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沛妘生
“……三太太您仁义,”李婶说,“您对我的恩,老婆子一定记着。只是……只是咱们是不是见过?”
木繁绘抹泪的手帕一停,还没说什么,却听见李婶已经浑身一颤叫出声来。
“……你是……十年前,桐花巷馄饨铺子那里,那个猫似的小姑娘?!”她又惊又喜,“是你吗?”
原本做顾府受宠三太太的木繁绘向来是装容完美妥帖,又高高在上。李婶胆小,纵使觉得有几分熟悉却也不敢攀附。此时她泪水糊脸用手帕一抹,倒更显现出原本的样子来,也给了李婶几分勇气。
木繁绘没想到她竟然还记得自己,愣了楞才点头。她低声说:“……是我要多谢你,李婶。没有那碗馄饨,我就饿死了。”
那是在木繁绘十来岁的时候。那时她的亲妈照样在外面忙,一连多日都没回家。木繁绘将她留下的钱花光了,实在感到饥饿就预备去找她拿钱。可惜她人太小记不得路,还险些被人贩子拐走。到了晚上,她已经又累又饿,再也没有力气跑,只敢缩在街角悄悄地哭。
还年轻的李婶发现了她,她刚下工也是路过,见一个孩子这样实在可怜,就买了碗馄饨给她。木繁绘吃得狼吞虎咽,一碗不够,还又添了两碗。最后李婶问了她家的位置,又亲自将她送回去了。
这是木繁绘第一次吃馄饨,也是第一次被一位年长女性拉着手贴心宽慰安抚。木繁绘有时候也想换个妈。后来她再去那馄饨店附近,却再也没见过李婶了。
“你这是哪里的话,是三太太福大命大!”李婶乐呵呵的,自从把三太太和记忆中的那个小女孩挂上钩后,她便不再那么紧张了,见到木繁绘伤心,她也敢问上几句。
“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受什么委屈了?”
木繁绘闻言却又是鼻头一酸,这些话和十年前她听到的几乎没有区别。她别过脸,勉强笑了下,说:“没什么事。”
李婶瞧着她的模样,心道这可不像没事,恐怕十有八九是那个顾老爷给她委屈受。也是怪可怜的,十年前找不着妈,到现在连娘家也没有。她的心肠软了,又生了些愤懑,可碍于自己的身份实在不好多说什么,只能静静陪着。
木繁绘原本能忍住的,可她看着李婶眼中的包容和心疼,却又霎时泪如泉涌。她也不知道此时究竟在哭什么。
李婶轻轻拍着她的后脊,过了好一会儿,见木繁绘终于止住了哭声,她才轻声说:“三太太一定要注意身体,回去了喝点盐水,好好吃一顿,可不能为了照顾老爷就不顾惜自己了。你不知道,我有个亲戚在领英街那边买烧饼,这回我就是去帮忙的。三太太有空了就到我这里来,给三太太吃上两只热乎乎的烧饼,肚子暖腾腾的,那就什么事都没有啦。”
木繁绘听着这话,没忍住笑出了个鼻涕泡,实在很不好意思。她清了清嗓子,正想说什么,却听见前头院子里似乎又有喧闹声传来。
木繁绘已经被这接二连三的闹腾训练出了某种不祥预感。果然等她感到前面时,顾闻先已经摔得人仰马翻,桌子歪了,凳子倒了,他本人则浑身砸在药汁碎瓷中嚎叫。院子里,四太太希芸已经被几个穿制服的人带着走了。
*
希芸先是被带到了巡捕房,由丁克信问询。而她则表现得相当抗拒。
“……这个报纸上报道的女子,曾经西鹤楼的杳秋,你确定不认识?”丁克信见她一直侧过头不语,便敲了下桌子。
“我犯什么罪了?”希芸只问这个。
“……方才我已经解释过了,我们在调查一桩紧要案件,你作为重要干系人,希望你能配合。”丁克信吸了口气,缓声说。
“没见过,不认识,”希芸的视线压根没往那桌上瞟,她不假思索地说,“问完话可以让我走吗?”
丁克信盯着她一时不语。正在这时,她门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魏央缓缓走了进来,向连忙站起来的丁克信示意不必多礼。
“贸然叫希芸夫人前来,也是失礼了,”魏央入座后倒没刻意保持肃然,只如闲话一般开口道,“初次见面,我是魏央。”
希芸并不知道她是谁。她自打进了顾府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了,可也能看出面前这个女人身份较高。她侧过头,没有回应这句话。
魏央也不在意,她继续说:“钱复宽,你在西鹤楼的老东家下狱了,不知希芸夫人清楚吗?”
