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照前墀
门扉敞开,皇甫将军夫人本以为进入院中的会是府尹和少尹三人中的其中一人,但来人却是沈鸿影。她忽地反应过来,威远伯的案子的主理人似乎就是襄王。
“见过襄王殿下。”皇甫将军夫人朝沈鸿影屈膝肃拜。
“免礼。”沈鸿影摆了摆手,径直朝禅房的方向走去,身后的两列衙役冲向两侧的耳房。见势不妙,皇甫将军夫人果断挡在半路上,对沈鸿影正色道:“敢问殿下这是何故?我家将军正在禅房中小憩,还请殿下通融莫要打搅。”
沈鸿影一个眼色,两个衙役上前架住皇甫将军夫人,将人搬到了一边。沈鸿影推门进入禅房,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樽弥勒佛像、几个蒲团还有简单的家具,而皇甫将军并不在其中。
沈鸿影扫了眼,便转身踏出门槛,冰冷的目光几乎要把皇甫将军夫人冻住,“倒不知皇甫
将军究竟在何处?夫人又为何阻拦?”
皇甫将军夫人不好回答,忐忑地绞着手里的帕子,只盼望衙役没有搜出什么要紧的东西。
沈鸿影继续徐徐道:“将军夫人确实应该担心。听说令姐病症已然大好,竟从养病的别院偷偷摸摸来了大慈寺,而皇甫将军同时外出却未告知予你。我若是将军夫人,真是不得不深思。”
沈鸿影一番话搅乱了皇甫将军夫人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衙役从禅房里跑出来,手里拿着一只玉环,大喊:“殿下,找到了!”
沈鸿影取过玉环打量了一二,抬眼看着皇甫将军夫人,眼神轻蔑:“不知将军夫人还有何话可说?刚刚死在地藏王菩萨殿的许七姑娘身上有一对玉环,这便是遗失的那一只。”
恰在此时,报信的丫鬟冲入院内,神色焦急,高声喊道:“夫……人,不好了,大姨奶奶和……和将军在膳堂不远处的亭子被人瞧见抱……抱在一起。”
皇甫将军夫人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手帕“啪”地落在地上,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
第86章 妻姐妹妹,是我对不起你,可……可我……
圆亭内的威远伯夫人骤然曝光于大庭广众之下,似受惊的山鹿哆哆嗦嗦蜷进皇甫将军怀里,低头不愿让旁人瞧见她的长相。她一这般,皇甫将军仿佛就按捺不住怜惜之心,对韩录事喝道:“京兆府就是这样办事的吗?”
皇甫将军气势汹汹,韩录事却似见惯了一般,巍然不动,只道:“公务在身,搜查乃应有之责,况人犯在逃,且可能犯下命案,若不尽快抓捕归案,京城百姓恐难以心安,还请将军见谅。”
韩录事所言句句在理,皇甫将军无处反驳,然京城权贵多在此地,今日亭间这事儿恐怕即刻便会传遍京城。
西风萧瑟,落叶缤纷,散乱的银杏叶来不及扫去,恰在此时,皇甫将军夫人快步行来,踩得树叶蹦噶作响。她乍一见到丈夫和姐姐,一口气喘不上来,险些直接厥了过去,被两个丫鬟一左一右扶住,好容易才缓过来。
皇甫将军夫人语无伦次,指着两人的手不住颤抖,“你……你们……”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若只是听说,她还能不信,但亲眼见证了自己的丈夫的确与姐姐搞在了一块儿,由不得她再自欺欺人。
“夫人……我……?”皇甫将军支支吾吾,试图安抚妻子,“我和大姨姐……”
他突然止住了话头,他和威远伯夫人究竟在干什么根本不能说,两相比较取其轻,皇甫将军果断选择让夫人继续误会。
皇甫将军夫人乃是次女,性子算不上刚强,眼瞧着自个儿好心收留的亲姐不顾廉耻和丈夫搅和在一起,眼泪唰地成串落下,指着威远伯夫人道:“好姐姐,你可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威远伯犯了事,你又患了癔症,如果不是是我进宫为你求情,你如今还在京兆府的大牢里等死呢!也是我好心收留了你在别院养病,为你延医请药,关照三个外甥。你就是这样报答妹妹我的?你竟是不怕佛祖瞧见了从天上降个雷来劈死你吗?”
