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照前墀
许宜人压在柳南汐身上,一手扯着她的头发,一手继续想要扇她耳光。柳南汐自小长在市井,并非孱弱无力之人,双臂掴住许宜人的身子,将她往外推了推,终于有了喘息之地,捂着胸口,喘起气来。
许宜人瞧着她,顿时一股无名邪火涌上心头,抓起一块碎瓷片,朝柳南汐脸上划去。柳南汐躲避虽还算及时,但脸上一阵刺痛,抬手一抹,指尖沾上了点点血迹,细密的血珠正从她左脸颊的一道两寸长的伤口渗出。伤口不算深,但被她白皙的肤色一衬,格外打眼。
“简直是疯了!把她给我拉开!”大长公主猛拍桌案,中气十足。
两个嬷嬷并几个丫鬟将许宜人拖拽到一边,许宜人本人也呆愣住了,呆呆地盯着手心沾血的碎瓷片。
康乐县主起身,去查看柳南汐的伤口,满眼心疼,“马上请大夫过来。你疼不疼?”
许宜人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得自己委屈极了,歇斯底里地控诉道:“整整十七年,你就没养过我一天!你有什么资格怪我与你不亲!这会儿,一个贱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你就认她做了女儿,不过是县主你为了让自己心里好过找得借口罢了!”
康乐县主懒得理许宜人,拿着手绢欲替柳南汐擦拭伤口,却被柳南汐直接偏头避过,康乐县主的手停在了半空。
柳南汐顾不上流血的伤口,摁下对许宜人的愤慨,继续说道:“许姑娘说得在理,县主仅凭一块玉佩认人实在过于草率。民女虽为孤儿,但还是知道生母是何人,养母便是亲手从生母手中将民女接过。故而,民女不会是您的女儿,今日种种只是误会而已。”
“怎么会呢?”康乐县主的手蓦地垂落,喃喃自语,失了精神。
许宜人狠狠剜了柳南汐一眼,思忖这人虽还算有自知之明,但等过了今日,自己决不会放过她。
“先把县主扶起来。”大长公主一边吩咐,一边再问柳南汐,“那你的生母姓甚名谁?”
柳南汐道:“民女不知,但养母曾经告知十七年前,她拉货途经明惠寺附近,遇见了一个穿着僧袍的妇人,妇人怀抱稚子,身上都是烧焦的味道,半边头发都被火撩去,倒在路边,奄奄一息。养母将人救起,连夜送至京城的医馆,奈何还是晚了,回天乏术。妇人也就是民女的生母浑浑噩噩临终之际,将民女托付给了养母。”
大长公主问:“你养母可还在世?”
“去岁隆冬,含笑而逝。”柳南汐回答。
这下,是真是假,彻底死无对证了。
康乐县主忿忿道:“你养母她一面之词,如何当的真?”
柳南汐叙述得有理有据:“养母将生母尸骨葬在了京郊的荒山,每年清明都会带民女前去洒扫祭奠。临终前,更是再三嘱咐民女莫忘生恩。”
“那玉佩?”
“却是从民女的襁褓中找到。”柳南汐对此也有了自己的猜测,“民女生母身穿僧袍,又被大火灼烧过,民女推测她应该来自明惠寺的庵堂,在大火之中捡到了县主的玉佩带了出来。还望县主莫要怪罪已故之人。”
“同玉。”康乐县主还要说些什么,却被大长公主一声唤,“大夫来了,先让他为柳姑娘看看伤。无论如何,姑娘家脸上留疤都不妥。”
丫鬟扶了柳南汐在一方矮凳上坐下,别院的府医走进主帐,仔细地用纱布沾水清洗了伤口,又敷了药。柳南汐礼貌地向府医颔首,全作感谢。
这个当口,所有的宾客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无不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张月盈压低嗓音问沈鸿影:“京城之前有没有出过类似的事?”