希芸怔了一瞬,视线头一次认真放到了魏央和丁克信的脸上。她的嘴巴动了动,最后却说:“我不认识。”
“四太太从前的名字叫‘小冬’,这件事我们还是能确信的,”魏央说,“今天请你来,是为了查明当初你的好姐妹杳秋死亡一案。”
希芸自从她说出“小冬”二字便瞪起了眼睛,一双手也在腿上的衣物抓出褶皱。
“我是顾司长的四太太。”她强撑着一字一句地说。
“当然,顾闻先从西鹤楼带走了你,”魏央仍旧态度沉稳,继续道,“不过我现在想提醒一下希芸夫人——内阁不会继续聘用一个行动不便的残废作司长。所以,我没有恶意。”
希芸面色一变,听得明白她这是暗示顾闻先已经失势,这些天来她确实也有所察觉。希芸感到焦虑,她不能信任任何一个当官的人,谁知道她们又是谁的人。这些人……都不会是好人。
“那就等他当不成司长了再说,”她咬着嘴唇,倔强地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们找错人了!”
“杳秋的死和和郡王脱不了关系,她还怀了孩子,这你知道吗?”魏央不为所动,继续问道。
“你爹死了,”希芸像是个浑身张开刺的刺猬,话语中弥漫着尖锐的攻击性,“你知道吗?”
“你大胆!”丁克信忍不住拍了下桌子,竖眉正要好好教训她一番,却被魏央按下了。
“如果你是问这个问题,我想我确实不清楚,”魏央态度不改,甚至心态平和地继续说道,“这件事能和你失去姐妹的痛相比么?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和母亲父亲分开了。而你的姐妹——你们相伴多年,她纵使不能说话也在一直护着你,她离开了西鹤楼也还一直想着你、时不时带着好东西回来找你……”
“我说了我不知道!!!”希芸猛然重重地拍向桌子,怒吼道,“你们放我走!!!”
最终这场谈话无疾而终。希芸红着眼睛,临走时一点眼风也不向魏央和丁克信这边漏,攥着拳头就快步离去了。然而她没想到身后却跟上了一队甩不掉的人。这群人直接跟着她到了顾府,还将外面径直围了起来。
希芸愤怒不已,回到自己的房间便重重将门摔上,木繁绘过来拍门也不理。不知将自己捂在床里哭了多长时间,她抬头一看,发现天色已然变暗。她在房中走来走去不知做些什么,却猛然想起,之前她拿着的那本《金兰记》放在顾闻先那边的房里了。
她不想让那些人看出什么。
希芸摸了下眼里,急匆匆就要向外冲了。正在这时,房梁上却突然传来了一道声音。
“是找这个么?”
希芸被吓得浑身一抖,忙转身去看,果真见那梁上不知何时已坐了一个人。她见希芸转头,便将手中的东西抛了下来。
希芸手忙脚乱地接住,发现正是自己要去寻的那本书。
“你怎么……”她想了想又改口,明显是回忆起上次的经历,就强行加了几分恭敬说,“您怎么提前来了?”
“可能是感应到你有难。”妫越州从梁上跃下。
她其实是从魏央那边发现了端倪。
兵分两路,在交代完孙颖和叶臻真之后,她便一人再度潜到了魏央那边想知道她的发现。毕竟她有人手能将钱复宽的宅邸掘个干净。妫越州在魏央的家中发现了和和郡王相关的那些证据,心中不由得发沉,紧接着她寻了几个魏央可能上班的地方,便在巡捕房发现了希芸从中走了出来,身后甚至还跟了人。
于是妫越州自然也跟上了。路过顾闻先的住处时,瞧见木繁绘在收拾狼藉一片,将那本《金兰记》放到一边,想了想也就直接带过来了。
希芸紧紧地将那本书抱在怀里,定定地看着妫越州问:“您是妖怪吗?”
妫越州瞧了瞧她,正色道:“你上回让我来,是希望妖怪帮你办事?”
希芸垂下眼,轻声说:“本来……是想让你帮我带些东西,你看着挺厉害的。”
“这好说,”妫越州道,“要带什么,带去哪里?”
希芸却摇了下头,说:“还不到……不到日子。还有几天就是百日了,总该有人去坟上放些东西。”
妫越州望着她,没有开口。
“但是现在我改主意了!”希芸又扬声说,“你带我出去,我要去报社!”
“这没问题,”妫越州点了下头,却又轻声说道,“但这能真正解决你的问题吗?和郡王不会那么轻易偿命的。”
希芸瞪大双眼,颤抖地问:“你……你为什么……”
“想查清楚这件事并不难,”妫越州说,“难的是让死者沉冤得雪。和郡王杀死了杳秋,是不是?”
希芸的面部神情突然又变得紧绷而僵硬,她反问:“你不是妖怪么?你不清楚,还要问我?”
妫越州于是说:“那我换一种说法。我去杀了他,你支不支持?”
希芸呼吸急促,在那一瞬间几乎心跳骤停了。她呆呆地望着妫越州,不由得问道:“你能杀了……你能杀他?”
“杀他算不上什么难事,”妫越州轻轻将手放到了她的肩上,安抚道,“重要的是让死者沉冤。希芸,你当真要让她背着个‘畏罪自杀’的名头么?”
