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照前墀
张月盈手背触了触杯壁,尚且温热,瓷盘上放得是刚用小火炙烤过的江油米糕,外表有一层金黄酥脆的壳,秋冬之际,最合她的心意不过。
她腹中正巧有些饿了,三下两下吃掉了大半的米糕,甜滋滋的果酒下肚,半眯着眼睛,砸吧砸吧嘴唇,表情餍足。
“我还可以喝。”酒足饭饱后不久,她的眼皮越来越沉,面颊微微熏红,她摇摇脑袋,拿着酒盏又啜了一口,试图赶走睡意。
“困了就先去睡。”沈鸿影夺过酒盏,将张月盈打横抱起,顶着鹧鸪和杜鹃惊讶的眼神,将张月盈抱入了内室。
张月盈一落入床铺的怀抱,眉头舒展,舒服得喟叹一声,抱住被子,往身上一裹,一个翻身,滚进了床榻里侧。
沈鸿影扬手放下帘子,纱帘笼下,光线朦胧,少女睡颜沉静。
他静静坐在榻边许久,未曾移眼。
忽而,门扇推开,风雨入户,小路子闯入内室,神情急切:“殿下,宫中来人,陛下有请。”
第68章 赠灯民女愿将粤菜馆并入其中,求得日……
纱帐低垂,粉面娇俏的少女鬓云微乱,一张小脸藏在群青色的锦被里,朱唇微翘,模糊不清地呓语了几句。
张月盈做了一个梦,梦里狂风暴雨,而她在一叶小舟之上,随波逐流,汹涌的浪花猛地将船打翻,她落入水中,强烈的窒息感扑面而来。忽然,她被人捞起,模糊中瞧见救她的那个人怎么那么像……
床帐上挂着的玉勾抖动,张月盈俶尔翻身,拥着被子坐起,靠在床头低低喘气,她摸了摸脖颈,刚刚的那种感觉竟如此真实,就好像有人亲身经历过那般。
“姑娘。”坐在小杌子上绣花的杜鹃听到动静,当即跑到榻边,卷起床帘。
“现在什么时辰了?”张月盈打量了眼外边的天色,天已然全黑,屋内只留了床边的一盏明角灯和案几上的一盏书灯。
杜鹃答道:“已经亥时了。”
“殿下呢?”
张月盈接过杜鹃递过来的热茶,喝了小半杯,润泽了干涩的喉咙。
“一个时辰前,宫里来人请殿下去了福宁殿。”杜鹃令春花和另外一个小丫鬟进来,点亮了四角的座灯,屋子里瞬间亮堂了不少。
杜鹃一边小心地替张月盈梳理好睡乱的发髻,一边说道:“殿下临走时吩咐过,等姑娘睡醒了,要再喝一碗醒酒汤。鹧鸪在小厨房里守着呢,马上就过来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鹧鸪端了一个釉里红缠枝牡丹碗过来,上面冒着汩汩的热气。
张月盈眉心微拧。
在她的印象里这种东西都不怎么好喝。
鹧鸪最是了解她不过,还能不明白她心里想什么,解释道:“姑娘放心,殿下吩咐小厨房做的是沆瀣浆,不苦。”
果然,碗内汤色呈乳白半透明,并不是那种黑乎乎的药汁。
张月盈轻轻啜了一小口,是萝卜的鲜味和甘蔗的甘甜,混杂了淡淡的姜味,还能入口。
秋雨夜凄冷,她将一碗沆瀣浆饮尽,嘱咐丫鬟们点起熏炉,驱散寒气,再将廊下的灯笼全部换成琉璃灯,以免火光被雨水淋熄。
张月盈外穿了一件百蝶素面披风,扶着杜鹃的手走到窗前,伸手朝外探去。瓦片上滑落的雨水如注,砸落在手心,凉意阵阵。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鹧鸪绕过屏风入内,手里拎着一顶走马灯,禀报道:“姑娘,今日大雨,表公子送的灯挂在廊下,被雨水浇坏了。”
张月盈半蹲着用手指碰了碰灯面,素纸做的灯面没有刷桐油,被雨水给泡开了,上面的彩绘浮起,一碰就落。
“留不住了。”张月盈看了一眼,沾在了她指尖软趴趴的纸片,“就是可惜了上面的画,那嫦娥抱兔画得多好啊。”
“可惜了什么?”