皇甫将军夫人泪水如注,想到她这两月对威远伯夫人的关照竟最终引狼入室,更感委屈,嘤嘤哭泣起来,怎么玩也止不住。
临时找来的缁衣并不合身,肥大的袖子一直往下掉,扯下了领口一角,露出了半个肩膀的中衣。威远伯夫人拢了拢衣裳,娇滴滴地拉住皇甫将军夫人的衣角,哽咽道:“妹妹,妹妹,是我对不起你,可……可我也没有办法……”
此情此景,众香客免不了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将军夫人对她这姐姐可真是够意思了。”
“若不是将军夫人出力,那楚清歌同云三姑娘的婚事早就保不住了。”
“被亲姐背叛,将军夫人可要沤坏了,若我是她,就将荀氏扫地出门。”
然而,事情最后的走向更叫人瞠目结舌,当事人之一的皇甫将军被撂置一边,荀家两姐妹竟抱头痛哭起来。
终究是观者太天真,还盼望着能见到一场姐妹反目的撕逼大戏。
长风悠悠,张月盈看着亭内的闹剧,余光里忽而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蓦地抬头,沈鸿影从客院的方向缓步朝张月盈他们的方向行来,身后一串衙役,一看便是追着皇甫将军夫人而来。不过,衙役衣服上似乎是京兆府的标识,他如今已改去了刑部,怎么也应该是刑部的衙役跟着才对。
张月盈思量少顷,想起沈鸿影唯一可能还与京兆府有关联的事情——威远伯的案子还没结呢。因主犯已死,案件牵涉人员众多,勘察起来格外困难,时至今日还未结案,沈鸿影这个主审自然不能当甩手掌柜。
沈鸿影先走过看她,又问候了楚太夫人安好,张月盈凑到他耳边低声耳语:“我刚刚在地藏王菩萨殿外头的甬道遇到了个戴帷帽的女人,看身形很像威远伯夫人。”
“多谢阿盈同我讲。”沈鸿影颔首,熟稔地摸了摸张月盈的发顶,张月盈白了他一眼,他方悻悻挪开手。
青白襕衫的青年转身大步向前,对皇甫将军道:“皇甫将军许久不见,将军夫人想来有话还没告诉你,刚刚在将军休憩过的禅房里寻到了这个。”
沈鸿影抬手,手中悬着一枚玉环,环下坠着的红色长络随风摇晃。
“不知将军可还认得?许国公府罪人许氏于六日前失踪于京郊五柳驿,一个时辰前被人发现死于大慈寺地藏王菩萨殿,颈部被利器连刺数下,流血而亡。”
皇甫将军整理好了衣衫,掸了掸衣袖的灰尘,不紧不慢说道:“襄王殿下好闲的功夫,殿下虽暂在刑部,但这命案怎么看都该归京兆府管,您实在是越权了。”
有一个外甥是朝堂上实力雄厚的楚王,亲生女儿又做了王妃,皇甫将军这些年均是受人奉承,不免显出了一二倨傲。沈鸿影身后小路子拂尘一甩,呵道:“皇甫将军,你是何身份,我家殿下又是何身份,谁允许将军以这种态度对我家殿下说话?且见亲王不行礼,将军的礼仪是忘得一干净了吗?”