沈鸿影剥了一瓣红柚递给她,想了想,道:“民间曾有过一例,不过两家是邻居,两个产妇在一处生产,最后分不清孩子是谁家的。不过,这两家关系本就好,经当时京兆府裁决,两家共同扶养两个孩子。”
张月盈咬了口柚子,酸酸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她“嘶”地吸了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这种倒好办。遇上康乐县主现在这种可就麻烦了,死无对证,谁也说不清当年的那个雪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是怎么回事。而柳姑娘也坚称她与康乐县主并无关系,只是误会,事情就彻底僵在这儿了。”
“毋须多想,与我们无关。”沈鸿影拿回她手里的柚子,换了一瓣削好的苹果,“刚刚的柚子酸,换这个吃。”
坐在张月盈他
们隔壁的成王却预备管闲事。许国公可是他麾下勋贵爵位最高之人,对女儿许宜人的重视和疼爱有目共睹,既然另一人已经矢口否认,他便要出言为许宜人明确身份。
“姑祖母,既然事情已经说清楚了,玉佩也找了回来,许表妹更是结结实实受了一番委屈,不如便将玉佩给许表妹,免得她日后因此遭人非议。”
成王一开口说情,许宜人便看向他,满眼倾慕,心道不愧是她心中之人,只可惜爹爹执意不许她嫁进成王府,何至于被张月芬抢了先。
“三皇弟此言差矣。”楚王突然插话,“这事情可没说明白,物证就在那儿摆着,柳姑娘所说也只不过是她个人的推测罢了,如何能轻信。”
楚王妃亦适时帮腔:“我瞧着柳姑娘与姑祖母和康乐姑母的面容颇为俏似,均是杏眼柳眉,面部的轮廓更是实打实的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成王妃反驳道:“通京城谁不知道二嫂一向不好,看谁都觉得相似,你嘴巴里说出来的更当不得真。许表妹也算咱们看着长大的,只为一个小小玉佩便怀疑她,才是真真委屈了她。殿下,您说是不是?”
成王对着成王妃一笑,“兰茹你说得在理。”
楚王“哼”了一声,对成王嗤之以鼻,“康乐姑母之女身上有着皇族血统,如今有疑,三皇弟不思想法子彻查,反而言语之间便打算敷衍过去,莫不是要替人担下扰乱皇族血脉的罪过。”
二王之间就此事争辩不休,旁边忽然有个微不可闻的女声响起:
“吵来吵去,不如滴血验个亲来的实在。”
第67章 滴血验亲可嫁入成王府不是四姐姐求来……
声音的来源张月盈后知后觉地捂住嘴巴,反应过来。
完了,嘴瓢了,把心里想的话说出来了。
“四哥媳妇儿,你刚刚说的是什么?”大长公主问。
宴席的焦点一下转移到自己身上,张月盈一下就成了锯嘴的葫芦,一个字也憋不出来。她能说什么?滴血验亲可是上辈子各种宫斗、宅斗小说常用的套路之一,但放在现实中可不可信她也不知道啊。
沈鸿影先于张月盈开口,向大长公主解释:“回姑祖母,这乃是一些民间医家的说法,据说血亲者的鲜血在水中可融为一体。”
张月盈暗自腹诽,原来还真有这种法子。
大长公主看向下首角落里缩着的府医,“可有这种说法?”
能在大长公主别院供职的大夫医术虽可能比不得宫中太医,亦是医者中的佼佼者,自是博览医典,知晓不少民间偏方。府医斟酌了少顷,才小心回禀:“民间巫医却有类似的说法,不过大多是信口胡说,没有实证,当不得真。”
康乐县主却似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言辞急切道:“娘,不验便永远不知真相,既然有法子可用,不妨一试。”
康乐县主几番请求,意志坚决,大长公主不好再驳,令人备了碗清水端上来。
府医以银针刺破康乐县主指尖,一滴鲜血沁入水中,柳南汐和许宜人也照做,其中许宜人不情不愿,怨憎的眼神差点儿把府医也吓了一跳。
青釉缠枝莲花纹刻花瓷碗里水波浮动,三滴血珠逐渐晕开。众人无不敛声屏气,忐忑许久,半晌,三团血雾倏尔合为一体,缠缠绵绵,分不清彼此。
张月盈无奈扶额,这个法子果然不管用,若管用,难不成柳南汐和许宜人均是康乐县主的女儿?
