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照前墀
张月盈刚刚拈高了缂丝花鸟牙柄刻八仙团扇,遮住面容,听得宾客声声惊呼,身形颀长的青年低头穿过帷幕,行至她身前。
沈鸿影低头看着张月盈。
她端坐在宝椅上,规规矩矩地垂着头,只能瞧见满头珠翠,和一闪而过的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眸。
“影奉制特来迎新妇。”不急不缓的男声响起。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至张月盈眼前。
“妾固敢不从。”
张月盈迟疑了一阵,抬手握住沈鸿影的手。
他的手生得修长,指腹略有簿茧,有些磨人,掌心很暖,但指尖微凉。
张月盈在鹧鸪和杜鹃的搀扶下起身,款款向前。沈鸿影的步子有些快,被沉重的冠服压着,她都有些跟不上了,一个趔趄,险些被衣摆绊住。
“小心。”沈鸿影稳稳扶住了她的胳膊,一触即放。
张月盈抬眸,对上一双如一泓清泉般的眸子,涟漪阵阵,诱人细看。
“多谢殿下。”张月盈轻声应了一句。
两人继续往前,不过这回沈鸿影的步子放慢了许多,她正正好能跟上。
欢笑阵阵,鼓声雷动。
张月盈登上婚车,层层红色的纱幔放下,只能窥见前方的年轻王爷锦衣华服,骑着高头大马,勒马前行意气风发的背影。
他平日里那副病怏怏的模样,没想到马却骑得这般好,完全不输那些羽林卫。
礼官一声令下,迎亲的车队缓缓启程。
不少宾客随后登车,又要继
续去襄王府吃酒。张月芬跟着小冯氏站在府门前,入成王府后,成王待她分外体贴,一连几日皆宿在她院中,成王妃亦从不敢指使她。她今日特地回府参宴,也是一身绫罗绸缎,金玉珠钗满头,富贵至极,可眼瞧着张月盈的褕翟礼冠,以及这般盛大庄重的婚礼,心里难免一阵酸涩。可想想成王和襄王日后的前程差别,那一点点的遗憾又烟消云散了。
“母亲,咱们登车吧。”张月芬侧头对小冯氏道。
皇子娶妃,几年才能一见,京城今日万人空巷,只为一睹这份热闹。他们伸长了脖子,脚踮得老高,只为瞧瞧王妃娘娘究竟是不是如传闻那般天仙下凡。
奈何婚车附近重重护卫,锦绣软帘外罩,车檐金络珠玉垂落,将车帘压得分毫不动,只能望见一道朦胧端坐的身影。
沿途随行的丫鬟斜挎着青竹篓,坐在车沿,不停往两边洒下红帖,红帖之中或是几枚铜钱、碎银甚至银票,散的皆是这日的福气。围观的百姓一阵疯抢,时不时有人高高举起红帖,仰头大笑。
彩旗猎猎,迎风招展,车队浩浩荡荡绕过大半个京城的街道,停在襄王府前时,已近黄昏。
朱红的霞辉刺破渺渺云层,倾洒在琉璃朱瓦上,庭院楼阁均染上了暮色。
沈鸿影再伸出手,这次,张月盈自然而然地握了上去,不带半点犹豫。
二人携手踏过青布毡席,进入襄王府正堂,堂内皇帝身着圆领大袖龙纹常服,正襟危坐于高堂之上,身侧的宝座上放置着叶皇后的灵位。
张月盈和沈鸿影先拜过皇帝,又向叶皇后灵位行礼,再朝外拜过天地,最后相对而立不急不缓行过夫妻拜礼。
皇帝象征性训诫过一句:“佳儿佳妇,相敬如宾,琴瑟和谐。”
礼官满脸喜意,高声喊道:“礼成!送新人入洞房!”
