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照前墀
张月盈轻声诵念着,鹧鸪和春花侍立在旁,手执铜称仔细称量着早已磨好的香末。
刚将香末混合均匀,张月盈便见杜鹃绕过屏风,抱着一个小酒坛步履匆匆进了内室,而原本去取青梅酒的春叶则跟在她身后。
“我见春叶兜不住,便顺道帮她将酒坛子拿过来了。”杜鹃揭开封口,清甜馥郁的酒味弥散开来,“另外还有姑娘安排的事已有了进展。”
闻言,张月盈眉目一挑,素手轻抬,道:“春花,春叶,你们先到外边守着,我有话同你们的两个姐姐说。”
“童谣传到什么地方了?”
“市井之内已人尽皆知,都在猜童谣里暗指的是谁。依照姑娘的吩咐,着重照顾了几位谏官每日上下衙的必经之路,凝波会馆里的那些官眷也都知晓了,最晚今夜必然传遍内宅。”杜鹃一五一十回答道。
“如此便好。”张月盈手持木勺舀了一勺青梅酒淋入香粉中,以指腹摩挲,渐成一团褐色香泥,“物议如沸,人声如鼎,先叫那些人自个儿对号入座,如坐针毡几日吧。这样的煎熬过了,便是烈火烹油,骤而焚身了。”
张月盈这话谁都不敢接,阁中顿时鸦雀无声,无人胆敢接话。
“成了。”
半晌,张月盈搓出了二十余根香细长的香线置于纱网隔上,因还未干透,香气隐秘,可嗅而闻之,朦胧可见千树红梅绽雪中,大雁北归春信来。
“让春叶进来,把这些香拿去暗出阴干。”
杜鹃朝外间喊了声,春叶心头一喜,知晓这是极体面的活计,能替姑娘捧香,便是得了姑娘的信任,自个儿日后姑娘身边也算站稳了脚跟。她不敢怠慢,麻利入内,双手接过网隔,小心翼翼地捧了出去,生怕有了半点儿闪失。
接下来的数日,童谣之事愈闹愈大,京城的诸多官员岂有置之不理的道理。果然,正月二十一的大朝会上,右谏议大夫孔净秋率先上书谏言。
孔净秋言道:“天子脚下,流言滚滚,暗指朝中诸官,百姓物议沸然,有乞儿言道:‘豺狼虎豹皆比不过天子堂官’,情势有愈演愈烈之势。正所谓堵不如疏,微臣恳请陛下降意彻查童谣中所言之事。若有,则严惩罪首。若无,则还物议青白。”
有女儿孔妙君苦劝再三,孔净秋忍痛将折子里那些痛斥朝中官员如何尸位素餐,并列举了一长串可能与童谣所述内容有关的官员名单给删除了。
高坐宝座的皇帝费力抬了抬眼,他近日忙着服丹与重阳观的仙师共修仙术,着实有些疲累。那些不要紧的政事皆交给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和昭文馆大学士商议处置,皇帝还未过问,自然不知晓宫外童谣之事,不以为意道:“为小小流言,便要怀疑朕的肱骨之臣,实在大题小做。”
“陛下,臣以为孔大夫所言甚是。”京兆府尹出列道,“京城不少百姓已有猜测,个个说得是有鼻子右眼,若置之不管,不少同僚也会无辜背上骂名。”
听心腹都这般说,皇帝大手一挥准了,随即退朝回了垂拱殿。
当夜,宫中便传出皇帝痰迷心窍的消息。
第105章 仙丹自己到底是犯了什么浑,才把这个……
冷月高挂天边,京城再飘起了一场细雪,轻纱般笼罩着巍峨的宫城。
福宁殿内,长长的明黄纱帐垂落,半人高的龙首鎏金香炉里升起阵阵青烟。纱帐外七八位太医待命,宫人内侍更是跪了一地,人人噤声不语,埋头盯着墨玉地板,丝毫不敢交头接耳。
皇帝死气沉沉地躺在帐内的紫檀拨步床上,只有两只眼睛勉强能动,谭清淮细细把脉片刻,终于起身退至一旁。
“谭太医,陛下如何?”许宜年连忙问道。
谭清淮摇了摇头。
见此,许宜年掩唇低呼,语气焦急:“这可怎么办才好?”
谭清淮道:“充媛娘娘莫慌,微臣从前给陛下配的药丸可还有?”
“有的,有的。”
许宜年俯身蹲下,熟练摸到拨步床床头的小抽屉,取出一个药瓶,倒出几枚黄豆粒大小的药丸,抬手递到皇帝嘴边:“陛下,该服药了。”
皇帝微微抬眼,眼神有些涣散,嘴唇紧闭,溢出“呜呜呜”的声音。
伺候皇帝已久,许宜年自然瞧出了他的意思,温柔问道:“陛下可是要用太平观的仙师们送来的仙丹?”