“这……同玉……”大长公主叹了口气,有些不知该怎么劝慰女儿。
康乐县主的神经紧绷了许久,骤然散了大半,整个人依附在两个丫鬟身上,合眸沉吟片刻,勉强稳住了心神。
问不清楚,验不出来,那就只能请人查个明白了。
沈鸿影适时提议:“明惠寺火灾当年共有十七人罹难,最后的定论是天干物燥、柴房不甚着火。如今看来当年大火其中怕是疑点重重,没有那么简单。京兆府应还存有当年卷宗,姑祖母不如上告父皇,重启旧卷,查个明白。若真有疑,顺便也告慰了那十七条无辜枉死的人命。”
张月盈惊讶地看着沈鸿影,他竟然会主动趟这趟浑水,出言的时间也太巧了,而且提出来的法子似乎是所有里最切实可行的。
重查明惠寺火灾不仅仅为了康乐县主,还有昔年丧生之人,理由冠冕堂皇。大长公主顺水推舟,旋即命令下人备车,她要带康乐县主一同入宫求见皇帝。
马球会也未就此散了,娄尚书的夫人代为主持,宾客们照常吃吃喝喝,谈笑风生,只不过这交谈的内容已变成了康乐县主认女这桩奇事。冯思静、冯思意姐妹仍有闲心携同一位姑娘下场打了场马球,赢了一根碧玺璎珞项链当彩头。
楚王和成王两个王爷早已随同大长公主母女离去,楚王妃借口体力不支告辞回府,成王妃去寻娘家姐妹,倒是张月芬还留在主帐当中。沈鸿影被叶剑屏唤了出去,这里便只剩下了张月盈和张月芬二人。
“五妹妹,好久不见?”张月芬率先开口打招呼。
主帐内,一只青铜博山炉散发着袅袅香烟,风一吹,白雾飘得四处都是。黄衣少女伸手轻轻扇了扇,嗅闻片刻,辨别出鼻尖缭绕的是名贵的四合香——以沉香、檀香、龙脑和麝香调和,多用于宫廷,只一点点便贵比黄金。
半晌,张月盈坐直身子,浅碧的软烟罗披帛垂落在地,挪开小炉上的青瓷茶壶,客套道:“四姐姐说的不错,自我与殿下成亲那日起,成王府便闭了府,四姐姐就是想见我也出不了王府的大门。”
张月芬沉默了一会儿,兀自讲道:“我瞧着五妹妹和襄王殿下相处得颇为和睦。”
“难不成四姐姐后悔了?”张月盈舀了一勺茶粉,注水入盏,手执茶筅,手腕微微用力,开始调汤击拂。
张月芬没有说话,暗自握紧了藏于袖中的锦帕。
她自然没有后悔,成王待她亲近,一得了什么好物,总是第一时间送至她房中,王府内下人奉承,除了名分,她与沈兰茹没什么两样。偏偏今日出了王府,她才悟出正妃名分的真正重要之处,如遇事,能够为成王分忧帮腔的只能是沈兰茹。长居后院,只做成王的解语花,不是她所欲,亦不足以日后让她得到想要的东西。
“可嫁入成王府不是四姐姐求来的吗?”
几次注水后,乳雾汹涌,溢盏而起。张月盈拿起瓷勺,将雪白的茶汤分入莲花状白瓷素盏中。
“不然,四姐姐为何当初去哪儿都戴着那枚鸳鸯比目佩呢?”