一大群宗室命妇迅速涌了上来,簇拥着新人进入新房。
一盏盏明灯次第亮起,灯彩满院,新房内亮如白昼,张月盈和沈鸿影被推坐至罗汉榻上,床纱垂落,映得张月盈满面红霞如绯。
“早生贵子,美满团圆。”
如阳郡王妃和平王妃打头,抓起一把花生桂圆朝二人当头撒下。
“哎——”
忽然,张月盈被一枚红枣砸中的额头,唇间溢出一声闷哼。
第37章 不经逗真是不知羞耻。
“无事否?”沈鸿影听到响动,侧头问张月盈。
张月盈摇摇头,但沈鸿影见她秀眉微微蹙起,泪珠似在眼眶里打转,便知她在扯谎。
还真是娇气。
他叹了口气,略微拱手,对香衣云鬓的众位命妇道:“还请诸位手下留情,饶过我们。”
“哟——襄王殿下这就心疼新妇了?”命妇们调笑道。
手里却半点情面都不留,花生果品宛若疾风骤雨般朝沈鸿影招呼过去,落在张月盈身上的唯有两三粒而已。
张月盈冷眼瞧着他的狼狈样,团扇遮掩下的嘴角翘起,漾出一抹偷笑,愈发明眸善睐。
直到盘中的果品砸完,她们才堪堪放过沈鸿影,转而催促起张月盈快些却扇,而后沈鸿影接连念了几首诗,张月盈皆摇头不应,就是故意要为难人。
“新妇还是放过新郎罢,也叫我们瞧一瞧你是何等花容月貌。”有人半是笑闹半是劝说道。
“清水映芙蓉,红烛照玉颜。良人何灼灼,罗扇掩华光。”沈鸿影思索少顷,继续念道。
“襄王殿下这是在夸王妃长得好嘞!”室内一片哄笑。
声声催促里,张月盈施施然除去团扇,烛光照映下,粉面含羞,肤白胜雪,眉如远山,朱唇含笑。本就出色的容貌为浓妆华服所衬,愈发摄人心魄,眼波流转所及之处,观者无不噤声敛息。
沈鸿影静静望着她,眼底是一闪而过的惊艳,直到端着喜盘上前的女官轻咳一声提醒,他才回过神,又变回了神情泰然的模样。
女官将两瓣红漆葫芦斟满美酒,分别奉予二位新人。张月盈抬袖掩面饮过,酒的味道极冲,一尝遍知是积年的女儿红,可惜着实不合她的口味,一杯饮尽,只觉舌尖刺辣。自衣袖缝隙间窥去,沈鸿影面色分毫未变,她只叹佩服。
女官接过饮尽的葫芦,合二为一,用红线牢牢缠紧,最后各取了他们一络头发,掺入红线编成一缕。
“合卺结发,夫妇恩爱,永结百年。”
宗室命妇们满脸含笑,瞧一眼姿容如玉的新郎官,再瞥一眼窈窕无双的新妇,暗叹好一对璧人,得了二人敬的三樽美酒,心满意足地退出新房。
红烛暖帐,灯影摇曳,寝室内鸦雀无声。
半晌,沈鸿影瞥过一眼张月盈,而后飞速移开视线,直直盯着墙上的大红喜字,轻咳两声,语气僵硬:“婚仪繁琐,王妃辛苦,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说完,他旋即下榻,就要同逃一般离去,却觉身后一滞,回身低头,只见张月盈微微歪头,满脸无辜地拽住了他的袍角。
“还有何事?”沈鸿影满脸无奈。
张月盈眨巴眨巴一双秋水剪瞳,一眼不错地盯着他:“不知殿下如此急切,要去往别处,是对妾身有何不满吗?亦或是衮服沉重,殿下要去换衣沐浴?”
说着,她目光游离,久久停顿在沈鸿影身上,自上而下扫过。
沈鸿影被她看得整个人都不自在,攥着衣袖的手不自觉紧了紧,耳朵尖微红。
她脑子里在想什么?怎么用这种眼神盯着他?
真是不知羞耻。
沈鸿影绷紧了面皮,解释道:“按例前院尚有酒宴,我需易服赴宴。”
张月盈轻轻“哦”了一声,悻悻放开手。
看着沈鸿影落荒而逃,钻进黄花梨螺钿四时景屏风后的后罩房,张月盈终于“噗嗤”笑出了声。
“鹧鸪,杜鹃,你们瞧见了没?刚刚他脸上的表情……”
真是不经逗。
“姑娘,你刚刚可吓了我们好一跳。”鹧鸪心有余悸,自家姑娘刚才那样逗弄襄王殿下,她只担心要是襄王恼了可怎么办才好。
张月盈不以为意:“因他之故,我受了整整一天的罪,我就是逗逗他怎么了?”
