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照前墀
女子削葱似的玉指戳在沈鸿影胸口,仿佛发泄般故意用力摁了摁,沈鸿影吃力地呼痛一声,张月盈却恍若未闻。
沈鸿影垂眸,睫毛如同小飞虫扑闪,恳求:“阿盈,别问了,行不行?”
真实太残酷,他不想用话骗她。
“既然现在不说,那日后也不必说了!”
张月盈放开手。
他明明清楚她想问的究竟为何,威远伯夫人突然出现在大慈寺和皇甫将军凑在一起,许宜人突然身死,京兆府的要犯被发现,那么多事情凑在一块,而沈鸿影偏偏就带着京兆府的衙役及时出现,还事先提醒她大慈寺西要出事。
难道还要她自欺欺人,他没在里头掺和一笔?
她愤怒地“哼”了一声,转身拂袖而去,将石板路踩得嗒嗒作响。沈鸿影伸手,只抓住一抹空气,身影怅然,被小路子提醒了几声,才提步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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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无星无月,浣花阁内,灯影绰绰,角落里的几盏明角灯均被点亮,烛火辉煌。
张月盈坐在罗汉床上,身前的长案上摆满了瓶瓶罐罐和各式调香工具,年轻女子的单薄身形被灯拉得老长。
鹧鸪和杜鹃缩在房间一角,对视一眼,谁也不敢率先去劝。
青年男女生活在一处,难免摩擦磕绊,张月盈和沈鸿影之前也吵过几次,但事态从来没有这次这般严重。
但是,两人在大慈寺闹起来时,她们两个丫鬟就在一旁,看在眼里觉得就是沈鸿影的过失更大,谁叫他支支吾吾连个囫囵话都讲不清楚。
“鹧鸪,”张月盈突然出声,“庄子上送来的郁金香可还有?”
鹧鸪忙道:“养在西暖阁的水缸里,是插花观赏,还是做别的用途,都在等姑娘示下。”
从小冯氏手里薅到的东山的温泉庄子张月盈没有让它闲置,借着地热盖了个温室培育各种花朵,甚至连反季节的花都养住了不少,郁金香便是其中之一。
张月盈吩咐道:“将花拿来,再去库房里取些熟沉香、苏合香油、茱萸子、干姜还有蜂蜜。”
自家姑娘一旦心情烦闷便会调香,鹧鸪给了杜鹃一个眼色,示意她照管好这里,绕过屏风出门。
方一合上门扉,鹧鸪转头便对上了满脸笑容的小路子。
“鹧鸪姑娘,王妃殿下可消了气了?”
鹧鸪撇了撇嘴,亦无甚好脸色:“我家姑娘脾气大,若襄王殿下受不了,尽可离开。”
檐廊下,沈鸿影身披玄狐墨玉大氅,坐在一张圈椅上,静静地望着随夜风摇曳的干瘦枝条,背影十分寂寥。
小路子忙为自家殿下辩驳道:“好鹧鸪,我家殿下是有话,这不是没法子进去说吗?”
