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照前墀
以他对太后的了解,此番他暗中剪除楚王与成王麾下大半势力,将二人逼至如此颓靡境地,太后心中定然对他颇有微词。毕竟,太后对他素来的安排就是做个富贵闲散的病弱王爷,能保全自身便足矣,从未想过他竟会染指那至高权位。
张月盈点头。
元月初一,难得艳阳高照,宫道两旁的雪俱化了,散出了森森的寒意来。
千秋宫仍是派了胡嬷嬷出来迎张月盈。
她跟着胡嬷嬷穿过抄手长廊,余光瞟见几位满头银丝的国夫人畏畏缩缩地候在殿外,身后跟着的是其余大大小小的命妇。
胡嬷嬷觉察到张月盈的视线,心知她才嫁入皇家半年不到,之前从未见过这等场面,解释道:“太后娘娘卯时三刻方起,梳妆最少也要半个时辰,接见各位夫人们也要等到辰时三刻往后了。千秋宫的宫室有限,要先供着宗室的各位公主、王妃们用,外头的这些夫人们便顾不着了。不过王妃殿下放心,太后娘娘最是体恤下臣,给夫人们备着的手炉正在烧,待会儿也会有宫人送去,不会叫任何一个人冻着。”
张月盈顺着胡嬷嬷的话头称赞了几句皇祖母圣明体恤之类的官话,目光在等候的命妇群内巡骏
而过,终于在第四排的位置找到了小冯氏,而大冯氏仍旧抱病未来,只是这一次不是她主动生病,而是被长兴伯拘禁在了府里。
守门的宫人暖帘,张月盈方跨入偏殿,便觉暖风习习,里面点了好几个熏炉,飘荡着浓烈的沉水香味。信阳大长公主坐在靠前的位置,侧头同平王妃说着话,柳南汐跟在康乐县主身边熟练地同宗室女眷问好。张月盈从旁过时,隐隐听见某位郡王妃正大力向康乐县主推销着自己娘家的侄子,而康乐县主仅是笑笑不语,并未答应什么。
再往前便是皇甫德妃和黄淑妃的位置。皇甫德妃满减愁容,拉着外甥女兼儿媳的楚王妃询问着儿子还有娘家的状况。成王妃病得沉重,成王府时不时传来病情危重的消息,张月芬于是代行其职,跟随在黄淑妃身边侍候。
两柱香燃尽,宫里的铜钟敲响三下,宗室命妇们一同排队涌入千秋宫正殿,太后身着祎衣高坐宝座,冷眼看着众人对她三跪九叩。
礼毕,各人依次落座,太后眸光微转,环视殿内,最终落在张月盈身上,头一个点了她问话。
第102章 上元沈鸿影擒住她不安分的手指抵在唇……
“今日为何未见长兴伯太夫人与长兴伯夫人?”太后问话虽然语气平和,但有沈鸿影的提醒在先,张月盈仍不敢轻忽。
张月盈沉稳回话:“承蒙皇祖母关怀,冬日天寒,祖母不慎染病,于京郊别院疗养,虽有所好转,但久病不堪见凤颜,恐恶了皇祖母兴致。”
至于大冯氏,她是半个字都未曾提及。
太后略微沉吟,看出张月盈是个没有缝的蛋,垂眸看向坐在后面的小冯氏,问:“冯氏,襄王妃久不归宁,怕是不清楚你们府中情况。你既为一府主母,便由你来说说你们长兴伯夫人如今的病况。”
从前元日大朝拜一直都是小冯氏来,乍闻太后提起大冯氏,她初时虽有些懵,但立刻打起了精神,对太后恭谨道:“娘娘垂问,阖府上下不甚荣光,只是大姐姐素来体弱,染了重疾,这大年节的不好出来,若是冲撞了娘娘和诸位贵人便是天大的罪过了。”
对外强行与大冯氏表现姐妹亲热,尽管只是嘴上说说,还是直叫小冯氏冒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过,看在大冯氏翻了一个永不能翻身的车的份上,她就勉强叫她一声姐姐。
“长兴伯府终究与皇家缔姻,伯夫人既然病了,哀家便令女官前去赐药慰问一番。”太后点头道。
小冯氏一时语塞,大冯氏又没真病,被女官看出端倪可怎么好,可又不能推脱,否则更显可疑。她思量几息,还是决定先应下来,而后再做打算。
“那臣妇便叩谢太后娘娘恩德。”小冯氏起身,赶紧向太后行了个大礼。
太后摆摆手,转而问起了其他命妇,约莫半个时辰过去,福宁殿那边传来的锣鼓声渐渐停了,太后摁了摁太阳穴,吩咐千秋宫的众人散了。
张月盈随着人流刚踏出殿门,胡嬷嬷便从后面追了上来,“王妃殿下。”
“胡嬷嬷,可是皇祖母她老人家还有何事吩咐?”