黑夜中传来哗啦声,鞋履踏过石板,溅起的水花很快浸湿了来人的衣摆。
沈鸿影在内侍的簇拥下,穿过重重雨帘,拾阶而上,走到朦胧的灯光下。
“雨夜风大,怎么开着窗,还站在风口上?”沈鸿影收起缃黄的油纸伞,解下身上的白玉扣边披风,交给身后的小路子,露出一身玄黑的交领长衫,径直走到张月盈跟前,颦眉瞧了眼变得破破烂烂的走马灯。
“这是?”他问。
“被雨打坏了。”张月盈回答,“我正头疼该怎么处置,还有日后大表哥问起,怎么跟他交代。”
沈鸿影从杜鹃手里拿过走马灯,仔细打量了一番。
“这盏灯对你很特殊?”沈鸿影试探问。
张月盈笑笑,伸手捋了捋灯下的长穗,有些怀念地说道:“小时候在扬州,祖母怕我遇上拍花子,上元节都不许我们这些小孩子出门去看灯,想看灯就只能自己在宅子里面点。我那时候画画得不怎么好,灯上的图案全都是歪歪扭扭的。一堆小孩子里大表哥画得最好看,所以外祖母都会让他多画一个,把我的丑灯给换走。”
沈鸿影读出了张月盈眼底的眷恋,紧握灯柄的手指缓缓放松,恍悟她所想念的其实是回不去的孩童时光,而不是某一个人。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沈鸿影突然开口,“揭掉破掉的纸,重新再糊上新的,新的灯面可以重新画上图案,便又是一盏新灯。”
“殿下你说得倒轻巧,你觉得我是会糊灯的人吗?”张月盈一把甩开灯下的长穗,绿松石坠子撞在灯架上,“哒”地作响。
沈鸿影笑说:“真是不巧,我会,这灯便给我可好?”
张月盈愣了愣,目不转睛地盯着沈鸿影,二人瞬时目光相对,半晌,她移开视线,垂眸掩去眼底的仓皇,接话道:“那此灯便送给殿下了。”
小路子从自家主子手中接过灯,小心地护持着,这个东西可不能伤到。
灯的事情了结,张月盈继续问沈鸿影:“宫中夜召,所谓何事?”
沈鸿影不慌不忙道:“我到福宁殿时,姑祖母、康乐县主还有许国公都在。”
“康乐县主认女的事?”张月盈立马便猜出来了。
沈鸿影颔首。
张月盈眼珠一转,再问:“难不成这事归你管了?”
沈鸿影“嗯”了一声,“事涉皇室宗亲,需由皇室中人主理。”
“威远伯的案子你还没管得明白,新的事又来了,谭
太医昨日来诊脉可说了最近要为你拔余毒的事,要切忌劳累。楚王和成王他们不管吗?“张月盈樱唇微嘟,言语间有些不满。
大长公主一进宫,楚王和成王就紧跟不放,分明是对此事在意的很。
沈鸿影微微一笑,心知她是关心自己,温言好语道:“两位皇兄各有私心,难以公正,正好我如今在管京兆府,姑祖母便向父皇举荐了我。”
张月盈撇撇嘴,“你也算是自作自受了,你提的主意,事情最后也落在了你身上。”
“我就担个名头,事情还是下面的府尹他们做,这案子最后还是得上殿由父皇亲审。”沈鸿影赶忙安抚张月盈。
“闹这么大?”
沈鸿影回答:“案情复杂,有的麻烦。”
张月盈吩咐小厨房煮了碗姜汤,给沈鸿影服下,多出来的送去前院,给今夜护送沈鸿影入宫的侍卫内侍,预防染上风寒。
她拆发洗漱后便早早睡下,大约卯时左右,模模糊糊听见了沈鸿影的说话声,打了个哈欠,爬起身,“怎么了?”
屋内的灯火几乎微不可见,外边廊下琉璃灯的灯光从窗扇渗进来,沈鸿影披着件单衣走回榻边,撩起床帘一角,带来湿凉的水气。他低声说:“有人来访,寻你的。”
张月盈睡得还有些迷迷糊糊,揉了揉迷蒙的睡眼,“找我?这个时候?”
天都还没亮呢,她认识的人里有谁挑这个时辰来折腾人?