他又不会缺斤少两。
一日的各种繁琐仪式拜礼下来,张月盈腿脚都麻了,她同两个丫鬟笑闹着,欲要起身,一个不稳,头上的凤冠卡住了头发,滴溜滴溜的疼意从发根冒上来。
“快,帮帮忙,把这个该死的头冠摘下来。”
鹧鸪和杜鹃上前,轻柔地将凤冠卸了下来,张月盈顿觉脑袋轻盈了不少。
沈鸿影亦除去了礼服,换了身大红常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面色已然瞧不出先前的窘迫。他迈步越过对他行礼的鹧鸪和杜鹃,对张月盈道:“王妃先歇着,我去前面宴客。”
张月盈颔首。
乖乖巧巧,一点也不似会戏弄人的样子。
屋外的侍奉的丫鬟女官躬身目送沈鸿影离开,私下交换了眼神。襄王殿下待新王妃十分温和,她们需打起精神将人伺候好了才是。
屋内,张月盈褪去翟衣,换上一身银红的富贵如意纹浮光锦大袖衫,重新梳了同心髻,偏凤步摇凤口处衔着一条珍珠珠链,垂落至肩,折射着润泽的光泽。
鹧鸪对外招呼了一声,几名丫鬟拎着巨大的食盒鱼贯而入,安排起了席面。菜色不是宴席上的那般大鱼大肉,更多的是清淡的甜粥小菜和各色茶点果子,俱是江南风味,摆了满桌。
为了不在婚仪上闹出笑话,张月盈被大舅母韩氏严格管束,仅在晨起时用了一碗浓稠的八宝燕窝粥,接下来的几个时辰水米未进,腹中早已空空。
张月盈坐在桌案边,垂眸打量着菜品。
奉菜的丫鬟中有一个一身青色襦裙,叉手站在一旁殷勤侍奉:“王妃殿下,这是宫中尚食局拨来的荣厨娘所做的酥油鲍螺
、梅花汤饼和橙糕,请殿下尝尝口味如何。”
尚食局专司皇室膳食之事,专业能力不必多说,听闻每岁中秋皇帝赐给臣下尚食局所制的月饼,均是很快被瓜分殆尽。
张月盈提箸尝了几口,眼睛陡然亮了。
橙糕乃是将黄橙煮熟,捣烂去核,果汁加糖炖煮,再复倒入橘皮内凝固成型。入口软软弹弹,好似果冻一般,却入口即化,唇齿间只余瓜果清香。
她一样接着一样地各尝了几口,每样均很合她心意,心里盘算着若日日皆有这样的美食做伴,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婚房内,张月盈正大快朵颐,沈鸿影正穿梭在前院觥筹交错的筵席上。
皇子娶妻,竣工不久的襄王府大摆宴席。
教坊司专门拨了伶人,席间乐声奏响,轻歌曼舞,丝竹之音绵绵不绝。京中的勋贵官员不论是和阵营都来了,将前院五十张席面坐得满满当当。
不少官员均凑在一起推杯换盏。
开始还有所顾忌,可等到酒意上头,便什么也顾不得了。威远伯府的二公子楚清歌连饮十杯,“嘭”地跳上桌子,仰天唱起了勾栏里的名曲。旁人去拉他,他理都不理,自顾自地唱着。
最后,还是叶剑屏飞身上前,一个手刀干脆利落地解决了问题,将瘫成烂泥的楚清歌扔给威远伯府的侍从。叶剑屏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深藏功与名,轻摇折扇,走到沈鸿影跟前,眼神戏谑地打量着他:“如花美眷在房,殿下竟也舍得来此?”
沈鸿影白了叶剑屏一眼,冷冷道:“大舅母带着两位姑娘往这来了。”
“什么?”叶剑屏瞬间变了脸色,遥遥便见承恩公太夫人一左一右地挽着两位袅袅娉娉的姑娘朝他走来,“殿下,帮个忙,就当没看见我。”
叶剑屏嘴角抽搐,郑重地拜托了沈鸿影,合上折扇,忙不迭越过庑廊前的栏杆,一溜烟地跑了。
承恩公太夫人很快找了过来:“老身见过殿下。对了,老二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