胡嬷嬷一个眼神,便有两个宫人捧着托盘上前,“太后娘娘原是要留您稍坐片刻,奈何年关诸事繁杂,她老人家实在疲累,但还是惦记着襄王殿下,命老奴将西北进宫来的紫参送一份到您手上。”
“那我便代殿下谢过皇祖母疼爱了。”张月盈笑笑,令鹧鸪和杜鹃接过托盘。
最为太后身边最得意的人物,千秋宫里不少事务还要劳胡嬷嬷拿主意,东西一送到,她就带着宫人去向太后复命。
因在殿门口停留了片刻,张月盈在千秋宫外碰巧与小冯氏和张月芬母女迎面相遇。张月芬面上端笑欲与张月盈打招呼,谁料张月盈步子带风,目不斜视,连个眼神都未曾施舍。
张月芬话堵在喉头,忿忿道:“她倒是悠闲,见到长辈连个招呼都不打。”
小冯氏面露些许复杂神色,心知楚太夫人就是被伯府里的事气的搬去了柳絮别院,张月盈对他们有怨气也正常,忙拉了下女儿的衣袖。
“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待会儿跟娘一道坐马车,我有事同你讲。”
母女二人登上马车后,小冯氏猛地往嘴里灌了一杯茶,待喉咙稍湿润些,拉着女儿的手徐徐讲道:“你以为五丫头缘何对咱们都没个好脸色?东院那个贱人搞出来了大事情,气到了太夫人,你娘我在府里可算是熬出头了。”
“娘,你再说清楚些,究竟怎么一回事儿?”娘家出了大事,却半点儿没传到她耳朵里,张月芬语调难免急切了些,“东院那个不是年年此时皆会假称抱病?只不过今年恰好被太后问起罢了,怎么这里头还藏着事呢?”
小冯氏哼了几句欢快的小调,对女儿道:“可不是,也是那贱人不得底下的人心,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竟叫贴身的丫鬟好像是叫……叫石英来着给捅了出来。那丫鬟奉了她的令收捡书信,鬼鬼祟祟,被绣球给瞧出了端倪,刚被恐吓了一二便供了出来那些信原是写给翰林院的一个姓邓的六品史官。事情若直接闹出来,她尚可否认狡辩,但你娘我行事比从前谨慎了不少,细细绸缪了一场局。”
话里提及的绣球乃是小冯氏最信任的一等大丫鬟之一。
说到这里,小冯氏越发得意了起来:“先勒令那丫鬟闭了嘴,又叫人去查了,原来那贱人和那位邓史官早在闺中时便相识。我猜测这二人怕是曾经私定过终身,才能时隔多年依旧缠缠绵绵。待她又写了信托人送出去,我便叫人在府门口以肃清府内抄捡了那个丫鬟,一道带去了你爹和太夫人面前。证据确凿,她是想抵赖也不行了,你爹和太夫人皆被气得不轻,太夫人更是愤而搬出了府邸。如今,人就被拘在院子里哪儿也去不了,你爹厌弃了她,顺带也厌弃了那两个小崽子,你哥哥的世子之位眼看着就板上钉钉了。”
张月芬对娘家的事关注不多,听罢也明白大冯氏之事为何一点儿口风不露,伯府夫人与人私相授受这等事一旦外传,便是天大的丑事一桩,父亲堂堂礼部侍郎可丢不起这个脸。
不过,她也知晓母亲因被大冯氏占去了伯夫人名位愤愤不平了许多年,现下夙愿达成,自己也在成王府占了上风,王妃病重不起,后宅隐隐有以她为首的趋势,都是值得高兴的事。