被小路子这么一提醒,皇甫将军这才不情不愿对沈鸿影抱拳行了一礼,“襄王殿下安好。”
成王被申饬,实力大损,楚王的前景一片大好,他着实有些得意忘形了。
“将军免礼。”沈鸿影神色淡淡,仿佛皇甫将军行与不行这个礼于他皆无妨碍,受了这个礼,更是显得他气度宽宏。
偏偏皇甫将军被指出理亏在先,想端架子也端不起来。
小路子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将军自三年前对南诏用兵失利后,仅管着西山附近的一队禁军,不怎么清楚朝中的权责划分也是正常,故而言道许
七姑娘之死该归京兆府处理。然而,许国公一案由三司联判,刑部执行,许七姑娘失踪于流放途中而今身死,本就当由刑部追查。”
得了沈鸿影继续的示意,小路子继而补充:“再者将军忘了一件事,我家殿下并非与京兆府毫无关系,威远伯的案子如今还攥在我家殿下手中呢。”
和一个内侍计较,皇甫将军本人只觉得掉价,但小路子最后一句话让他心头一震,面上装作云淡风轻,道:“襄王殿下,中贵人这话我却听不太懂,我与已死的罪人楚子澄是连襟不假,但这事查了那么久与我也没有什么关系啊。”
沈鸿影手指捋顺广袖的褶皱,抬起眼帘,视线移向仍在抱头痛哭的荀氏姐妹,“此事目前看着似乎与将军无关,但威远伯夫人荀氏可逃脱不了干系。”
“襄王殿下这是何意?”皇甫将军眼底骤然闪过一丝紧张。
沈鸿影道:“将军夫妇当初从京兆府带走荀氏用的理由是其身患癔症,神志不清,刺杀楚子澄仅是因犯病时神志不清。但是,现在本王观她神志清醒,思维敏捷,不知将军府延请了哪位神医短短两月,竟能使癔症之人重新清醒。父皇近来为头风所扰,不若将军举荐此人进宫看诊,以解君上烦忧。”
这话被皇帝知道了可还得了,他从何处去找一个神医来,若编一个治好病后就翩然离去的外地医者一听就很假。
皇甫将军半晌未答。
“将军既说不出,那本王有理由认为荀氏根本没病。”沈鸿影说,“假装癔症只是为了逃脱杀夫之罪,犯了欺瞒之罪。而刺杀楚子澄,本王更是有理由揣测荀氏乃受人指使行灭口之事,从而隐瞒实情,保护其他受益之人。”
威远伯府搜府,抄查出来的赃银与账目的数量对不上号,有三分之二的银两缺口不知去向,京兆府一直在追查此事。
“将军的私事,本王并无理由干涉,但荀氏京兆府今日必得带走,宫中医术精湛的太医不少,请一位仔细看过后便知其有无扯谎。”
沈鸿影一锤定音,两个衙役上前隔开皇甫将军,不让他阻拦,另有两个衙役分开荀氏姐妹。威远伯夫人见势不利,眼白一翻,作势就要嚷出声,衙役们经验丰富,干净利落地把一块还算干净的白帕子塞进了威远伯夫人口中。威远伯夫人腮帮子鼓鼓囊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皇甫将军夫人似乎将姐姐和丈夫的背叛忘得一干二净,拉住一个衙役,语气凄切:“你们抓我姐姐做甚?都是楚子澄那个杀千刀的,她可什么都没有干啊?”
沈鸿影依旧风度翩翩,背手道:“将军夫人还是好生与皇甫将军谈谈,他隐瞒你的事情可不少,若有一日,便悔之晚矣。将军,近日且毋离京,许七姑娘之事刑部还得传唤将军。父皇前些日子频频召二皇兄进宫,你也不想影响二皇兄,对吧?”
楚王今日未至大慈寺,便是在宫中随皇帝一道修道服丹,这可是绝对是受宠的体现,预示着楚王距太子之位再进一步,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襄王殿下说的是。”皇甫将军把气都憋在了心里,任何动作都不敢有,只道,“只是妻姐身子骨娇弱,还望殿下多加关照。”
张月盈在一旁听到这里,已听出这事定不单纯,但不管装得也好,还是其他缘由,皇甫将军和威远伯夫人结结实实抱在了一块儿,他是怎么有脸说出“妻姐”这个词的?
大慈寺的梵净大师匆忙赶来,小跑跟在京兆府少尹孟修远身后,孟修远一张冷脸,步伐紧凑,走路带风。
沈鸿影待他过来,直接问:“人抓住了?”