皇帝猛地眨了下眼睛。
许宜年作势便要吩咐人去取。
“且慢!”谭清淮厉声呵止,扑通一声跪下,劝谏皇帝道,“太平观所奉之饵药,于陛下此时的身体无益,微臣还请殿下三思啊!”
皇帝闻言不悦,眸中射出阵阵寒光。
他们这些太医懂什么?太平观仙师的师傅可是白日飞升了的大罗金仙,那些仙
丹素日服下,便让他龙马精神。若不是身子不听使唤,他定然要亲自将这些不知所谓的太医扇一顿。
“还请陛下听微臣一言!”谭清淮言辞恳切继续劝谏。
许宜年则看出皇帝的耐心快要消耗光了,眼珠子一转,指着他厉声呵斥:“谭太医,陛下为君,你乃臣。你如此行事,究竟你是君还是陛下是君?”
这话说得严重,谭清淮立马伏拜在地:“微臣不敢逾矩,只是陛下的龙体……”
许宜年见他还欲继续谏言,掷出一枚茶盖打歪了谭清淮的幞头,当即喝道:“谭太医,还不滚出殿去!”
“微臣遵命。”谭太医双手扶着官帽,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
候在纱帐外的太医见他这般狼狈模样,不免生出了兔死狐悲之感,若陛下当真有什么差池,他们这些人不被送去陪葬都算好的了。
宫人取来了一个名贵的金丝楠木药匣,许宜年小心地从中拿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黝黑丸子,黑丸在她掌心微微滚动,泛着馥郁的芳香。
见到太平观进献的仙丹,皇帝的表情总算没有之前那般狰狞,对许宜年淡淡地眨了下眼。
“臣妾这就服侍陛下服用仙丹。”许宜年抬手,便有宫人端来一杯温水。她轻轻将仙丹送入皇帝的口中,而后灌了皇帝整整一杯水。
皇帝被呛得猛咳嗽了几下,死死盯着许宜年,见她手忙脚乱地为自己擦拭着嘴边的水渍,眼里满满都是关切,心想长着那么相似的一张脸,充媛与那人还是不一样的,永远都不会……
突然,皇帝的喉咙传来如被刀片割碎的剧痛,一口腥甜涌入,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唇舌,嘴唇剧烈嗡动间喷出了一口殷红的鲜血。
许宜年被吓得跌坐在地,芙蓉玉面上布满血点,一滴一滴滑落,托曳出骇人的红痕。
跪在纱帐外的几位太医左眼皮一跳,顿感不妙。下一刻,垂拱殿内充斥着许宜年尖锐的叫喊声:
“快来人!太医!陛下……陛下吐血了!”
最坏的情况果真出现了,太医们来不及多想,猛地冲至榻边,便见床帐、被褥、皇帝的寝衣上皆是喷溅的斑斑血迹,皇帝嘴唇青紫,嘴角渗血,两眼翻白,情况俨然十分危急。
接连几位太医诊脉看过,皆眉峰紧蹙,不敢言语。年纪稍长的那位头发已花白了大半,手脚颤抖,被宫人搀住了才堪堪没有倒下。
这可怎么办才好?陛下这分明是中毒的模样,且来势凶猛,真是天要亡他们啊!
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崇源领着谭清淮急急入内。
几位太医瞧见他,眸光如同见着了救星般骤然亮了起来,却又在下一瞬黯淡湮灭。
谭清淮医术虽厉害,但终究年纪太轻,还是得了许充媛举荐才能侍奉帝侧。如今不知陛下所中是何毒物,且病情进展迅猛,他如何能有法子?