张月芬挽住小冯氏的手臂,只嘱咐道:“哥哥的世子之位还未落定前,未防生变,您可千万不能冲动,给了旁人翻身的可乘之机。”
“这个为娘我自然明白。”小冯氏让女儿放一万个心,之前被大冯氏坑了那么多回,她早学精了不少。
###
年节里的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月色如银,灯火如昼,红纱灯笼高挂,映得满城皆是暖融融的光晕。
沈鸿影站在广和居二楼的窗前,手中托着一盏小巧的莲花灯盏,微风带过,卷起他鬓边的几缕青丝,灯影摇曳,衬得他愈发眉眼如画。
俄尔,身后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他蓦然回望,只见张月盈轻轻合上了身后雅间的门,正朝他款款走来。
“和寿安县君谈好了?”沈鸿影问。
“嗯。”张月盈轻应了声,微微颔首。
事先约定的期限未至,她便提前允了广和居在凝波会馆的生意中插上一脚,让出一成股予柳南汐,且分文不取。此举不为别的,只为请信阳大长公主帮个小忙。虽说大长公主与康乐县主曾有言在先,张月盈若有求,必会出手相助,但此事可大可小,端看有心人如何运作罢了。故而,有利益交换在其中,反倒更令人心安。
“那我们走吧。”沈鸿影微微一笑,牵起张月盈的手,两人十指相扣往广和居外走去,还未走出几步,便碰上了带着禁军巡街的叶剑屏。
叶剑屏一身银甲,腰悬长剑,高坐马上,英姿勃
发,嘴角微微勾着,有些冷漠半点儿也瞧不出平日里不靠谱的模样。
“殿下!王妃!”叶剑屏瞧见沈鸿影和张月盈,远远招了手,驭马上前,高冷将军的人设维持了不到几息便完全破功。
沈鸿影上下打量了叶剑屏一番,眼神里里是隐隐可见的嫌弃,道:“今日怎么没陪大舅母,反倒做起巡街的活来了?”
上元节人游人众多,事端频发,京兆府、兵马司和羽林卫的人手全加上都不够,照例禁军也会拨出一些人手来帮忙。但是,若叶剑屏不主动请缨,此等累活压根轮不上他。
叶剑屏拍拍胸脯道:“食民之禄,忠民之事。我这个禁军副都指挥使也该尽尽责任才是。”
张月盈立刻拆穿了他:“听闻承恩公太夫人今日请了不少名门闺秀包了艘汴河的画舫沿河赏灯。”
柳南汐原也在受邀之列,只是因与张月盈有约在先最后还是拒了。
沈鸿影默契接话,哂笑道:“你怕不是逃了大舅母给你办的相亲会?”
叶剑屏自马背一跃而下,压低声音道:“大庭广众,你们夫妻俩多少给我留些面子吧,这是要让全京城的人都以为我堂堂承恩公府二公子恨娶不成?”
张月盈掩唇轻笑,沈鸿影广袖遮面,虽不见神色,然那袖下微微颤动的臂膀,却教叶剑屏笃定他肯定亦在笑。
“殿下!”
眼看叶剑屏就要恼羞成怒,沈鸿影即可至住了笑音,安抚他道:“若要大舅母不再为你的婚事操碎心,你还是趁早找个夫人为妙。”
“殿下这话说得倒容易。”叶剑屏道,“可不是谁都有殿下这般运道,天家赐婚这样的盲婚哑嫁都能撞上对的人。”
沈鸿影挑了挑眉,一把将张月盈揽进怀里,挑眉炫耀道:“我与阿盈这般的天作之合的确百年难得一遇。阿盈,你说是吧?”