第87章 逼问难道还要她自欺欺人,他没在里头……
孟修远点点头:“人在大慈寺西寺门外静慈街的一家小摊上,抓住时正扮作店家在那儿擀面皮,面没煮熟就捞了起来,被吃了面的一位老汉痛骂。”
而那位老汉是个乡下人,脾气暴躁,又无甚文化,京兆府的衙役被迫听了许多骂人的哩语,怎一个脏字了得,不过也都偷偷学了几句以备来日之需。
孟修远继续甩出更新的消息:“人已带回了京兆府关着。另外,许七姑娘那里也查出了些眉目,楚仵作已初步勘察过凶器是一支金钗,下官借了兵马司的人在寺内搜寻,于寺西佛塔下的一个水缸里寻到了这枚钗子,楚仵作看过,与许七姑娘颈部的伤口吻合,已派人去查了。”
侧目瞧着那枚钗子,张月盈觉得上面所用的工艺和款式都有些眼熟,她眼珠一转,终于回忆起在何处见过。百宝楼的掌柜上个月和总账一起送过来的还有一本册子,里头画了不少百宝楼的匠人新琢磨出的珠宝样式。张月盈只简单翻了两页便没有再管,没想到倒是在这瞧见了其中的一件实物。
她犹豫片刻,侧头低声对杜鹃吩咐了几句,杜鹃前去对同沈鸿影说了些什么,她便捧着那根钗子回来给张月盈看。
是一只银鎏金累丝炸珠垂头钗,周身未见任何宝石镶嵌,款式十分素净,乍一瞧并不显眼,虽细节稍有不同,但大体还是按着图册上来的,花丝打得极薄极细,这是百宝楼特有的工艺。不巧的是寻到钗子的水缸久未启用,已是个空缸,钗尖残留的血渍尚未洗净。胆小的女眷香客瞧了,别过头去,嘴里说着:“拿开!拿开!”,仍偷偷抬眼偷窥。
张月盈点头。
杜鹃捧着钗子交还给京兆府的衙役,对沈鸿影和孟修远说:“殿下,孟少尹,我家姑娘已看过,确是出自百宝楼,百宝楼的掌柜待会儿便会将册子送过来。”
百宝楼和玉颜斋一样,均是一客一记,只需去查了便知晓买钗的究竟何人。
僧帽滑落,威远伯夫人一头发丝垂落,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看不出任何具体的表情,只有触及钗子时,眼神微微闪动。
沈鸿影挥了挥手,威远伯夫人就被衙役带走,至于皇甫将军,没留给他半个眼神。孟修远带着京兆府的衙役迅速离开,留待众人思考威远伯夫人他们究竟还犯了何事,沈鸿影走到张月盈身旁,楚太夫人看出他们有话要讲,主动提出让小夫妻两个单独走走。
铅云压顶,呼啸的朔风卷起枯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刮过甬道。
红色夹墙之内,张月盈与沈鸿影并肩而行,秋风吹得人有些瑟缩,沈鸿影回头看了小路子一眼,小路子知机地从随行的一个小内侍手里拿走了件雪灰色绣缎水仙金寿字纹大氅递给沈鸿影。沈鸿影拉住张月盈,将大氅披在她身上。张月盈巴掌大的小脸被毛领衬得愈发娇小,整个人仿佛埋在了氅衣里。
半晌,沈鸿影终于系好了氅衣的黑色系带,从怀中掏出一串菩提子珠串,每颗菩提子皆被打磨得极其光滑圆润,米白混着墨绿,好似传统的山水画。
珠串被沈鸿影放入张月盈手中,入手的手感冰凉,张月盈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沈鸿影慢条斯理的声音从她耳边想起:“阿盈,这珠串是梵净大师亲自开过光的,要好好收好。”
他的语明明很正常,但张月盈莫名觉得有些阴沉沉的,令她想起秋日的红枫林,纵然面上色彩斑斓笑语盈盈,内里却是一眼望不到底萧瑟凄凉。
“沈渺真,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说?什么事要解释?”
张月盈仰起头,对上那双黑眸,眼底忽而亮起,但随着似乎永无停止的沉默,又暗了下来。
她有很多疑惑,也有很多怀疑,但她不愿直接去查,想亲口听见沈鸿影的解释,从他口中得到答案。
沈鸿影抿着唇仍旧一言不发,张月盈却觉得握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更凉了些。
“阿盈,我……我没有……”
过了许久,他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词,张月
盈直接打断:“沈渺真!”
算起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她直接诘问他,可他来来回回都是那些糊弄人的话,连一句实话都不肯说。
张月盈向前几步,眼睛死死盯住沈鸿影,“沈渺真,你左不肯说,右不肯说,是真把我当成了糊涂蛋了,随便糊弄糊弄就完了,是吗?”
“我没有。”沈鸿影试图辩解,却言语苍白。
氅衣拖地的年轻女子步步紧逼,娇小的身影堵在白裳青年面前,青年身后就是退无可退的红墙。
“沈渺真,还是如你端阳那日所说的一般,你我二人之间仅是形势所迫,你从未想过于我坦诚相待?”
女子好看的柳眉略略皱了皱,语气格外认真。
张月盈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连她都未能免俗,可一切的迹象表明,沈鸿影藏着的秘密太大,他的谋算从未停歇,平静的水面下早已波涛汹涌,总会有破海而出的那一日。
她不想等到那一日才知晓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