“不!她不是!”希芸剧烈地摇着头,眼中又涌出了泪水,“她是想来带我走……可是……可是……”
希芸挣开她的双手,背过了身去。
“我不能说……不然会害了更多的人。”她这样道。
妫越州对她的态度感到疑惑,想到钱复宽与和郡王勾结,便猜测是不是钱复宽曾经威胁过她。
“钱复宽已经入狱了,他也不会活太久。”妫越州说。
“——那西鹤楼,”希芸在魏央那里听说钱复宽入狱时尚将信将疑,又疑心她会不会是和郡王派来的人所以十分戒备,此时再听到这消息便不得不信了,她忙问,“那西鹤楼……西鹤楼的人,都还活着、都还好吗?”
“当然,”妫越州似有所悟,点头说,“现在她们都在魏央那边,不会出事的。”
“魏央……”希芸低低念叨着这个名字,突然转过身来,愤恨地开口质问,“你和她是一伙的?”
妫越州叹了口气,坦然道:“你见到她时,她身上是不是还缠着绷带?那下面的伤口就是我打的。”
希芸吃惊,倒是一时愣住了。
“魏央、我,我们都不是和郡王的人,这点你可以放心,”妫越州又说,“是谁威胁了你?一旦说出真相,西鹤楼的人就会出事?”
希芸咬住下唇。她觉得妫越州不会是和郡王的人,毕竟第一次见面她就能杀掉自己,却表现出了善意。可是魏央……姓魏的那个女人……希芸想到她的问话,心中十分抗拒。
“你说……钱、钱老板,他入狱了,”希芸又说,“是、是和郡王想害他吗?”
妫越州笑了一声,俯下身认真望着她的双眼道:“和郡王想救他,希芸。如果我猜的没错,钱复宽他一定会出卖你,换取自己逍遥法外。”
“不!不可能!”希芸却反驳道,“是钱老板救了我!他还给秋姐找了墓地安葬,是他……”
这话几乎脱口而出,等她反应过来时便猛然咬住了嘴巴,心中一阵后怕慌乱。
妫越州仍旧凝视着她,呼出一口气,直起身来。她轻声问道:“也是他告诉你,一旦你把真相说出来,西鹤楼的所有人都会被连累,是吗?”
希芸愣了下,慌忙摇头。不过这时她的反应对于妫越州而言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
“现在我就去把钱复宽杀了,”妫越州说这话时的语气带着几分轻快,“第二个就杀段礼。放干他们的血,丢进河里。”
“——不!等等!”希芸急忙捉住了她的衣袖。
第135章 “你可以帮我吧?”
新的一天,妫越州照旧踏着朝阳走进了督政署。她来得早,楼内的走廊上不见旁人也是正常,然而当她走到自己办公室的门前时,却微微驻足。紧接着,她一把将门推开,便见室内办公桌后、在她的位置上已经坐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约莫二十岁上下,尚未完全褪去婴儿肥的面颊之上有双细长的瑞凤眼。她剪着短发,胸前佩了一枚刻着国徽的玉珠,一身藏青色军装挺括整洁。
她的身旁还站着一位中年女性,容长脸上神情肃穆,嘴角微微下垂,一头长发束冠,簪着金钗,身上穿的是旧式女官的靛色长袍——妫越州能认识这个,是因为从前曾在棠明的相册中见到过。那是棠明在随侍承德太后之时留下的一张照片,所穿衣服上绣着的蝙蝠云纹和眼前这位的很相似。
妫越州知道这是谁了。
“你就是妫越州?”那年轻女子同样也在打量她,片刻后才出了声,声音很是清亮,“百闻不如一见啊。郑姨,你稍后将朕的那方齿虎玉雕取来,今日就赐给妫卿啦!”
妫越州挑了下眉,紧接着便见那个被皇帝称呼为“郑姨”的女官面露不赞同,低声劝道:“陛下,那方玉雕乃是承德太后遗赠之物,得您珍爱,贵重非常……”
“郑姨不必多言,”皇帝段璋挥了下手,显然是已经拿定了主意,笑着说,“朕与妫卿一见如故,相逢恨晚,何物不能相赠?”
妫越州别过头,没忍住笑了一声。
“——大胆督查使妫越州!”郑女官眼风一扫,发现她的举动后便厉声斥责道,“竟敢对陛下不敬!”
妫越州这两天听这类似的话都有些腻了,她正想说些什么,却见段璋已率先对郑女官道:“郑姨,你过于小心循礼了,妫卿生性豪朗,不拘礼节,朕正喜欢呢!”
妫越州点头道:“是啊郑女官,我‘生性豪朗、不拘礼节’,陛下想跟我单独聊聊呢,是不是?”
段璋在她的眼神中扬了下眉,紧接着便赞同道:“是啊,郑姨,你就先出去。等到棠姨来了,也让她不必惊慌,我有妫督察长作陪呢!”
郑女官低呼一声,劝了几句,却见段璋渐渐沉下脸来,当下也只能行了礼后退出去了。擦肩而过时,她特地警告地盯了妫越州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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