费不了多少功夫。”
妫越州挑眉道:“早知我如此厉害,你还敢叫人来捅我?”
素非烟“呀”了一声,认认真真地观察着她的神情,笑道:“你这是来怪我了?”
见妫越州不说话,她便放下一直拿在手中清点的人事簿,走到她身前,继续道:“我的确是有些害怕,你该知晓的,最后,我还是来了不是?这身衣裳,也是我的赔礼——话说回来,你果真无事吧?”
妫越州捉住她的手,坦然道:“说实话并不算好。晓芸并未向我动手,但因时令所在,那逸散的寒潭毒却仍意外诱发了一些经年旧伤。若非如此,却也穿不了你这一身新衣裳。”
素非烟自知理亏,心中担忧,却又直觉认为她想要的并非是几句真假不知的歉意,几番思量不得其果,便又听得她一声笑。
妫越州又道:“我要说的是,你既然连我都有胆下手,又何必疑虑日后有乌合之众?还是你终究以为哪怕我是天下第一,只要是女子就方便下手?”
素非烟猛然抬头,一下便将手抽出。她盯着妫越州好一会儿,才道:“我同你终究不一样,你尚有武力傍身,要我同这么多人、那么些男人……”
“不,你明知我要说的并非如此。”
妫越州说着,便推着她到了窗边。这里是素家庄的一处高楼,当日素非烟曾在此看比武招亲,如今妫越州却推着她去将庄内一切皆尽揽于目。
“武力虽好,但只要有心,却犹有出路,否则你父亲那么个废物焉能立足江湖?至于男人,哈,那更没甚么了不起。”
“素非烟,这世间多言‘女子不如男’,你的父亲、兄弟、情人,兴许还有母亲,许许多多的人都在编织着这样的谎言,久而久之,你便信了。或许为了生存、为了更好地生存,你不得不信了。可你既有青云之志,又安可‘欺软怕硬’、‘厚此薄彼’?”
素非烟良久不言,只听得妫越州在耳边的轻语,仿佛闻得仙乐指点迷津,又好似被幽幽絮语诱入烟海。
“——更何况,素非烟,他们绝没有如此高高在上。你只须再问自己一句——我辈女子,难道果真低人一等?”
第43章 “我的孩子,我苦命的女儿!”
素非烟想起了她的母亲。
那是个疯子。
在素非烟有关她的为数不多的记忆中,她大多数时间似乎都是面目狰狞、癫狂失态的。她咒骂着彼时素明舟纳来的妾室,诟谇素明舟薄情寡性,又嗤笑自己福薄无依。在那间锁了她半生的小楼上,从没有一日是安宁平静的。
素非烟同她并不如何亲近,甚至在一开始,她并不知晓这就是自己的母亲。
自她出生,素明舟便已瞧出了身为女子的她身上最稀缺的价值,因此不遗余力要为降生在素家庄的这个“仙女”造势,早便谋划好了素非烟日后“第一美人”的前路。她又怎么能有那样一个不堪的生母?因此就在素非烟出生之后,她的母亲便“抱病”深居锁月楼,再无任何消息传出。
素非烟同她的第一次见面却也并不美好。疯女人不知使了甚么法子,竟从锁月楼后门逃了出来,一路念叨着要去杀了那背主弃义爬上姑爷床的丫头,一转头却在某个拐角撞见了正同父亲请完安后的素非烟。
她愣了一下,随后便是更长时间的沉默。疯女人抓着自己的衣服,又伸出手擦了擦自己的面颊,她仿佛陷入了罕见的思考,却又忘却了思考的原因。于是她呆呆愣愣的开了口。
“哦,哦。”她道,“你叫甚么?”
素非烟衣着妥帖,装扮得体,刚被父亲的客人夸过该是“天上仙童”。她原本如此满足。此刻却偏偏在同她的对视中陡然察觉到了某种错位与幻灭,在这其后的便是自己的狼狈不堪。或许是某种直觉,可一个女儿怎么会认不出母亲?
更何况,她们有双一模一样的眼睛。
素非烟低下头,是在思索该如何回答。可疯女人却等不了多少时间,或许这片刻的寂静于她而言已是难得中的难得。眼下这难得已转瞬间将她抛却。她转了下眼珠,恰巧便瞧见了那循着小道在庭院中闲逛的白姨娘。随后一切事态便向着最难控制的方向发展了。
最后她被丫鬟仆妇押送着离开时,脖颈处青筋暴起,犹在尖锐大笑,等瞧见素非烟,便立时明白过来了甚么,转而骂道:“孽障!孽障!你怎么敢不认我——”
素非烟望着被人慌忙从血泊中抬走的白姨娘,回想起她的身孕是庄里天大的喜事。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再转过头时,那疯女人已然消失了踪迹。
在其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中,素非烟都在想她。这种“想”却绝非思念。她用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说服自己不必在意,就像对待光洁皮肤上携带的污点似的胎记。她开始认同素明舟的处理方式,思索着在胎记上遮掩装饰的益处。她终归不太需要她。她已习惯了在父亲的权势之下逢迎讨好。兴许她生来就是个冷血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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