张月盈捧起一个莲花小盏,轻抿了一口白抹,绵密顺滑,口感微苦。
张月芬不敢相信:“你……竟然早就知道了?”
“我眼睛又不瞎,那玉佩你戴那般显眼,正好和群芳宴那日成王身上挂的是一对。还有你在五彩池一落水,黄贵仪便被削了位分,明眼人都猜的到是她在其中做了手脚,惹怒了太后娘娘。”张月盈语气淡淡的,“四姐姐特意屈尊来同我说话,应该不是为了叙旧,而是有所求吧。”
张月芬在成王府的处境,张月盈也看出来了,以她的野心肯定不愿仅仅满足于此。
张月芬也不兜圈子,直接说:“早闻东大街的玉颜斋是五妹妹的产业,我想托五妹妹寻一味香料——白笃耨香。”
皇帝最爱此香,但南疆为南诏国所阻,百越之地已多年不曾来朝进贡,白笃耨香已从国朝绝迹。黄贵仪只需将此香献上,便有七分的把握能够复宠,可惜成王府门下遍寻多日都不可得。香料是玉颜斋最赚钱的生意之一,贩卖有不少源自海外香料,张月盈应当有门路。
张月芬继续道:“如若寻得,我必有重谢,五妹妹也不必为将来忧虑。”
这不就是画大饼吗?
张月盈心道。
“我可没四姐姐想得这般神通广大。再者,我若真有白笃耨香,必当捏在自个儿手里,然后奉给陛下,为自己求些赏赐。两王相争,成王殿下未必笑到最后,现在谈将来,四姐姐为时过早了。”她搁下莲花盏,眉宇间没有任何笑意。
张月芬还待欲说些什么,张月盈直接下了逐客令:“今日二婶她们也来了,四姐姐不去看看?”
###
傍晚,天色阴沉,狂风肆虐,暮秋之雨哗啦啦地落了下来,砸得瓦楞噼啪作响,顺着屋檐淅淅沥沥流下,院子里的芙蓉花被打残了
大半,破势的花瓣沾了水,沾在了地上。
鹧鸪和杜鹃在屋里温酒,小炉上煨着的青梅酒里加了两颗乌梅,清甜的香气四溢,几乎要将人肚子里的馋虫都勾出来。
张月盈坐在书桌前,翻阅着玉颜斋和百花楼新送来的账本。
最近,玉颜斋没有推出什么新品,店铺里的生意较为平稳,只要如常便可。倒是凝波会馆那边,意图加入的夫人姑娘过多,已经超出了了第一批会员的限额,春雨特意来请她示下。
张月盈听罢,道:“就按之前商量的,多出来的那些概不理会。”
物以稀为贵,若是凝波会馆的会员烂大街了,甜水巷的生意也就做不下去。
春雨嚅嗫道:“闹着的人里面有承恩公府的姑娘。”
也就是沈鸿影的表妹,春雨这才拿不定主意。
张月盈回头瞧了眼沈鸿影,青年斜坐在罗汉床上,手持一卷书册,丝毫不受淋漓雨声所扰,自顾自地翻着书页。
张月盈问他:“殿下可要为叶家表妹开个后门?”
沈鸿影自书卷中抬首,白束的乌发一泻而下,风姿如玉,蹙眉道:“不需,你的生意,你做主。”
“那便依殿下的意思,”张月盈吩咐春雨,“告知众人,今后无论是何等出身皆无例外,要想进会馆,全都得排队等着。”
春雨应是。
她们又讨论了一下其他琐碎事务,理出了章程,春雨带着账本出了府,张月盈总算解放了。她像一条死鱼一样半瘫在椅子上,直到身旁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才懒懒地掀起眼皮。
“原来是殿下你啊?”
沈鸿影将一个酒盏和一个盘子放在张月盈面前,说道:“鹧鸪刚刚做好端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