虽这么想着,他们还是自动给谭清淮留出了一道口子。
现在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死马当活马医,若不试试,所有人都得完蛋。
谭清淮眉目沉静,镇定自若地探过皇帝鼻吸,切过脉搏,吩咐道:“取金针来。”
皇帝如今危在旦夕,崇源顾不得自个儿总管的身份,亲自给谭清淮递针。一连二十余根金针下去,皇帝的脑袋几乎被扎成了刺猬。
约莫过了大半柱香,金针归位,谭清淮抬手揩去额前豆大的汗珠,对许宜年道:“还请充媛娘娘喂陛下服用之前的药丸,以清水送服,药量是平常的五倍。”
“好,都依谭太医。”许宜年答应下来,一股脑倒出十颗药碗,塞入皇帝嘴中。她正要伸手接过水杯,崇源端着杯盏上前:“充媛娘娘,还是老奴来服侍陛下吧。”
“有劳崇源总管。”许宜年默默往旁边移了一点儿。
崇源用瓷勺一勺一勺地喂完了一整杯温水。
头发半百的那位太医探过皇帝脉搏,脉搏稳健有力,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的项上人头保住了。他握住谭清淮的手臂,用只有他们两个听得到的声音说:“小谭,这回多谢你了。日后若有事,只管来寻我。”
“为陛下治病乃臣子本分,冯老您言重了。”谭清淮客气道。
其余的几位太医亦依次拍了下谭清淮肩膀,表明他们记住了这次的情,日后必会还恩。
殿内人还未沉浸于劫后余生的庆幸不久,殿外便传来了喧哗吵嚷声。
原是黄淑妃与皇甫德妃皆收到了皇帝患疾的消息急急赶来,却不巧在垂拱殿门口狭路相逢,开始了惯例般的口舌过招,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了起来。
黄淑妃道:“德妃姐姐也来了?我还当你整日呆在阁中不是为楚王和你那要被流放的哥哥操心,就是琢磨着许多见不得人的事呢?”
皇甫德妃看了看自己染得丹红的甲蔻,开口回嘴:“本宫比不得淑妃妹妹,先是自己病了,紧接着又是儿媳,焉知不是漱明阁风水不好,不知下一个又该轮到谁了?”
“哦,对了。”皇甫德妃继续添了一把火,“圣寿将至,陛下前日来本宫阁中探望,已允诺了届时放我儿出来,我兄长亦可得到大赦。淑妃妹妹得空还是多提点提点成王,就是去了翰林院修书也得修出些名堂,别连襄王都比不了。”
黄淑妃咬牙切齿:“那样赞他,你可别忘了咱们都做过什么,如果他……”
她们全部都吃不了兜着走。
“淑妃娘娘,德妃娘娘,请进吧。”她们二人待要继续斗嘴,寝殿的门轰然打开,崇源正候在里面。
二人不得不连袂步入殿内,所过之处,宫人内侍皆躬身行礼。
“臣妾见过淑妃娘娘、德妃娘娘。”许宜年屈膝福礼。
黄淑妃扫了她一眼,每次见到这张面容都会勾起自己那些伏低做小的回忆。这个许充媛刚被太后弄进宫的时候,自己也试图找过她麻烦,却被陛下知晓斥责了一通。
仔细想过一番,陛下昏迷不醒,如今也该是时候讨回来了,也借此打压打压千秋宫那边太后的气焰。
“许充媛,你可知罪?”黄淑妃冷冷道。
“臣妾不知。”
“陛下如今卧床定是你侍奉不利之故,我与德妃统管后宫自然要过问。你说是吧,德妃姐姐?”
在打压许宜年这事上,皇甫德妃和黄淑妃难得一致。
一个俏似叶皇后的替身她们并不害怕,而是担心容貌相像但脾性更温顺的许宜年会勾起皇帝对叶皇后的旧情。
不,其实已经勾起了。
不然许宜人的位分怎么会更坐火箭一般升得如此快,她父亲又是怎么坐上宁武伯的位置。
“臣妾确一直跟随于陛下身侧,但娘娘所言之罪,臣妾不认。”许宜年不卑不亢,直视黄淑妃,脊背挺得笔直。
恍惚间,黄淑妃甚至幻视了当年的叶皇后。
拨步床上的皇帝手指微微动了动,双目睁开,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黄淑妃一掌朝着许宜年拍了下去,许宜年躲也不躲,巴掌径直落在了她的右脸。
“陛下,您可要为臣妾作主啊!”
发觉皇帝苏醒,许宜年身上的气质陡然变化,玉手捧着脸颊,扑到龙榻前,嘤嘤哭诉起来:“淑妃姐姐和德妃姐姐她们一来,就不由分说地要治臣妾的罪。可臣妾是陛下您的后妃,就算是有罪,也该交由您来定。臣妾对陛下之心,天地可鉴。若是陛下,就算是定了臣妾死罪,臣妾亦甘之若饴。”
黄淑妃看着哭天喊地的许宜年,忍不住舔了舔嘴唇,怔愣在了当场。
自己到底是犯了什么浑,才把这个娇滴滴的哭包看做叶皇后的?
许宜年伏在皇帝榻前,哭得梨花带雨,眼圈通红。
一个年华正好的美人对他露出这般全然敬服、信任的目光,皇帝很难不为之动容。
他伸出干枯的手用力摩挲了许宜年的眼下,“充媛放心,朕绝不会令你受委屈。”