“是是是,你说得都对。”张月盈倚在沈鸿影怀中,连应了三句,手指轻点他胸膛,柔声哄他道,“若无渺真费心筹划,你我本该无缘,有此时此刻都是你的功劳。”
沈鸿影低眉看她,擒住她不安分的手指抵在唇边,随即在指尖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眼见着这这两人的腻歪模样,叶剑屏只觉得自个儿是一个硕大的灯笼,恨不得眼睛立时瞎了去,免得看见这个比甜的要掉牙的场面。
“阿盈!”一道嘹亮的女声隔街传来。
叶剑屏一听,暗道不好,扭头便欲蹬马离去。
第103章 女追男能被我看上,那是他的福气。……
“你躲什么躲?”叶剑屏还没爬上马背,就被沈鸿影拽住领子拉了下来。
“我……我……”叶剑屏正欲甩开叶剑屏的手,眼见着何想蓉越走越近,心中焦急万分,顾不得那么多,慌忙向马背上攀去,“殿下你知道什么?先放我走,啊,不然就来不及了。”
“阿盈,襄王殿下。”何想蓉打过招呼,目光掠过张月盈和沈鸿影,最终停在叶剑屏身上,少女唇角微扬:“叶指挥使,几日不见了,不知安好否?”
何想蓉今日身披一袭藕粉绣红梅披风,发间点缀珍珠螺钿头面,眉如远山含黛,唇似朱丹浸染,满街灯火映照下,格外明媚娇俏。被这么一个笑语盈盈的姑娘这样直白的看着,叶剑屏难得怔愣了一瞬。
“何姑娘……”除了多瞧了自己几眼,何想蓉的这声问候合乎礼仪,一举一动更是从未逾距,若她只是个无意偶遇的姑娘,叶剑屏还能等闲待之,可偏偏不是,他一时竟言语无措起来。
“叶指挥使竟是与我好好说一句话也不成了吗?”何想蓉嘴唇下撇,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看起来可怜极了。
叶剑屏赶忙回答:“我没……有,何姑娘。多谢姑娘关心。”
说着,他忍不住挠了挠后脑勺,思忖怎么和姑娘相处,于他而言,这还是一桩难事。
何想蓉打量了一眼跟随叶剑屏几个的禁军,问:“叶指挥使可是在巡街?”
终于有了他能说得话上的地方,叶剑屏道:“上元京城出门的人口众多,身为禁军自然要挺身而出,我便带人巡逻东大街至朱雀门一带的地方。”
“指挥使和禁军诸位将士为京城百姓安乐毫不懈怠,小女在此谢过了。”何想蓉说着,盈盈一福身。
“哪里,哪里。”叶剑屏被这么一夸,耳根微热,连忙摆摆手,有些不好意思。
只听何想蓉紧接着请求道:“我正巧要去舟桥夜市,只是我家的马车挤不进来,独自一人带着两个丫鬟走过去,心里难免有些没底,可否劳烦指挥使护送一乘?这灯便当做酬劳。”
一边说着,何想蓉一边递出一盏兔子灯,此灯十分小巧,彩绘更是惟妙惟肖,一看便不是街上小摊贩卖的货色。
面对突然蹿到面前的兔子灯,叶剑屏后退几步,一点儿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
开玩笑,他堂堂禁军都指挥使,武将出身,手里提着这么一盏灯笼招摇过市,传出去岂不有损他威风?
他这唯恐避之而无不及的模样实在引人发笑。
张月盈低低笑了声,伸手推了下沈鸿影,眼神示意他:你这个表兄就这样让我手帕交下不了台,你不表示表示?
视线交错间,沈鸿影瞬间领会了妻子的意思,微微一笑表示这个他来搞定。
沈鸿影上前拍了下叶剑屏的肩,压低嗓音道:“接与不接,你倒是早下个决断,把人家姑娘晾在一边也不是个事。还有你不是要去朱雀门吗?护送何姑娘去舟桥夜市也是顺路。”
“可是。”
“可是什么?”
叶剑屏幽怨地看了眼沈鸿影,默默把剩下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襄王表弟只瞧见了何姑娘同他示好,却不知何姑娘之前主动凑上来许多回,皆是态度热切,许多问题问个不停,让人招架不住。然而,细细想来,她询问那些容易叫人生出误会的问题时,没有丝毫暧昧之意,叫人捉摸不透,比那些因承恩公太夫人示意撵着他走的贵女难应付百倍不至。
叶剑屏轻咬下唇,利落地接过兔子灯,随手挂在马鞍边,道:“禁军今日之责便是护佑京城百姓,岂有视何姑娘困顿于不顾的道理,既然顺路,我便送姑娘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