小路子以为自己暗示得够清楚了,鹧鸪还是转身就走,忙拦住了她,“可否放……”
“想都不要想。”鹧鸪不假辞色,“浣花阁的所有事皆由姑娘作主,若无她的意思,任何人不敢擅动,我可不想吃挂落,还是殿下自己想想法子为好。”
说完,她便急匆匆往库房而去,刚刚耽搁了不少时间,就怕取东西取迟了。
鹧鸪取了一盘东西回屋,搁在长案上,轻声唤了句:“姑娘。”
张月盈闻声抬头,走马灯下,女子面容恬静,安然怡然,仿佛没有受到任何烦扰。
她看了一眼托盘上的东西,微笑道:“都齐了。”
手指抚过娇嫩的郁金香花瓣,而后揪住花尖撕下,一瓣瓣的花瓣落入研钵,张月盈握住钵杵用力碾下,腮帮子鼓鼓,显露了唇边两个小酒窝,嘴里碎碎念着,好似钵中碾着的是沈鸿影本人一般。
杜鹃和鹧鸪在旁帮忙将沉香研磨成粗粉,干姜与茱萸子磨成细粉。张月盈接过粉末过筛,混入了郁金香花泥之中,捏成了长片。
张月盈揭了盛有苏合香油的罐子,将长片一一置于油中,静等着香片浸泡完毕。
张月盈借着灯光翻动着百宝楼的册子,记录的册子一式两份,一本送到了京兆府,剩下的一本就被张月盈要了过来。她一行一行看下去,不知翻了多少页,在银鎏金累丝炸珠垂头钗那一栏登记的乃是楚王妃皇甫白英。
纤长的睫羽投下一片弧形阴影,张月盈手指滞在那一行小字上,久久未曾移动。
顺着这条线追查下去,牵涉到的这些人……
张月盈不敢细想。
第88章 拉钩上吊她不过是想要吓吓他,他却敢……
杜鹃拨动了熏炉里的银丝碳,回头对张月盈道:“姑娘,火差不多了。”
鹧鸪取了一个竹制抽屉过来,张月盈用镊子夹了被苏合香浸入味的香片放在上头,送到熏炉上去慢慢烘干。
因点了炉子,屋内暖融融的,杜鹃捡了几枚炭火放进手炉递给张月盈,“姑娘仔细着些手,若是生了冻疮就不好了。”
儿时,张月盈冬日贪凉跑出门晚学,手被冻的通红,十根指头肿胀到了平常的两倍粗,被楚太夫人压着泡了一个冬天的热水又涂了冻疮膏才好了。此后,虽未曾再犯过,鹧鸪和杜鹃她们还是对此万分小心。
“早已涂过润肤的乳霜和花露,担心这个做甚?”长冻疮的滋味并不好受,张月盈自个儿也不愿意再来一回,接过手炉放在膝上,一手贴着手炉,一手翻着鹧鸪新拿的话本子。
晚风轻轻吹着流云,寂寂冷辉透过窗棂缝隙洒满内室。
张月盈沉默了一会儿,问杜鹃:“外头人还没走?”
声音轻的几乎微不可闻。
杜鹃正在关照着熏炉的炭火,回答:“奴婢听着外头人还在。”
“方才出去的时候瞧见人就等在檐廊下面,怎么说都不肯走。”鹧鸪拿着鸡毛掸子清扫着家什的灰尘,顺口插嘴道。
虚开一道半指宽的窗缝,如水寒意一阵一阵往屋里涌,张月盈仅触了几息便合拢窗户,吩咐:“将我另一个山水梅花铜手炉寻出来。”
话里的手炉是三年前张月盈常用的,直到换了如今这个白铜镂空手炉方被逐渐闲置。
鹧鸪领了命,只以为自家姑娘偶然想起了旧物,打算拿出来用一用,在侧间的黄花梨大箱子里翻找了约半盏茶的功夫,找着了另一个手炉,然后朗声问道:“已寻得了,姑娘可是要换了这个。”
张月盈饮了一杯新热的豆蔻熟水,淡定道:“添了碳,送到外头去。”
两个丫鬟被张月盈的吩咐骤然砸懵了半个脑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姑娘心里的气说消也没全消,惦记着外头风寒天冷,专门让她们送取暖的物件出去,可话里透出的意思仍旧是闭门不见。
鹧鸪和杜鹃二人很快达成了共识,主子们的事他们自去操心,她们这底下的丫鬟只管依着姑娘的意思行事便是,于是,鹧鸪拿着装了暖碳的手炉退出里屋。
檐廊下,小路子揣着手踱来踱去,不知过了多久,浣花阁正堂的门拉开了一条小缝,露出了鹧鸪的半个脑袋。
小路子忙凑过来:“鹧鸪姑娘,可有什么消息?”