沈鸿影给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人名——
柳南汐。
张月盈更是摸不着头脑,她为何会找上自己,她们俩压根根本不熟。她琢磨了少顷,思忖柳南汐大概是为了康乐县主的案子来的,假借找她的由头来找主理人沈鸿影。
张月盈披了件稍厚的狐绒外氅,头发用一根蓝田玉步摇半挽着,到了浣花阁正房。她方落坐不久,春花便将柳南汐引了进来。柳南汐还是昨日那身装束,只是鬓发略显凌乱,雨水直接淋湿了她的半个身子,右脸颊上裹伤的伤疤也未能幸免。
柳南汐一进屋,便被暖气包裹了起来,霎时驱走了身上过半的阴寒之气,整个人好受了不少。她偷偷抬眼,风致楚楚的少女靠着案头,步摇的银穗垂落在肩头,神色有些倦怠,面容有些苍白的襄王递给了少女一盏热茶暖手,被少女不耐烦地瞪了一眼,竟也丝毫不恼,神色依旧温柔。
她有些看呆了,襄王可是皇子之尊,竟然会和妻子如此相处,和普通人家的夫妻别无二致,不,是远远胜过。隔壁家的王二狗要是被夫人凶了,只会一大耳刮子扇过去,把王嫂子的耳朵打得嗡嗡作响。
“不知柳姑娘冒雨前来求见,所谓何事?”张月盈声音泠泠,示意她入座。
柳南汐忽然跪地,垂首向上首肃拜:“民女斗胆前来求襄王妃庇护。”
话音方落,她从怀中取出一个被裹得严严实实的锦囊,从中取出一张契书递向旁边杜鹃。
“这是东大街粤菜馆的地契,民女想以此请求王妃殿下庇护粤菜馆的伙计厨子,免受人所害。”
冷风忽地一吹,门口的珠帘相互碰撞,哗啦响成一片。
张月盈的眼神轻轻一缩,有些茫然。
“有信阳大长公主和康乐县主看重你,何人敢动你?”
柳南汐低着头,右脸颊的伤口崩裂了,淡红色的血水混在雨水里流了下来,她紧咬牙关,努力将脊背挺得笔直。
她一字一句说道:“虽有尚书夫人再三挽留,可民女卑微之身怎敢久留皇家别院,故自行驾车回城,方进东大街便见有一伙家丁围着粤菜馆打砸,馆内桌椅摆设均成粉齑,伙计们也都被打伤。兵马司的人来了,却也不敢多管。”
她握紧了双拳,短短几息,却觉过去了好久,指甲已经深深嵌入了掌心的软肉。
“可是许国公府?”张月盈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一个可能,要说柳南汐昨日得罪谁最厉害,非她莫属,以许宜人的个性完全做的出这种事。
“是。”柳南汐回答。
“为何不去大长公主府,而是来这里?”
柳南汐略微抬头,一双隐忍着怒意的眸子望向张月盈,“大长公主的庇护源自她认为我可能是县主的女儿,但民女清楚地知道我不是,日后真相大白,不被迁怒已是万幸,怎敢贸然求上门去。”
“民女知晓隔壁的百花楼便是王妃殿下的产业,愿将粤菜馆并入其中,求得日后的平安。”
第69章 砸店许七姑娘别急着走,钱还没赔呢。……
屋外雨声霖铃,满阁风声飒飒。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张月盈冷眼观察着,柳南汐脸色苍白,身子微微发颤,身形单薄,衣不胜风,伶仃飘摇,好似随时都有可能倒下。
她似乎咬定了自己不会是康乐县主之女,奉上地契转让店铺,求得便是现在以及将来。
大长公主如今可能会管柳南汐,然而,那些在粤菜馆里打杂谋生的人根本就会不在她的考虑之内。能让许国公府有所顾忌的京城里总共就那么几户人家,襄王府便是其中之一。
张月盈示意鹧鸪将柳南汐扶起来,杜鹃随即端上了一杯热茶,“柳姑娘,请用茶。”
热水的温度透过建盏温暖了柳南汐冰冷的手心,她时不时抬眼窥探张月盈,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结果。
足足沉默了有小半盏茶的功夫,张月盈终于开口:“京中能得罪许国公府的不止我们王府一家,镇国公及其夫人为人仗义,素有扶危济困的贤名,柳姑娘同样可以找他们求助,为何偏偏选了王府?”
“民女与镇国公府素无交情,甚至连面都不曾见过。”柳南汐仰着脸,“他们凭何会帮民女?”
“我又为何要助你?”
柳南汐说得直白至极:“民女本想去京兆府报官,途闻陛下降旨,襄王殿下主理此案。这个案子因民女而起,无论如何绕不过民女,民女的安危与之休戚相关。且王妃殿下乃仁善慈和之人,民女才敢斗胆登门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