鹧鸪将手炉递给小路子:“我家姑娘给殿下的。”
小路子面上闪过一丝惊喜,思忖王妃的态度这是缓和了,那么……
鹧鸪一眼便猜出了他的小心思,出言:“就是送个手炉,旁的想都别想,秋夜风急,让殿下趁早回前院歇着吧。”
“好吧。”小路子眉目立马黯淡
下来,整个人蒙上了一层灰色,捧着手炉去寻沈鸿影。
沈鸿影伸手拂去卷落在氅衣上的枯叶,垂眸盯着山水梅花铜手炉半晌,语气里带着些许怅然:“拿给我罢。”
铜手炉被双宫绸制成的套子包裹着,上头用苏绣绣着喜鹊登枝的图样,刚一入手,暖意便从炉壁透出,手心霎时回暖,全身随之暖和起来。
青年指腹摩挲着炉套上凹凸的绣纹,回头望着长灯满挂的屋子,绰绰人影从窗扉透出隐约的痕迹。
沈鸿影闻见一股细微妩媚而甘甜的香味从里头溢出来,暗流涌动,颦了颦眉,而后笑了。
灰氅青年脊背挺直,背影端方清华,任由黑暗一点一点将他侵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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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至午夜子时,浣花阁内仍飘散着淡淡的华帷凤翥香,量虽少却香气馥郁,久久不散。
天气渐凉,罗汉榻上已换了厚重些的锦帐,浅蓝的绸帐垂落将床周围得严严实实,一丝冷气都钻不进来。
张月盈独自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翻来覆去,却并无睡意。按理,没人同她挤,能够独占一张大床,怎么扑腾都行,应当觉得舒服才是,怎么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想她做什么?
不能再想了。
张月盈咬着下唇,眼珠子滴溜滴溜地转,气鼓鼓地把被子蒙到头顶。
被闷了许久,她还是睡不着,探出一双眼睛,心里恨恨想道。
不,一定不能姑息。
让他糊弄自己,非要叫他知晓自己的厉害才是。
等倦意才爬上她的眉目,半眯着眼,就要睡过去,张月盈听见窗棱咯吱咯吱地响,凉风卷动了隔断内室、外室的珠帘。
张月盈的目光落在锦帐外,呼吸骤僵,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房间的角落里点了一盏明角灯,借着忽明忽暗的灯火,依稀可辨一个人影敏捷地从半开的窗户里跃了进来。
张月盈身体一滞,手指抓住被沿微微蜷缩。
少顷,她才看清楚来人是谁,松了口气。
光影浮动中,身形高大的青年座在了锦帐外的圆木墩上,眉眼低垂,往榻上看来。
夜半三更之际,沈鸿影这个家伙竟然敢翻窗来偷看!
张月盈暗暗想:也要让他受个教训。
心动不如行动,左手摸索着朝枕头旁边探去,她记得放了根睡前挽发用的白玉雕凤首髮簪。
沈鸿影听到响动,微微抬头。
玉质的簪柄捏在掌心,张月盈赶忙闭上眼睛假寐。
榻上了无声息,年轻女子睡颜安然,似乎还沉浸在梦乡里。
沈鸿影伸出一根手指,从床帐中间拨开一条缝隙,张月盈嘤咛了一声,顺势翻了个身。沈鸿影的手指还没来得及收回去,便被张月盈握住,轻轻往里一拉,青年不备踉跄几步,半推半就地栽进榻里。
他眼帘抬起,蹙眉望去,一根玉簪正搁在他脖颈,簪尖闪烁着锐利的寒光。
摇曳的灯光里,张月盈长发披散,寝衣长长拖在床上,持簪一点儿一点儿逼近沈鸿影。
沈鸿影深吸一口气,握住她的手,嘴唇翕动,道:“阿盈好狠的心。”
张月盈莫名听出了几分委屈,但她豪不心软:
“不问而自入,是为贼也,不论什么结局,均是活该。”
张月盈这话说得狠,沈鸿影捏着她手腕半点儿没有把簪子挪开的意思,还往故意里推了推,几乎没进了皮肉,簪尖晕染开点点血丝。
张月盈松开手。
玉簪随之坠落,从榻间滚落到地,断作了几截。
“沈渺真,你发什么疯?”
她不过是想要吓吓他,他却敢直接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